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的夫子庙,堪称是南京城里繁华竞逐的佳丽处所,单就酒楼菜馆而言,可谓遍地林立,永禾园、老正兴、奇芳阁莫不名闻遐迩,而以京苏名菜著称的六华春,则为众芳之冠。聂晶、潘漪的订婚喜筵正是在这里举办的。
夜幕还没降临,六华春已是霓彩闪烁,华灯竞放,聂晶胸佩大红绢花站在一隅迎客,在这之前,连同他最担忧的事,一切都安排停当了,因而今晚心情尤为宽慰。他风度翩翩,笑容可掬,而潘漪跟他比肩而立,灯光下,脸儿红红的,襟头别着一朵细工镶作的嵌有钻石的珠花,稍稍有点拘谨,但却把她衬托得越发娇媚可人。
这天,夏雨着意将自己修饰了一番,脸光得雪亮,戴一顶贝雷帽,穿一套时髦的咖啡色西装,系猩红领带,架一副深色眼镜,他迈着矫健的步子,向六华春门口走去。今晚,宾客到得很多,聂品和潘漪几乎应付不过来,当夏雨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主人只是机械一般地点头握手,无暇去问究竟是谁的客人?何况,夜色迷蒙,灯影变幻,夏雨到了筵席大厅,拣了个边座兀自点燃了一支香烟。
他今晚的行动确乎带有一点冒险,可是,世界上的事哪有万无一失的。
五天前,他从《秦淮晚报》上看到了聂晶、潘漪的订婚启事,颇为震惊,方韬未归,莫非潘漪情况突变?但苦于一时不明潘漪的下落,他难以核查,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和苦恼之中,殚精竭虑地思考对付的办法,岂料急中生智,记忆中闪出一道亮光,他曾昕方韬说过,潘漪一度怀疑聂品有相好,甚至妻室,如是这样,他自有对策。可是,聂晶如真有妻室,他何以敢公开登报,难道没有顾忌?但无论怎么说,其中必有隐情。对,得首先了解一下潘漪以前的怀疑是否事实?于是,他又想起了鲍山。这回鲍山却颇感踌躇。
“唉呀,我又不是请你去二厅,”夏雨说,“党派纷争、倾轧对我们商人有百弊而无一利,我是受朋友之托,去了解一下聂副官的家庭成员情况。”神秘地碰了碰鲍山,“事情涉及到一宗财产诉讼案,办成丁焉能亏待你?去吧!”
鲍山原是在首都警察厅干过的,熟人熟路,通过查户籍,轻易地得到情况:杜秀,聂晶之妻,住户部街九号。鲍山又赶到户部街,未见杜秀,女佣告知,先一天,杜秀由聂副官送往镇江外祖母家去了,并将镇江的门牌号码让鲍山记下。鲍山办完这件事,夏雨就未再累他,而是另派一人赶往镇江,让杜秀务必在次日返京。这是昨天的事,接着,也在昨天刚刚出差回来的方韬找到了他,并出示了那张报纸,夏雨少不了一番劝慰,却不容置辩地要方韬稳住自己,权当啥事没有发生。他不是不相信方韬,而是担心他临场失态。
夏雨觉得眼下最关紧要的是打听订婚仪式在何处举办?
他估计不太可能在国防部。为此,他着人几乎跑遍了南京的各大馆店,均不得而知,仿佛保密似的。最后,从一位饮食业朋友那儿得知,二厅将有人在六华春举办酒筵,他断定是聂晶无疑。
在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这才从容地躬逢盛筵。大厅里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侍者端来一杯咖啡,夏雨将一块方糖放进杯里,目光随意地巡睃着。
七点整,上官烨、沈哲在前呼后拥之下走进大厅。最初,在确定两人订婚时,上官烨曾问过聂晶妻子的事,聂晶说半年前即已离婚,这话又得到沈哲的证实,上官烨也就信了。
他觉得聂晶这个青年不错。假如他跟潘漪结合,方韬回来必然会有失常表现,那么,他好谋划下步动作。假如方韬与潘漪确非有旧,那么,将潘漪最终托付给聂品,他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对潘耀如父女都有了交代。
说到沈哲,原来就不赞成聂晶那门婚事,他曾一心巴结过聂晶的岳父,不知什么原因,那个小军阀却始终拒见,因此,结下了仇。当聂晶提出与潘漪结合,他又知道潘耀如是那样一个人后,他自然同意,想先造成既定事实,而后,再疏通法院的朋友帮忙,让聂晶与杜秀解除婚约。在沈哲看来,聂、潘结合,更有一层特殊意义,那就是对他与上官烨不啻是一宗政治联姻,于私于公两全其美。但是,在刊登订婚启事的问题上,他却竭力劝阻,怕因此而泄露出去。可是,潘漪执拗地要登,上官烨又表赞同,聂晶又愿,他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见报的前两天,即已让聂晶将杜秀送往外地,这才放心地赴筵。
相隔两分钟后,潘漪由聂晶携着也走了进来。夏雨借着粲然的灯光一瞥,只见潘漪眉眼含笑,似乎很满足,可是,这笑波却似羞似恼,喜悒参半,不知这女人此刻在想什么?
乐队奏起了俄国作曲家柴可夫斯基的《冬日之梦》,优雅、明畅的乐曲撩人想入非非。
上官烨主持仪式,沈哲作司仪,都在各自恰当的位置上站定,他们今晚破例地脱了军服改穿西装,显得容光焕发。
仪式即将开始,聂品、潘漪由大厅后面的傧相伴着姗姗走了过来,乐队改奏欢快的广东音乐《步步高》,寓意步步高升,这更增添宾客的乐趣,杂以笑声、掌声,真是热闹非凡。是梦,是幻,是世纪末将临前的一场狂欢。
正在这时,突然在大厅正门的宾客中出现一位少妇,聂品的目光一下呆住了,浑身发抖,霎时,潘漪、上官烨、沈哲,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投射过去。
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面色死一般地惨白,着一身黑色的绸旗袍,像参加葬礼似的。众目之下,她并不迟疑,脚步一径向大厅前面走去。她正是杜秀,今天午后她回到家,女佣递给她那份《秦淮晚报》并告知她在六华春举办喜筵之事,女佣说,这是一个黄包车夫报的信。她什么也没有问,关起门来哭了足有三个钟头,这才强打起精神前来“赴宴”。
聂晶先是一惊,丧魂失魄一般。旋又镇定了自己,接着掏出手帕拭着额上的汗珠,斜乜了潘漪一眼,嘴翕动着,却什么也没说……这丰富之极的表情在几秒钟之内变幻着,突然,他不顾一切地向杜秀走去,乞讨似地悄声说:“你这是…”
“叭!”一声脆刮的耳光闪电般扇到聂晶脸上。
“啊,诸位--”聂晶一面下意识地摸着左颊,一面气急败坏地向众人说:“这是我表妹,她、她有神经官能症……”
“神经?哼,瞧吧!”杜秀从衣袋里取出昔日的结婚证书,猛然往主婚人的上官烨身上一掷,转身扭着聂晶厮打起来。
顿时,大厅里惊呼声、议论声、劝阻声哗然一片。夏雨早已站起身,透过幢幢人影斜视着前台,但见上官烨木然地站着。沈哲长期窝在心里的一口气,仿佛寻着了机会,他恼怒地冲着上官烨:“哼,登报,事情都让你弄糟了!”
“你不足说他已离了婚吗?”上官烨回敬了一句。
沈哲一掉头甩着膀子退入偏室。潘漪先是惊吓不已,双手蒙面,很快像寻找依托似地走到上官烨身旁,上官烨已回过神来,抓住潘漪的手拍了拍,示意她镇定。不错,这是聂晶的妻子,潘漪想。她感到自己蒙受了不能忍受的羞辱,又庆幸自己终未入彀。看到黑衣女人的无比愤忿,潘漪惊魂未定,她颤栗地对上官烨说:“伯伯,这是怎么回事……”
“聂……聂晶,他是有……妻子的,欺骗我,欺……骗你,混……帐!”上官烨气得直抖。
“叫我怎么办呢?这……”潘漪泪花飞溅。
“解除婚约!”上官烨在吼,“我要处罚他,重重地处罚他。”说着转入休息厅。
这边,聂晶夫妇仍纠缠在一起厮打着,杜秀先是摘下他胸前的绢花,又一把抓破了他的脸皮。恼羞成怒的聂晶,揪着女人的头发~搡将她推倒在地,正要去踢,被身边的宾客一把拉住。杜秀涕泪交迸地爬了起来,她撩开散乱的头发,在大厅里搜寻着,仿佛一下子明白过来似地疯一般冲进休息厅,一步步逼近潘漪,歇斯底里地一声冷笑,朝潘漪狠裂地唾了一口唾沫,大声骂道:“贱货!”
潘漪没有回报,甚至连脸上的唾沫也未揩,她伤心地流着泪,凄然说道:“夫人,你我都是弱者、弱者……”
杜秀忽然愣住了,很快后退了几步,倚着墙壁嚎啕大哭起来,旋又跌坐在一张沙发上。
这两人近似反常的表现,使拥入休息厅的宾客都觉得奇怪,夏雨也在其内。而上官烨更是诧异不止,他原以为潘漪会说出尖刻难听的话,甚至也会使出粗野的举动。他看过这样的女人,平时文文雅雅,一旦受辱会像狮子般暴烈。可是潘漪却是个例外,他不由得想起亡友潘耀如,此乃家教使然!身边的潘漪脸色苍白、凄楚,上官烨看了忽然感到自己眼里有点发湿。得尽快结束这出闹剧,他一面许诺杜秀,保证负责妥善处置,着人将她送走;一面抱愧地对潘漪说:“让你受屈了,这真是……”
“我,我不怪这位姐妹,”潘漪闪着泪眼说,“我也不怪聂副官,”她叹了一声,“怪只怪我的命苦,父母死得太早,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死……”终于她忍不住哭出声来,痛不欲生的样子。
上官烨失却了将军的威严,鼻子一酸,眼泪“扑”地滴落下来,满屋的人他视而不见,兀自掏出手帕揩了起来。
这时,挤在人群中的夏雨觑空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