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哭得空中的飞鸟难展翅,只哭得山中的猛虎似绵羊,
只哭得神愁鬼惨天地暗,只哭得愁云滚滚日无光,
正哭间山崩地裂一声响,呼啦啦把那长城哭倒了一段墙。
——京韵大鼓《孟姜女》
园子里一张被人垫在屁股底下的旧报纸,让金三省的精神彻底崩溃了,报纸上面刊登着金盈儿认日本人中村喜赖做干爹的一则消息。一瞬间,他的脑袋仿佛被炸开了一般,火光飞溅,轰隆作响!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女儿竟变得这般低三下四、寡廉鲜耻,竟至忘了国家,忘了祖宗,忘了父母,心甘情愿地跪倒在小鬼子面前,卖身投靠,认贼作父!他的心一下便碎了,碎得再也难以收拾……
他无处发泄自己心中的怨怒,一把扯断了大三弦上的所有丝弦。
黑丫头唱罢开场由台上走下来,心事重重地来到正在化妆的林雪梅的身旁,“梅子,我打算好了,我必须得走,去日本!”
林雪梅放下了手中的眉笔,“你真的要去找张哥?”
“你不知道,这几天天天夜里我都梦见子强,梦见他让一帮白胖白胖的日本娘们儿包围着,瘦得皮包了骨头……”黑丫头话里带着哽咽。
“可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得想仔细了。首先说,路途遥远,要漂洋过海,坐火车去不了,必须得坐船,咱一个唱大鼓的,又上哪儿去淘换船票?还有,即使到了日本,语言不通,两眼一抹黑,人海茫茫,你又上哪儿去找他?”
“不管有多难我也得去,孟姜女千里寻夫,我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她能我也能!”
林雪梅不禁皱了眉头,“别急,容我想想,既然你决心已定,咱得把这事计划好了……”
黑丫头一扭脸,看到金三省闭着眼靠在椅子上,不由叹了口气,“瞧见没有,咱师父他又睡着了。自从挨了日本人的打,就一天价总睡。药吃了不少,怎么就不管事儿呢?”
林雪梅起身凑近过去,见师父虽紧闭着双眼,却有两股泪水从眼角处不住地向外流淌,“师父,您这是——”她不无担心地轻轻摇晃着他的肩膀。
“没想到啊,我金三省竟养了个孽种……与狼作伴,为虎作伥,叫我如何去见先人啊,我真不想活了……”说至此,金三省索性号啕起来。
林雪梅一眼看到他的手里攥着一张报纸,上面清楚地印着金盈儿和中村父子的合影,立时明白了,“师父,这事儿我们早就知道了,大伙怕您经受不住,就一直没敢告诉您……您别想那么多,有我在,有黑丫头在,您不孤单,即使将来您爬不动挪不动了,我们俩也会养着您……”
“不是这么句话……”金三省紧紧拉着她俩的手,泪眼婆娑地说道,“现而今我只能是当她死了,可我跟她丢不起这个人啊……”
黑丫头接过话来:“还有您不知道的呢,我们家子强让小鬼子给抓到日本去了,也是金盈儿犯的坏!包括你们几个让人从奉天给轰回来,也是她派崇小辫儿串通当地的日本人干的!”
金三省蒙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许久才喃喃地嘟囔道:“什么都甭说了,看来,这个臭丫头是活腻烦了……”
黑丫头忽然问道:“师父,您明白什么叫‘药渣儿’吗?”随之,她把那天在侦缉队崇小辫儿说的话学了一遍。
金三省叹了口气,“唉,对你来说,这事儿知道不知道的有什么要紧?”
黑丫头执意要求,“您要是了解,就和我说说吧……”
金三省想了想,只好说道:“这里边牵扯着一个故事。哪朝哪代不说了,只说皇上身边除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还有三千粉黛住在后宫里,他只有一个肉身子,又怎么能照顾得过来?由是,这些个青春年少的孤寂女子便日渐消瘦,无精打采,面色蜡黄。皇上闻之,派了一个太医前去诊治。太医见了这些女人心中立时了然,一笑说道:‘待我给尔等开上一剂药吧,保证药到病除。’第二天他便把一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偷偷送进了后宫。时隔不久,太医再次前来探视,果不其然,只见佳丽们个个面色红润,神清气爽,与此前判若两人。太医不免一阵得意,开言问道:‘尔等说说,我的药管不管用啊?’谁知,众女子指着委在墙角的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说道:‘药倒是管用,只可惜现在就只剩了一堆药渣儿了!’”
听到这里,黑丫头的眼泪夺眶而出,扭头把身子背了过去。
突然,后台的小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了,十几个壮汉蜂拥而入,这帮人一律穿着白纺绸的裤褂,脚脖子上扎着黑缎子腿带,有一件湖蓝的绸大氅搭在臂弯上,进门之后自动闪在了两旁。接着,就见一身男装的金盈儿带着崇小辫儿从外面跨进来。
金三省只觉得脸似火烧,急忙把头转向了屋角。
崇小辫儿二话没说,打开一纸布告直接贴在了墙上。
聚在后台的艺人们不约而同地凑到了布告近前,崇小辫儿随即开了口:“行了,别看了,就听我给尔等念叨念叨吧。市府决定,从4月1日起,要加收饭馆筵席税和剧场茶园娱乐税了,筵席税四抽一,娱乐税二抽一,也就是一半儿一半儿,每日一结,必须于头午十点之前把前一天的收入送往海王村财政厅。没什么可说的,尔等自应各守本分,照章纳税,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金三省疯了一般冲了上去,伸手就要去扯墙上的那张纸,不想,却被两个壮汉挡住了。
“金三爷,”崇小辫儿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看在我们队长金小姐的份上,我不得不尊您一声爷。您应该明白,这其实是日本人下的命令,日本人的话谁敢不听?我好心提醒您一句,千万别挑头闹事,宪兵队的牢门可敞着呢,您又不是没进去过,呆在里边是个什么滋味您自己清楚,倘若二回进去,再想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金三省蹦着高地骂起来,崇小辫儿的话触到了他的痛处,让他实在忍无可忍。
料不到,崇小辫儿竟毫无愠色,“有本事,您去跟日本人干,那才叫本事!”
金盈儿一直没说话,只轻咳一声,竖起眉毛瞪了崇小辫儿一眼。
“当然,诸位如果实在不想交税也不是一点儿辙没有,”崇小辫儿向着众人说道,“上天桥,去庙会,撂明地不收税。”
小鬼子这是要把作艺的人往死路上逼啊,这一碗开口饭眼见就吃不成喽!正是这一纸布告,让“三遗堂”的艺人们舍弃了茶园,奔了天桥。
胡翠珠知道,她已经失去自由,日夜处在了日本人的监视之中。客房外的走廊里布了岗,楼下的院子里也时时可见有宪兵在来回走动。田园正式告知她,自此不得单独外出,除了到外面去拍外景,其余的时间必须呆在客房里,一日三餐自会有人送上来。
她后悔自己一语不慎,让孙维本了解了她的意图,她痛恨这个一心只想占她便宜的猥琐男人,为了维护日本人的利益,公然出卖了她。现下她已经成为笼中之鸟,只能按照主人的指令去蹦跳,去鸣叫,去讨人欢心。
上午,下起了毛毛细雨,松本和田园一起走进了她的房间,说是趁着雨天歇工,要带她出去散散心,放松放松。她发现,松本的腰里鼓鼓囊囊的,像是别着枪。
汽车径直开往了天坛,一头扎进了神乐署。胡翠珠听人说过,这里原来是中央防疫处的办公场所,现而今被日本人占了,院里院外岗哨林立,一片森然。听到汽车喇叭响,一个医生模样的中年男子从大殿里迎出来,一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一手打着伞,冷冰冰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她注意到,往日宽敞的殿堂如今已被分隔成了一个个的小房间,墙壁和门窗一概刷成了白色,出来进去的人全都穿着医护服,捂着仅仅露出一双眼睛的大口罩。她搞不懂这里究竟是干什么的,更搞不懂日本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这儿来。正在她茫然四顾之际,松本开了口:“胡小姐,今日请你到这儿来,是想让你领略一项大日本帝国独一无二的最新科研成果,让你长一长见识。我相信,这对你我下一步的合作会大有益处。”
田园指着出来迎接的中年男子补充道:“布川先生是这里的专家,他会让你大开眼界的。”
名叫布川的日本人引着他们来到拐角处的一间小屋,打开木门又有一道铁栅栏门现出来,透过铁条看进去,只见屋里安放着两张铁床,有一长一短两个老妇人躺卧在上面。一张简易的二屉桌横在两床之间,桌上摆着些冷却了的残汤剩饭。此时,有几个男护士被招呼过来,打开铁门,强行把两个老妇架到了地上。
松本嘿嘿一笑,“胡小姐,我出个谜给你猜猜,看着她们,你能猜出她俩的年岁吗?”
胡翠珠看到,这两个女人形容枯槁,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褶,其中个子较高的那个眼角处已经出现了老人斑。男护士得到指令,像摆弄牲口一样分别掰开了她们的嘴唇,令她们显露出了残缺不全的牙齿。
“我说不准,”胡翠珠迟疑地说道,“大概……应该有六十多了吧。”
田园一下笑出了声,“大错特错,胡小姐的眼力差得太远。你还是听一听布川先生怎么说吧。”
布川从衣袋里掏出两张卡片,说出的是一口标准的汉语,“这个高个儿女人生于1924年7月,即将满二十岁。矮个儿的生于1920年3月,今年二十四岁。”
胡翠珠大惊失色,走近一步,反复地在她们的脸上打量着,实在难以置信,这两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儿怎么会衰老成了这副模样。蓦然,她明白了,肯定是日本人在她们身上做了什么手脚,或许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科研成果,一时间自己的心脏止不住狂跳起来。
“二十岁的年龄,六十岁的模样,这一切全都归功于这个东西。”一支玻璃针管由布川的衣袋里摸出来,里面装着无色透明的液体,“这种药物叫做‘速老液’,具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神奇作用,就是它,可以使年轻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变成一个垂垂老者。”
胡翠珠难以压抑心中的愤怒,“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做?简直就是惨无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