“一人在这儿瞎踅摸什么哪?”有人在她的肩膀头上拍了一下,令她蓦然一惊,回头看去,发现金盈儿正站在自己的身后。只见她穿着一件崭新的长毛裘皮大衣,头上烫着曲里拐弯的发卷,一张大嘴涂满了鲜红的唇膏,油油的,亮亮的,像刚刚喝了公牛血。
金三省急匆匆跑过来,没好气地对女儿训斥道:“你怎么到这会儿才来?眼见就要开锣了,这又是上哪儿疯去了?”
金盈儿掩饰不住一脸的得意,“有人请我喝咖啡去了,怎么,不成啊?”
金三省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新大衣,“这又是打哪儿赁来的行头啊?”
“您说什么?赁来的?开玩笑!告诉您,这是人刚送我的。”
“送的?”金三省的眼珠瞪得像要滚落出来,“非亲非故的,谁能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这件大衣怎么说也得三四百!”
“我干爹,今儿中午刚从西单商场买的。”她炫耀地以脚跟为轴原地转了两个圈。
“你说什么?你打哪儿又冒出个干爹来?”
“中午吃饭时刚认的,药材行的杜老板,一会儿就过来。对了,他还说,找一天要上咱家跟您正式见见呢。爸,您别老瞪眼,您比我清楚,干咱们这行的没人捧不行,光靠自己傻唱,一辈子也别想唱出名来,再者说,亲爹只能有一个,干爹多点儿又有什么要紧?”
“再怎么说,事先也得和我商量商量啊……”面对这样的一个女儿,金三省一点儿脾气也没有。
“爸,知道不,您那位爱徒胡翠珠今儿晚上在二友轩也有一场活。”金盈儿主动扭转了话题,“刚拿出去的水牌子,上面大字写着:‘雏凤凌空,今日驾临,特邀美艳鼓姬胡翠珠到场献艺。’您听听,还雏凤,谁封的她?简直不要鼻子!”
“这是好事,她唱出了名,我这当师父的不也脸上有光?”
“得了吧您,她要是真成了蔓儿,一准儿不认识老二哥您是谁!”
“放心,脖子再长,也高不过脑袋去。”
递活的王十二从上场门探进了一颗脑袋,“三爷,准备开锣,上《发四喜》,就等您了。”
金盈儿赶忙向着金三省叮嘱了一句:“爸,回头您跟管事的打声招呼,必须安排我坐当中间,我可不愿意溜边儿。”
每日的开场节目均是一段由前后台的男人合唱的《发四喜》,这是坤书馆演出的惯例,行话称做“拉架子”,不为别的,就为营造个热闹气氛。一时间,弦索齐鸣,锣鼓铿锵,众人放声唱道:
福自天来喜冲冲,福禄善庆插玉瓶。福如东海长流水,恨福来迟身穿大红。
鹿行小路连中三元,鹿叼灵芝口内含。鹿过高山松林下,六国封相做高官。
寿星秉手万寿无疆,寿桃寿面摆在中央。寿比南山高万丈,彭祖爷寿抵八百永安康。
喜花掐来戴满头,喜酒斟上瓯几瓯。喜鹊落在房檐上,喜报三元独占鳌头。
歌罢,一行大鼓妞儿排着队迤逦地走上台来,逐一亮过相,肩膀挨着肩膀地在两条长板凳上坐了——行内管她们叫做“小女班”,也称之为“坐排班”。林雪梅最后一个上的台,只能坐在最靠边的位置上。她用眼睛数了数,场上连同自己在内总共有十二个女孩儿,彼此年龄相仿,大点儿的怕也超不过二十岁。她奇怪地发现,尽管台上冷气呵呵,可有几个人无论穿着单呢子大衣还是穿着皮大氅,却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全都只套进一只衣袖,大大地敞着怀,显露着半个身子和一条光溜溜的胳膊,手上还都握着个绸布袋子,不住地拿它在赤裸的手臂上来来回回磨蹭。她不清楚那物件叫个什么,但知道它是用来取暖的,方才在后台,她曾看见有人往那里边的一个胶皮口袋里灌热水。她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师父说过,“卖面的凭汤,卖唱的凭腔”,光胳膊露腿又算什么?
此时,台下已经有了七八成的座儿。八仙桌上摆放着盖碗和成碟的花生、瓜子,可见三两个挎着筐子的小贩在座位间穿行,推销着香烟、瓜果和切成瓣儿的水萝卜。
递活的是两个中年男人,一个白净子,一个赤红脸,白净子名叫王十二,赤红脸名叫李木子,都是二友轩的老人儿。他们这一行被人称作“拿扇子的”,所做的营生就是手持一把彩扇,哈着腰,带着笑,梭巡于桌与桌之间。彩扇上用毛笔写着女孩儿们各自擅长的曲目,他们专门负责撺掇、引诱有钱的阔大爷开口点唱——行话叫做“戳活”,因为点唱是要在茶资之外另外单付钱的。
先有两个十二三的小女孩儿分别站到了台桌的两侧,每人面前都摆着一架书鼓,开始一人一句、一递一口地唱起了京韵大鼓《十里亭》。林雪梅听师父说过,业内管这叫做“打铁”,为了锻炼艺徒,更为了消磨时间,以此候着那些迟到的客人。
有人戳活了!王十二朝舞台上亮开了嗓门:“台面上,有题目,杜二爷点金盈儿小姐唱《剑阁闻铃》,赏钱两块!”
闻此,金盈儿眉飞色舞地一把甩掉了身上的裘皮大衣,现出一袭奶白色的亮缎旗袍来,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台口,首先向着在前排就座的一个男人飞了个媚眼,这才把鼓楗、檀板操起。
金三省利用调弦子的机会斜眼向那男人瞄去,只见他四十往上的年纪,里里外外确有些大老板的派势,头戴水獭皮帽,身穿藏青绮霞缎面皮袄,脸色红润,神采奕奕,有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心里不由暗自嘀咕:老小子还真肯下本儿,一出手就是一件裘皮大衣,可也不瞧瞧自己已经多大年纪……
杜老板带来了一帮子人,不间歇地高声叫着好,“好大鼓!”“好嗓儿!”“好弦儿!”他不容其他客人插空,一连气点了金盈儿三段活,直到看见她饮了两次场已喑哑了嗓音才停止。
接下来,有人点一胖丫头演唱单弦牌子曲《武松杀嫂》,因胖丫头自己带着弦师,金三省便从台上撤下来。
后台鸦默雀静的,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灯下化妆,身旁站着个为她沏茶倒水、端盆洗脸的女班小妞儿。不用细看金三省就知道,这是自己的大徒弟胡翠珠,今晚她是应书馆老板之邀,以角儿的身份前来赶场的。在坤书馆里演唱的艺人,有着坐场与赶场之别,台上坐的一溜小丫头属于前者,为了提升书馆的人气,组班的老板间或也会将杂耍园子里的二路女角儿邀请过来唱一场,唱完了拿钱即走,是为赶场。
自打出师之后金三省便再也没见过胡翠珠,三节两寿她也从不登金家的门,显然,她是打算彻底切割了师徒之间的这一条纽带。
金三省挥挥手,将在此伺候的小妞儿支走,随后轻轻凑过去,一只手搭在了胡翠珠的肩膀上,“丫头,可让我见着你了,这程子你还好吧?师父我,想死你了……”
胡翠珠顿时僵硬了身体,“别这么叫我,我听着不自在,浑身起冷痱子。”
“那让我叫你什么?得,叫你翠珠总行吧?无论怎么说,我总还是你师父。”
“师父?”胡翠珠鼻子里哼了一声,“你逼我和你干那事儿的时候,想过你是我师父吗?跟你说,我没师父,我属孙猴儿的,是打石头坷垃里蹦出来的。”
“听我说翠珠,你我之间肯定有误会,哪天我得跟你好好解释解释,让你彻底明白我的心。告诉我你住哪儿,抽空我去看你。”
“得,您还是省省吧,我没准地方,满世界打游飞,我属耗子的,喜欢搬家。”
“说真的,我是真想你,想得一宿一宿睡不着啊!现而今,你就要唱出来了,就要成蔓儿了,看在我辛辛苦苦教你三年的份上,你就不能……”
“不能!你怎么不说说,这三年你又从我身上赚了多少钱?您哪,都快奔六十的人了,也该收收心了,别一天到晚净想着裤裆底下那点儿事。”她在脸上扑了最后一层粉,收拾了化妆盒站起来,“你最近又收了个徒弟,对吧?那孩子我见过了,是个美人坯子,可我跟你说,得积点儿德,别在人孩子身上打主意!”说罢,头也不回径直朝上场门走去。
林雪梅一直在冷板凳上干坐着,尽管她紧裹着大衣,可依然感到了难以忍耐的寒冷,眼见着台上的女孩儿已经一个一个轮班上过场,今晚的演出即将结束,然而,从始至终还没有人点她的活,甚至连个正脸瞧她一眼的人都没有,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样。望着身边的女孩儿们顾盼的眼神,不知怎么,她忽然回忆起了昨天在妓院里看到的那一幕场景,也是这样横列的一排女子,也是个个都在热切期望着能被对面的男人挑选上,二者之间似乎只有站着与坐着的区别,想到这里,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感到庆幸,还是应该感到悲哀。
书馆里沉寂了片刻,已经有听客站起身要走了,此时,忽听红脸的李木子高声喊道:“台面上,今晚最后一个题目,罗先生点林雪梅唱一段《摔镜架》,赏钱两块——”
林雪梅一眼看到,这一刻,罗华章正站在后排的人群里向她招手,怀里还抱着一束鲜花,她看得很清楚,那是一束正然怒放着的冬梅,红艳艳的一片花朵似一簇火焰在熊熊燃烧!
她的眼睛瞬间湿润了,周围的一切景物都已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