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本幽兰点点头,“是以我和弟弟的名义买下的,船务公司不可能把票出售给中国人。这次,由行二陪你一起去,除了路上彼此照应,到了日本,他还可以联系一些人帮你寻找你的丈夫。”
听到这里,黑丫头忍不住哭起来,“谢谢姐姐了!日后我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姐姐!”
“还有,”冈本幽兰把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为一路安全起见,你要按照日本女人的装束来打扮,也就是说,你来顶替我的身份,行二就是你的弟弟。”
林雪梅把满满的一盅酒倒进嘴里,挑起了大拇指,“姐姐你想得太周到了!可是我师姐不会日本话,一张嘴岂不漏了馅?”
“装哑巴,遇事往行二身上推。”说到这里,冈本幽兰站起身,从墙上摘下了她使用的三味线,满怀深情地对林雪梅说道:“此一别,我俩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面,你是我在中国最好的朋友,最知心的姐妹,雪梅,这件乐器就送给你了,做个纪念吧。”
林雪梅站起来,与她拥抱在了一起,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话,“姐姐保重!”
三天后,冈本幽兰和林雪梅一起送冈本行二、黑丫头上了船,望着逐波而去的客轮,两个人皆掩面而泣,难以自已。
离开北平不过才两天,林雪梅发现,这一座城市居然就有了变化。大街上一下子少了很多日本人,一队队虎视眈眈不可一世的宪兵也不见了踪影。偶尔碰见的几个多是些穿着老旧和服的女人,拥挤在菜摊、布点、鞋帽店的栏柜前,仿佛不要钱似的抢购着各种物品。间或还能看到有三三两两穿着带补丁裤子的日本孩子在宽街窄巷奔跑。
她带着满心的疑惑走进了师父家的小院,见巡警王豁子正在院子里与金三省纠缠。
“三爷,这回是请您参加‘善民座谈会’,又不是让您上刑场,您这又是何必呢。”王豁子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神情。
金三省露出一脸的不屑,“您打听清楚了,我们这儿可没有骟民,全都是全须全尾儿。也别说,说到骟民倒还真有一个,小德子,让日本人骟的,大家伙儿都知道,可惜去年夏景天被活埋了。”
“三爷,您跟我打镲,这善民是良善的善,不是您说的那意思。”
“那就更不对了,现而今,北平还有日本人认可的良善之辈吗?听着都新鲜!”
“得,”王豁子无可奈何地说道,“您听明白了,您可是‘北平中日善邻协会’点的名,我也是奉命行事,去不去的您自己个儿掂量着办。归其,我也是为了家里那几个要吃要喝的孩子,要不然我也不会干这个挨骂的差事。”
“谢谢您的好心,请吧您哪。”金三省手指大门,下了逐客令。
林雪梅上前搀了师父,金三省一边往屋里走一边仍不住地叨叨:“小鬼子这会儿想起做善邻了,早干吗去了?明摆着,这是打不过了,要垮台了,才又想起了这一招,纯粹是儿媳妇的大肚子——装孙子!”
她发现,师父的手里攥着一团棉纱线,有一根尺来长拇指粗细的线绳子搭在胳膊上,不免感到有些奇怪,“师父,没事您编绳子干吗?”
金三省瞬间阴了脸,“闷得慌,想拴条哈巴狗玩玩。”
林雪梅把去塘沽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听着听着,金三省红了眼睛,“白丫头死了,黑丫头又走了,胡翠珠这个混蛋丫头也改了行,我金老三这是做的什么孽哟……”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从桌上的胆瓶底下抽出一张纸条递给了林雪梅,“差不点儿忘了,这是昨儿晚上胡大明星托人给你带来的,我可跟你说,你还少管这个没良心的事。”
纸条上只简单地写着一行字:
雪梅,见字如面,速来东方饭店,我有要紧事找你。
林雪梅知道,事非紧急胡翠珠绝不会给她传递条子,遂放下给师父买的两盒天津大麻花,转身就走,身后响起了金三省的呼喊:“早点儿回来,下午还要去撂地哪!”
她快步流星地跑到了东方饭店,等不及电梯,顺楼梯直奔了三楼。意想不到的是,师姐的房间外面竟布了岗,一个歪戴礼帽的特务拦挡了她的去路。这一变故让她感到了恐慌,但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理由,说自己是日本导演田园邀约到这里试镜头的,特务见她姿容秀丽,也真有着几分电影演员的模样,贫逗了几句就放了行。
房门一开,便有一股呛人的烟雾冲冒出来,令林雪梅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口鼻。她看到,胡翠珠衣衫不整地躺在里屋床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有一瓶喝了一半的红酒放在旁边。
她顾不得去开窗户通风,径直奔到了床前,一面摇晃着胡翠珠的身体一面呼唤:“姐,你这是怎么了?几天没见,你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
胡翠珠缓缓地睁开了眼,一对美丽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梅子,你怎么才来呀,姐这回算是彻底完了……”
林雪梅一下子便猜到了原因,“你看到完整的本子了?难道还真是——”
胡翠珠坐起身,把《满洲之恋》的情节简要地叙述了一遍,“让我追着赶着嫁给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小鬼子,还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了一堆孩子……”说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一腔的悔恨,呜呜地哭起来。
“这也太欺负人了!这种电影咱不能拍,打死也不能拍!”林雪梅义愤填膺,眼里冒着火,想想,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硬纸片递到了胡翠珠的手上,“你看看吧,这是在河南周口时我从一件小鬼子的军装里翻出来的,你数数,短短的半年时间里,这个叫藤原的混蛋杀了咱多少中国人?总共十七个!里边还包括一个没出世的孩子!你再算算,自卢沟桥事变以来这七年里,又该有多少中国人死在日本人的手上?其中还有咱的姐妹白丫头……”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我明白,我不想拍,可他们威胁我……我怕死,我现在还不想死……梅子,我好后悔,后悔没听你的话,要是早早地跑去了平西,也就没有这些烦恼了。明天一早,他们就要拉我坐船去日本了,只要到了那儿,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林雪梅凑近窗户朝楼下看了一眼,只见有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正在院子里转悠,立时绝望了。她发现,此刻师姐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但是她真的想不出一丁点儿办法。
“梅子,我知道,你帮不了我,现而今就是神仙也帮不了我了……这事只能靠我自己……看来,我只能舍了这张脸了……”
“这不是你舍不舍脸的事,要紧的是,拍完了这部片子,你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汉奸!”
胡翠珠像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起身来到梳妆台前,对了镜子细细端详着自己的脸庞,舒展眉眼,轻启朱唇,露出一口珠贝般的牙齿,许久,发出了一丝苦笑。她转回头,向着林雪梅问道:“告诉我,我这张脸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出众那么美丽吗?”
林雪梅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下头。
“打小,我就以我这张脸为骄傲,大人们也凭借我这张脸夸我长得像一个下凡的仙女。长大了,学艺登了台,看客们还是出于喜欢我这张脸,天天到园子里来捧我,为我送贺幛,为我鼓掌叫好。也还是因为这张脸,日本人看上了我,引诱我拍电影,要利用我这张脸为所谓的中日亲善做宣传。多少次,暗地里我沾沾自喜,感谢爹娘给了我一张令无数女孩羡慕不已的脸,洋洋得意,甚至忘乎所以。然而,现而今恰恰是这一张脸,让我看花花谢了,看树树倒了,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境地,我好恨这张脸,恨不能立刻让自己变成一个丑八怪!”胡翠珠热泪横流,不断抖动着消瘦的肩膀。
林雪梅劝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你打定主意,即使到了日本,也会有逃离的机会。”
胡翠珠背过了身体,“行了,既然你帮不了我,留在这儿也无益,你还是赶紧走吧,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想办法。”
林雪梅实在放心不下,“姐,就让我陪着你吧,顶大下午不去天桥了,我怕你万一……”
“怕我万一想不开寻死吗?不,我胡翠珠这会儿还不想死呢,我还打算日后亲眼看看小鬼子是怎么跪在地上向中国人求饶呢!再说,即使想死我也死不了,抹脖子上吊的东西这儿一样也没有,日本人早就防着我这招儿呢。”
“那我就陪你说说话,说不定待会儿就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呢。”
“林雪梅,你给我走人!马上走!”胡翠珠转过脸来,她勃然变色,五官扭曲,甚至带着一丝狰狞,“滚,从今往后我不想再看见你!”
“姐……”林雪梅拉住她的手,执拗地坚持着,“别赶我走,好吗?我真的好怕……”一面说一面流出了眼泪。
胡翠珠深深叹了口气,“也罢,既然你想在这儿待着,就待着好了。”她站起身,旁若无人地朝着卫生间走去。
“你想干吗?”林雪梅胆怯地问了一句。
“上厕所,肚子疼,好几天都没解大手了。”胡翠珠的语气显得格外平静。
半晌,卫生间里传出了一阵抽泣,悲痛得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哀号。
林雪梅一个激灵,腾身而起冲了过去,推了推紧闭的门,发现里面上着锁,一颗心立即狂跳起来,不由大声喊道:“姐,你没事吧?开门,快把门打开……”
此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林雪梅不敢怠慢,奋力一脚把门踹开,出现在眼前的情景令她失声惊叫起来,疯了一般扑到了师姐的近前。
胡翠珠仰躺在卫生间的砖地上,蜷作一团的身子在不停地抽搐,脸上流淌着浅黄色的液体,所到之处血肉模糊,且吱吱地冒着白烟,一个用来洗刷便池的硫酸瓶滚落在她的身旁……
“姐,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呀……”至此,林雪梅方明白刚才师姐所说的“舍了这张脸”的真正意思,然而,一切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