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许你,高节空心同竹韵,我重你,暗香疏影似梅花。
我爱你,骨格清奇无俗态,我喜你,性情高雅厌繁华。
我赏你,娇面如花花有愧,我敬你,风神似玉玉无瑕。
我哭你,椿萱早丧凭谁靠,我疼你,断梗飘蓬哪是家。
——京韵大鼓《哭黛玉》
自从上了明地,靳大红便不再让三伏接送,有谁见过撂地的大鼓妞儿坐自用车的?明显的平白无故招人耻笑。由是,三伏开始每日出去拉散座,原本他就不是个能闲得住的人。
傍晚,靳大红由天桥回到了家,惊喜地看到三伏已经把饭做好,小炕桌上摆着的竟然是一摞白面烙饼!
“我的娘哎!你这是打哪儿弄来的白面啊!”她的眼睛瞪得溜圆,似要努出来一般,“这要让日本人知道了,可是要杀头的!”
三伏只是笑,一语未发,转身从粮食柜里提出来一整袋白面。
靳大红迫不及待地掰下一角烙饼塞进嘴里,她记得,自己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东西了,香甜的感觉令她的喉咙大开,“快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别总傻笑,像吃了蜜蜂屎似的。”
“这是俺中奖得来的!”三伏兴致勃勃地告诉她,下午他拉着客人去中央公园,正赶上“大东亚”煤油庄在公园里搭着大棚开奖,无论谁只要交五十块钱就能参加,头等奖是一辆僧帽牌的自行车,等而次之的是三袋、两袋、一袋的白面。桌子上放个竹筒,里面插着一些竹签,竹签上标有号码,一旦有人抽的竹签号码与他们摇出的奖号对上了,就算中了奖。于是,他禁不住就试了一把。
“想不到吧姐,俺的手气还真叫壮,一下就中了!你说,现下五十块钱能买什么?连一斤白面都买不了,况且有钱还根本买不着。俺觉出来了,这营生不错,比俺拉车强百倍!”
靳大红不想阻了他的兴头,“想不到你还长了一双金手,五十块钱就弄袋洋白面,值!”
三伏把一碗素炒萝卜条端上来,喜形于色,言犹未尽,“人走时气马走膘,兔子有运猎枪都打不着,下回他们办活动俺还去,多拿回几袋面就等于挣了钱。俺想好了,等攒够了钱,俺就光明正大地把姐娶了!”
靳大红一下愣了,忙不迭地说道:“得,打住!咱可不能这么做,你以为你是谁?占一回便宜就行了,老天爷还能总让你中奖?他还能天天往下扔馅饼?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叫赌博,俗话说,赌场之上无赢家。傻兄弟,见好就收吧你!”
三伏半晌无语,拿了几根小葱沾上辣椒糊裹在饼里,卷成一个圆筒慢吞吞咬着。
“没给七巧他俩送点儿过去?”靳大红主动转换了话题。
“给了。”三伏闷闷地应道。
“后院老奎呢?毽儿那孩子一直亏嘴。”靳大红见他置之不理,又说道:“问你呢。”
三伏不悦地抬起了头,“俺就不明白了,你为啥对这爷儿俩这么上心?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俺?”
“放屁!”靳大红由炕桌底下踹了他一脚,“他是我表哥,又不是两姓旁人,我关心关心又怎么了?”
三伏刷完了碗筷,靳大红端着盆出去倒水,抬头看见乔七巧两口子抱着孩子迈进了门槛,于是紧忙把水盆墩在桌上,喜不自禁地迎过去把酉儿抢了过来,两只手撑在他的腋下举向了半空,随后,在酉儿脸上叭地亲了一口。
“大酉哟,一天没见你,可想死奶奶了……”“大酉”是靳大红对这孩子专有的昵称。
乔七巧笑了笑,“姑儿,您还是真疼酉儿,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想着他。”
“敢情,我要是有这么个儿子,给座金山都不换。”靳大红搂着孩子舍不得撒手。
冯雨桐向着三伏打趣道:“兄弟,看来你得加把劲儿了,没见我大红姑急得眼睛里都冒了火?”
“姑儿,”乔七巧摸了摸靳大红的小腹,小声地问了一句,“您是不是已经有了?”
“看我肚子大了是不?”靳大红撇撇嘴,“这是吃混合面吃的,好几天都解不出大手涨出的气鼓儿。”
冯雨桐插进话来:“我这儿正纳闷呢,眼下除了混合面,任什么都见不着,您这儿怎么会有白面呢?”
“还说呢,”靳大红瞥了三伏一眼,“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让他中了煤油庄的奖,你们瞧瞧,乐得他嘴都咧到后脑勺了,一袋洋白面就让他忘了自己姓什么,居然说以后要把这事当个营生干。”
冯雨桐表情严肃地说道:“三伏兄弟,可不能这么想,逢赌必输懂不懂?难道你没看见,日本人开了白面房子又开赌场,光天桥就有好几家,他们想干什么?他们就是想让咱中国人都病病怏怏、倾家荡产,然后好服服帖帖听他们执掌。明摆着,这煤油庄也是他日本鬼子开的,又怎么能让你把便宜占了去?你拉车,大红姑唱大鼓,挣多挣少都是辛苦钱,花着心里踏实,听我一句劝,可千万别心存侥幸,一旦上当,就晚了。”
靳大红接过了话茬:“我的话你可以不听,你冯哥可是个知书达理的人,经的多见的广,听他的话总没错儿吧?”
三伏只好点了下头。
“庙会的生意怎么样?”靳大红把酉儿还给了乔七巧。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一对夫妻之所以要不辞辛劳去赶庙会,全都是为了不抢她靳大红的饭碗。
“还能怎么样?”乔七巧轻叹了一口气,“左不过是听唱的人多,掏钱的人少。”
“最近,金盈儿没再找你们的麻烦吧?”
“没。一来她不知道俺们究竟住哪儿,二来俺俩跑庙会,今儿隆福寺明儿护国寺的,没准地方,她也找不着。”
三伏今日心里高兴,等那一家三口走了,主动打了一盆热水为靳大红烫了脚。撂地虽说辛苦,却免去了晚间的操劳,于是简单收拾一番二人便上了床。天气渐渐热起来,三伏脱得只剩了一条短裤,仰面朝天,光裸着古铜色的胸脯。
靳大红歪过身子盯着他的脸,眼睛里流露着如水的柔情,“三伏,还记得你冯哥跟你说的话吗?”
“记得,”三伏觉到有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面颊,“他让俺别心存侥幸,小心上当。”
“不是这句。”
“那是哪句?”
“跟姐装傻。”靳大红撑起身体趴伏到了他的胸上,“他跟你说,要让你加吧劲儿,明白不?”
“俺明白……”三伏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想不想让姐给你生个像大酉那样的胖小子?”
“想……”
“真想假想?”
“真的想……”
“那你还磨蹭什么?再不紧着下种,姐这块地可就老了……”靳大红急切地把手向着他的两腿之间伸了过去……
冈本幽兰即将离开北平,她约下林雪梅和黑丫头晚间到她的住所话别。
从天桥回来,林雪梅二人匆匆梳洗一番,穿过小马路敲开了对面小院的门。刚迈进客厅,看见一个年轻的日本军官端坐在椅子上,吓得黑丫头转身就跑,只以为冈本幽兰把她的事情泄露给了日本人。
冈本幽兰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咯咯笑起来:“怕什么,这是我弟弟,怪只怪我没提前给你们介绍。”
冈本的弟弟坐着没动,只微微弯了一下腰,“我叫冈本行二,恕我身体不便,失礼了。”
听了这句话她俩才发现他只有一条腿,一条空荡荡的裤管用绳子扎着多半截,心中不禁一阵恻然。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小菜,还有一瓶日本清酒。冈本幽兰请大家落座,把酒杯一一斟满,这才开了口:“在座的除了我的亲人就是我的朋友,临别之际,小酌几杯,以抒情怀。”
“你要去哪儿呢?回日本吗?”林雪梅抿了一口酒问道。
“不,我去延安。”说这句话时,幽兰的眼睛里闪现出了一种自豪的光芒。
看到林雪梅她俩一脸惊诧,行二把话头接了过来,“有件事姐姐可能没告诉你们,她是‘在华日人反战同盟’的成员。这是个由一些在中国的日本人于1940年7月自发成立的反战组织,其纲领是‘恢复日本人民的幸福,巩固世界和平’,具体任务是‘一方面去攻击日本的侵略军队,一方面诱导日本士兵加入到反侵略的阵营里来’,虽然一度遭到重庆国民政府的遣散,但这一组织从始至终从来就没停止过活动。你们看——”他一面说,一面从身后拿过一张报纸,“这首发表在《新华日报》上的诗就是姐姐创作的。”
林雪梅看到,诗的题目是《我愿意》:
我愿意有一千只手,拉住日本士兵黄色的衣襟,我的兄弟,炮火无情,不要再去为战争狂人卖命,不要再去充当屠杀无辜的急先锋。
我愿意有一千张口,向着高山和平原齐声呐喊,反对侵略,保卫和平,齐心协力打倒万恶的法西斯,真心实意拥护中国的民族革命。
我愿意有一千条腿,跪在尘埃向中国人民谢罪,军国主义,罪孽深重,有良知的日本人快快觉醒,集合成一支不可抗拒的反战同盟!
幽兰神色凝重地说道:“现在有一大批日本战俘在八路军的监管下,这次延安之行就是同盟总部派我去的,要我去做这些战俘的思想工作,争取让他们早一天觉悟,能够尽早结束这场罪恶的战争。”
林雪梅情不自禁地拉住了她的手,“姐姐,你太伟大了,真正的中国人都会记住你的!”
黑丫头无心喝酒吃菜,一直处在忐忑之中,此刻,试探着问了一句:“幽兰姐姐,你走了,谁来管我的事呢?”
冈本幽兰莞尔一笑,转手从衣袋里掏出两张硬纸片放到了桌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黑丫头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张,竟然是天津塘沽直抵日本北海道的船票,瞬间眼睛里淌出了泪水,“这是给我的吗?这真的是给我的?”她激动得再也不知说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