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秋风阵阵凉,一场白露一层霜,
小严霜单打那独根草,挂打扁儿甩子在荞麦梗儿上……
——梅花大鼓《摔镜架》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连串的好事令刘连仲踌躇满志欣喜若狂。7月底,北平组织起了侦缉队,日本人任命他为南城分队的队长,还特意给他配备了一把盒子枪。8月底,新民会宣布成立“劳工总署”,日本人又指名让他做了南城分署的署长。三天前,为表彰他效忠天皇鞠躬尽瘁,宪兵分队的中村少佐代表日军驻北平司令部,将一枚“樱花”勋章颁发给了他——上面清晰地刻着“功勋”两个汉字,并亲手为他佩戴在胸口上。
然而,于刘连仲而言,这枚勋章平日里他是决然不敢佩戴的,他觉得自己还没到忘乎所以的份上,出门在外,这个小牌牌无疑会让自己变成一个靶子,前不久被打死的新民报总编吴菊痴就是榜样。因此,他只能在家里当着亲朋、下属的面把它拿出来显摆一番,只能用它激励自己把日本人交给他的差事尽心竭力办好。他心里如明镜儿一般,日本人不是人脾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小德子只因为“庆典”演出弦子断了弦儿,搅了场,就被下了大牢,打得皮开肉绽、缺牙少齿。
论起来,侦缉队的活并不难干,每晚6点九城城门全部关闭,之后大街小巷便很少见人,看谁不顺眼抓起来即是,管他究竟是个什么分子。发愁的是招募劳工的任务十分棘手,有时限,有定额,光是他分管的南城片年底之前就要凑足三千人。现下日本军队战线越拉越长,前方吃紧,后方空虚,需要大量的人力去生产紧缺物资,中村曾列举过,崇文门内的大和医药厂、东直门内的北支兵工厂、安定门内的小系铁工厂、朝阳门外的野田酱油厂都需要大批的工人,平谷、密云二县的金矿、钨矿也需要补充人力,开滦煤矿、抚顺煤矿则更是急需下井干活的人。刘连仲还听说,倘若有富余的人员则要通过海船运到日本去,其中年轻体壮、相貌端庄的还会被选去做人种,日本本土现下已鲜见青壮男子,他们要为长期的战争做好人员的储备。两个月过去了,他仅仅招收了百八十人,为了能定期定额完成指标,他把手下的几十号人马全都撒了出去,人市是据点,难民是重点对象,要求他们公开地打出“招工”、“募工”的旗号,开动脑筋想办法,能蒙的就蒙,能骗的就骗,各个招募点均配备有一辆卡车,只要装满了人二话不说拉上就走。当然,日本人也承诺将会按所招的人头付给他钱。一想到钱,刘连仲便又重新建立起了信心。
这几天,山涧口人市比之往常显得热闹了许多,大槐树底下支着一张长条桌,桌后戳着一个布幌子,上面写着“招工”两个醒目的黑体大字,崇小辫儿和麻三儿站在一处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快来瞧快来看了您哪,工厂干活把钱赚了您哪,大把大把的银联券了您哪,一天还管三顿饭了您哪,除了白米就是白面了您哪,顿顿烙饼摊鸡蛋了您哪,晚上还有电影看了您哪,错过机会就是傻蛋了您哪……”
高高矮矮的几十个“听叫儿的”男人迎着初冬的寒风远远地站着,眼睛盯向这边,却没有一个主动走上前。或许他们觉得这二人不像个正经主儿,或许觉得这二人给出的条件过于优厚,优厚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小辫儿,你说,这儿的人怎么都这么不开窍呢?咱哥儿俩吆喝一上午了,敢情瞎子点灯——白费蜡!”麻三儿悻悻地嘟囔道。
崇小辫儿想了想,似有所悟,“过了,三儿,明白不?你这词儿编得忒过了,不像是招工人,倒像是招姑爷,一过就假,把人吓住了。”
麻三儿扑哧笑了,脑子一转,随即换了一套词:“工厂干活把钱赚了,轻松干净又体面了,除去发钱还管饭了,白面馒头加稀饭了……”
许久,依旧无一人靠前。
崇小辫儿叹了口气,“看来,今儿算白耽误工夫了,一分钱也甭想见着了。”
麻三儿撇了撇嘴,“还提钱呢,你知道招一个人老日本究竟给多少吗?”
“刘爷不是说了,一人两块,你没听见?”
“两块?你也就认识两块的票。据我所知,招一个工给十块,大头儿都叫姓刘的一人密了。”
“三儿,你可别瞎说,这事儿……”
“瞎说?瞎说叫我烂嘴!”
“既然这么说,你敢找刘爷当面对证吗?”
“不敢?不擀(敢)我是煎饼!”
“三儿,我劝你还是别去找他,咱人微言轻,弄不好就让人给双小鞋穿。再者说,挣点儿就比一分没有强。话说回来,刘爷他也不易,一人管着好几摊子事,现而今,身子骨已大不如前,总跟我说腰疼,痰多咳嗽,一咳嗽还不敢使劲,眼睛里时不时老冒金星儿。”
“他那是卖煎饼的剩了货——摊(贪)多了。”麻三儿一脸的坏笑。
“你这意思是——”崇小辫儿看似有些不解。
“你想啊,他家里有个老徐娘,外头还养个小娇娘,隔三差五还要往窑子里跑,明显的,他这是往前使劲儿使大发了!”麻三儿双手比划,做了个猥亵的动作。
“你小子,这张嘴忒损。”崇小辫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忽然灵机一动,“俗话说,人无头不动,鸟无头不飞,我有招了,看我的。”说罢,附在麻三儿的耳边嘀咕了一阵,转身跑了。
工夫不大,有两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找到了长桌前,开口便问:“伙计,你瞧瞧我们哥儿俩当工人行不行?”
麻三儿装模作样地在他二人胸脯子上敲了敲,又在肩膀头上捏了几下,“浑身净是排骨,得,凑合了。”
其中一个男人大声地说道:“其实,我还真在你们厂子里干过几天,你说的还真靠谱儿,活儿轻省不说,每日里吃的不是米饭、熬鱼,就是烙饼、炖肉,还能洗上热水澡,另外,还发裤子,一发就是两条,让你套着穿!要不是我死了爹赶着回来奔丧,我还真舍不得离开。”
另一个紧接着说道:“我虽然没干过,可我兄弟的话我信,只是不知道你们那儿管不管给配个老婆?”
麻三儿知道这俩人是崇小辫儿找来的托儿,打着哈哈说道:“这可不管,不过,等你们挣了钱,有了积攒,娶仨娶俩就由着你了。”
两个汉子喜滋滋报上了名姓,按了手印之后,主动爬上了停在一旁的卡车。
见此,有几个一旁观望的穷汉凑近到了桌前,探问几句,开始报名。
黑丫头和丈夫张子强吃完晌饭去天桥上买卖,路过山涧口时,看到喧闹的人群不由停住了脚步。黑丫头认得人堆里这两个新民会的混混儿,知道哪儿有他们哪儿就不会有好儿,观察片刻,便看清了事情的原委,素来喜好抱打不平的她挤了几下站了过去。
“你看我行吗?”黑丫头闷声闷气问了一句。
麻三儿翻翻眼皮,没好气地说道:“你去?你是公是母呀?”
“眼瞎了?你爹你妈都分不清?”黑丫头挑起了剑一样的两道黑眉。
“嘿,你个小娘儿们,怎么张口就出言不逊啊?”麻三儿正待发作,一眼看到在女人身旁站立的铁塔般的男人,咽口吐沫又坐了回去,“好男不和女斗,大爷这会儿正忙,没工夫搭理你。”
“忙什么呀?该不是忙着去给日本人溜沟子吧?”
崇小辫儿赶紧出面打圆场,“这位大姐,您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行不?我们哥儿俩也是听人差遣,身不由己,不过就是帮着日方招几个工人,去不去的听凭自愿。应该说,这事儿和您没什么关系。”
“说的轻巧!日本人给你们什么好处了,你俩就如此地蒙人攥鬼?还一天三顿大米白面了,新鲜!说公鸡下蛋、母鸡打鸣我都信,说日本人对中国人好,打死我我都不信!”
听了黑丫头的话,几个打算按手印的人立刻缩回了手。
麻三儿难容一个女人当面拆台,眼看到手的钱财要飞走,不由涨红了麻子脸,一把抓向了黑丫头的头发,“臭娘儿们,我看你纯粹是找打!”
然而,没等他的手掠过黑丫头的发梢,一只粗壮的胳膊就到了他的胸前,指掐脖颈,如提拉一只小鸡一般将他从桌后生生地提到了桌面上,伴随着的是男人的一声闷吼:“想死说话,孙子!”
麻三儿宛若一只提线木偶,跪在桌上不住踢蹬着两条细腿,嗓子里发出一阵呜噜呜噜的声响,像是地沟里在流淌污水。
“爷,爷,”崇小辫儿不停地朝着张子强作揖,“您高高手,放他一马,我这兄弟打小就嘴臭,他妈生他的时候一准儿是用洗屁股水给他洗的嘴,您大人大量,小的求您了……”
黑丫头不想把事情闹大,暗自抻了抻丈夫的衣角。于是,张子强松开了手,“记住小子,别一天到晚净想着坑人,积点儿德,死的时候也好落个全尸!”
夫妇俩信步朝前走去,张子强回了下头,看到留着小辫儿的小子竟偷偷尾随在后面,遂夸张地瞪了下眼,吓得他缩了脖子转身顺原路跑了。
三伏百思不得其解,靳大红冲着什么竟对曹二奎父女俩那么上心?只要是“破烂儿换洋火”的吆喝声在大门外响起,靳大红便不由支楞起了耳朵。平日里,只要是做了稀罕可口的饭食,像萝卜丝虾皮菜团子、玉米面韭菜糊饼一类,必支使三伏去后面的大杂院给这爷儿俩送上一些。他问过靳大红,这里边到底存在什么因由,靳大红回答说,自己个儿想去,估计你就是想睡着了也想不出来。他也曾悄悄问过毽儿,问她娘在哪儿,是干什么的?毽儿回答说,娘在老家种庄稼,三年前生小弟弟时受了风,小弟弟死了,娘也死了。三伏这才放了心。
这天早上,白丫头忽然找上了门,三句话没说完,眼泪就淌下来。
靳大红不明就里,逗着笑地问道:“孩子,响晴白日的,怎么进门就下雨啊?”
白丫头一下哭出了声,“姑儿,小德子被日本人抓进了大牢,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
“瞧你这点儿出息,”靳大红不为所动,“刚结婚几天,就离不开男人了?”
三伏白楞了她一眼,转身端起一杯热茶默默地递到了白丫头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