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韬强抑着内心的冲动和喜悦，向上官烨汇报了自己的淮上行，奉上几份情报资料，因他巧加掩饰，尹娜又一厢帮腔，将军甚为满意，对他们的囹圄之苦，慰勉有加。而沈哲听说之后，更把尹娜看成了“巾帼英雄”，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个女人在仙女庙制造的一场夜的诱惑。似乎有种默契，方韬在这件事上滴水不漏，这使尹娜对方韬的佩服之外，又增添了感激。她人前人后炫耀这次外放的惊人之举，说得含混，却令人仰慕。自然，她一直把自己说成是个配角，这使得方韬成为全厅上下众所瞩目的人物。他记得夏雨说过在地下状态务要以一个普通人身份出现。可是，客观上却由不得他。诚然他是个有信仰的人，他一再压抑自己对功名的渴慕和欲求，但功名仍像一丝丝温软、惬意的春风袭扰着他。
故而，说他此刻心中充满着豪迈之气和怡然自得的情愫，并非夸大其辞。
但这种心境未能持续多久，在回到南京的次日，他去励志社图书室翻阅报刊，取过《秦淮晚报》的报夹，无意中，他看到一则订婚启事；
聂晶、潘漪，订婚启事：我俩承家长之命，于二月一日在京订婚，谨此敬告诸亲友周知。
他像被人暗算似的，发懵一般直立着，半晌，又看了看日期是三天前的事，他的手簌簌发抖，太突然了，这可能吗？
不，潘漪是不会这样做的，这极有可能是敌特耍的花招，将潘漪的“婚变”公开，以使知道我诸葛文谦与潘漪关系的人产生疑虑。或许还有更多的阴谋，可是，方韬一时却难以猜透。
想到这里，他又把“启事”看了一遍，白纸黑字，他似乎又不能不信，“承家长之命”，潘漪双亲亡故，哪来家长？噢，难道这所谓“家长”是指上官烨，上官烨不是说过，他视潘漪如同己出，他既可以作为家长劝说潘漪，亦可作为上司命令潘漪，谁让潘漪有把柄在他手里呢？他又想起当年潘漪在梧桐树上刻下的“不离不弃”，不禁发出了落寞的苦笑。方韬终于将报纸撕碎，抛进了旁边的下水道，在这里，他不便发作，不能发作，颓然地离开励志社。在黄埔路口，碰上睽违的丁宗威。丁宗威的自行车架上堆着一篓苹果，见了方韬立即双脚落地，将车一支，惊呼道：“方韬，你还活着，厅里传说你以身殉职了哩！”
“不假，小命差点玩掉了，”方韬说。
“那老弟真是凯旋归来，应当庆贺。咦，瞧你这脸色多难看……”
“这趟锌差太累了，那边吃杂粮，污糟不讲卫生，结果染上了肠胃炎，唉，不说啦！”
“又苦又累又危险，故我始终不愿外放。”丁宗威搓搓高鼻梁，“喂，见到聂副官潘秘书的订婚启事没有？《秦淮晚报》登啦！”
方韬无事一般笑着说道：“意料中的事么！应当祝贺，宗威兄，你出面筹份子吧，算我一个，数字不要寒碜喽！”
“行，行，我来办！”丁宗威也没多说什么，点头赞同，回自己宿舍去了。
方韬像坠入一个无底洞，这是怎么回事呢？
潘漪是在方韬出差两天之后由上海回到南京的，上官烨带她去上海，并没交代她什么任务，她乘这个机会会见了国立音乐院的几位老同学，看了一场东亚实验歌剧院演出的歌剧《卡门》，上官烨只顾忙自己的事，像是听任她的行动自由。
因此，潘漪玩的倒也还快乐。但有一天，在豪华的锦江饭店，上官烨跟她谈起对局，对徐蚌走廊的丢失痛心疾首，而对李蒋换马，嘲讽多于惋惜，并向她透露有可能挂冠隐退，经香港去美国，有心带她前往美国留学，问她意下如何？当时，潘漪只是笑笑，而未置可否。后因上官烨先她返京，话没续继谈下去。但在潘漪心里很难说不把赴美留学看成一桩好事，音乐是她的第二生命啊，只不过，她更依恋着方韬，在这件事上，上官烨是什么用意？她极想昕到方韬的分析，但回到二厅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方韬在外出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遭到共匪的伏击而死于非命，话是由八处的一个参谋传出的，说得有鼻子有眼，很难叫人不信。八处管派遣，却管不了方韬，他如若外出，应是厅本部直接派遣，但厅本部却无说清，她只能将信将疑。可紧接着，她又听廖省三对贾岩谈起这事，话虽闪闪烁烁，意思能猜得出来，她似乎不能不信了，但又不能确信。她不便问上官烨，但注意观察他份子，即礼品，或钱或物。
脸上的表情竟一如平常。她心焦如焚，最后，不得不转弯抹角地向聂晶试探，聂晶颇为伤感地叹道：“他被派遣苏北，开始密电一直不断，可这一周来，杳无信息，厅本部电令各潜伏点查找，亦无下落，厅座说，看样子是完了。唉，我多么愿这是传闻啊！”
这无形的棍棒兜头砸来，命运于她竞如此残酷，她被击倒了。晚上，她躺在床上，头脑里翻来覆去出现方韬喜怒哀乐的种种影像，无数往事交替着、重叠着，她感到头昏脑涨，疲乏得连再多思虑一分钟的能力都失去了。子夜后，她终于沉入睡乡，但很快就被恶梦缠扰住，她感到浑身发热发烫，像台即要爆炸的锅炉，潜意识中她掀翻棉被，直到天亮她连连打喷嚏，鼻塞、流涕，感到全身畏寒、酸痛、发热，起初，她以为是感冒，支撑着去上班，在楼梯口碰到上官烨，一瞧她蹙眉乏力的样儿，问明原由，用手在她额头试了一下，烫的炙人！将军赶忙让人给她量了体温，呀，竟达40℃，于是立即叫聂晶用小车将她送到附近的陆军总院，经诊断系急性气管炎，只好在医院住下。
再说，方韬外出之后，夏雨一直想方设法跟潘漪取得联系，最初，他曾想以在南菁小学呆过的华筠名义给潘漪写封信，好在华筠已撤离南京，可一想不妥，即使写得再含蓄也得让潘漪看明白，万一这信落到别人手里，岂不糟糕？他又想过自己亲自出马；也不行，自从那次潘漪从钟岚里脱险后约见，两人从未再相遇，无论从什么角度讲，他不能暴露自己。最后他不得不请保密局的鲍山出面，这才打听到潘漪因病住院，鲍山问住哪家医院？回答是在上海。鲍山奇怪，再问，接待他的一位厅本部上尉参谋反感地盯了他一眼，由于派系的原因，二厅对保密局一直是犯忌的，鲍山怕再磨下去难以收场，只好作罢。事后，保密局的一名上校处长因这还训斥了鲍山，让他今后凡是涉及二厅的事不得过问。
这样，夏雨始终没有跟潘漪联系上，潘漪又怎么会知道方韬的因公出差呢？
躺在病室里，潘漪忧急交迸，伴以无穷的自责与悔恨。
最初几天她头脑里各种念头纷纭杂沓，后来又变成一张白纸，干脆什么也不去想，而且也无力去想，她甚至连药物也不愿服，人日渐消瘦，整天瞪着忧郁的眸子凝望着白色的天花板。这期间，上官烨来探视过。而聂晶几乎成天地守在这儿，尽管医生护士一再说不需要，聂晶却总是凄然地一笑，默默地摇头。每天，他都给潘漪的床头柜上换一束鲜花，给她买来稀有的脐橙，剥后剔去蒙在表层的经络，耐心地一片一片地剥，再压成汁递给潘漪。稍后，他又搬来一台留声机，给她放外国名曲。有一天，潘漪虚脱，是夜，聂晶拥着军大衣在她病榻旁坐了一夜，潘漪不说话，他很少主动搭讪，只是深情地端详着潘漪，或者将她的手塞进被里，或者掖掖被角，这一切连同室的女病员都受到感动，对潘漪夸道：“有这样的先生，你可是修到的，少有哇！”潘漪也只笑笑不答，但不知怎么搞的，她竞把方韬和聂晶放在一道比较起来，当这念头刚一冒头，她感到胆战心惊，可她像是经受不住聂晶那脉脉温情，她不由得顺应着聂晶，按时服药，滋补营养，由聂晶陪着到室外的阳光下散步，她感到身边的这个人潇洒、随和，善解人意，有艺术细胞，对仕宦之途并不追慕，党派观念亦相当淡然……总之，她开始喜欢他。可是一到夜里，她又梦到两个男人在她面前厮打，她试图劝阻，却无能为力，最后总是方韬腾云驾雾离她而去。醒来之后，她像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心中怯怯的，甚至连同室的病友、医生、护士也不敢多看一眼。当然，当理智主宰了她，她知道这不过是幻觉、是梦境！失去的，永远失去了，而自己毕竟才二十三岁，她有臼己的未来，她想寻找机会脱离军界，去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重新回到那令人陶醉的艺术氛围中去。这些想法只她自己知道，她不知聂晶怎样想的，但她绝不去问。终于有一天，聂晶对她说：“厅座已答应准予我们去美国。”
“我们……”她似解非解地问。
“嗯，我和你呀！”聂晶高兴地说。
“是啊，厅座曾对我提过，我一直拿不定主张，既然他又提出来……”潘漪嫣然一笑没再说下去。
“对你说，到二厅之初，我是满腔热情想为党国效劳，企望不断升迁。可是，时局的变化要多糟有多糟，你瞧，派系林立，相互倾轧，处处都能看到。单二厅，为了争夺三处处长这个位置，斗得叫人寒心，太肮脏了。”聂晶平了平气，“如今和谈无望，共军渡江势在必行，蒋氏气数已尽，你我何苦在战乱中为一人之天下尽忠？”他近来读了不少第三势力的言论文章，他说的极为恳切，潘漪静静地听着，不时睨聂晶一眼。心中服腐这些分析。
“厅座说，到了美国之后，让你进第一流的歌剧院，我读西点，不，我厌恶做个军人，我要去哈佛……”
“我可进不了歌剧院，遑论第一流？当个热心的观众第三势力，指一些民主党派中间坚持走第三条道路的人。
吧！”潘漪笑着说，这时，聂晶慢慢地把潘漪的小手攥在自己的手心里，潘漪睨了一眼，没有把手抽出。
“厅座说……他希望我们尽早生活在一起……”聂晶迟疑着。
“结婚？”潘漪倏地抽出手，“这不行，不成熟。”
聂晶并不惊惶，文静地笑着：“那么，订婚总可以吧？”
“我得想想。”潘漪的话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她回顾了一下这半个多月来聂晶的作为，难以看到虚伪和矫饰的成分，他既非追名逐利之徒，亦非庸庸碌碌之辈。而今自己在组织上和感情上都失去了依托，心里空荡荡的，渴望着有什么来填补，她想，如果跟聂晶这样的人结合即使谈不上幸福，也会是牢靠的。何况，厅座又那么热心，自己不能不面对这一现实问题。订婚吧，而且得登个订婚启事。女人在这件事上是最精细不过的，潘漪所以这样想是考虑到：万一方韬活着，方韬或他的同志见报后不会不设法找她。那么，这样做还有回旋余地。尽管这希望在她看来是那样渺茫，但她却难以舍弃这个念头。再有，既然自己几个月前亲眼见过聂晶跟一个女人逛街，万一他有别的相好，这对他也是一个检验。潘漪一番斟酌，对聂晶轻声说：“我答应你。”
“漪--”聂晶情急地叫道，就势把潘漪拥到自己怀里，残缺的月儿透过纱窗窥探着发生在潘漪房间的事，月儿可以作证：潘漪接受了聂晶一个长长的吻。
“啊，”潘漪像是猛醒过来，“得登个订婚启事。”
“由着你，亲爱的……”聂晶仍在眩晕之中，忽然，他一咧嘴尴尬地笑了笑，“漪，这启事就免了吧，我们不重形式……”
“为什么？”潘漪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似省悟到什么。
聂晶看出了潘漪神态骤变，他讪笑着：“我也不过随口说说，”他心中盘算着如在这件事上不满足潘漪，将功亏一篑，惟有答应。而头疼的是家中的妻，那令人增恶的“多余人”，他得思谋两全之计。眼前，他只能顾到潘漪，他说，“你要登报就登呗！”
“一定得登，我是一个爱面子的人，我要让爸爸的生前友好见报后都来出席我们的订婚喜筵。”潘漪固执地说，“明白吗？晶。”
“我懂。”月儿可以作证，聂晶说着觑便偷了一个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