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晌发生的事，使夏雨一宿不曾阖眼。“嘎嘎嘎”的摩托声仿佛一直在他耳际嘶鸣。车轮又像是从他心上碾过，感到一种莫名的绞痛。至晚父亲都未派人来通报消息，不知堂子街那边究竟怎样？老爷子对付得了吗？这夜晚，他能安寝……夏雨愈想愈增加了心中的疑虑。天亮之后，他到保密局对面的一家面店吃早点，刚坐下，偏巧撞见鲍山，鲍山神色忧郁，凑近他悄声说：“嗨，老太爷出事了。”
“啥事？”夏雨尽管有所预料，但这话从鲍山嘴里说出仍使他大吃一惊。
“二厅六处电讯监察科在老裕德搜到一部电台。”
“竟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夏雨故作诧异，“这可是犯法的呀！哎，怎么办？”
“要说老太爷通共，那日头要打西边出嘞！”鲍山愤愤不平地说，“这事如果碰在我手里，算啥？可是……”
“鲍山兄弟，你把话说明白。”
“老太爷说电台是龙云送的，用来联系烟土的事儿。可是二厅未必就信哩。”鲍山说，“你说吧，一来龙云目下正跟中央闹磨擦，总裁把他视为眼中钉，听说毛人风已派人南下拟相机对龙云果断处置，老太爷却偏与他粘乎上了，二来烟土是禁品。这种事我也不便插手，幺爷，得想个办法才是……”
“唉--”夏雨的心受到猛烈震撼，店家端来一碗阳春面，他竹筷没动便站起身来。
“我的意思是您得回去一趟摸个深浅，如用得着，我舍命也干！”鲍山说完忿忿地骂了一句，“他娘的！”剪着手离开了。
两个钟头之后，夏雨回到老裕德，他绕过客厅径往父亲的卧室，不见人。刚出门遇见卢甡便问：“父亲在哪？”
“老太爷正在洗澡，你等着，我去通报一声。”
大约隔有半截烟工夫，随着槁扇“嘎吱”一声响，窜出两条陌生的大汉，不由分说将夏雨双臂扭住。
“你，你们这是？”夏雨猝不及防，怕是便衣特务，头脑轰地一声爆炸一般，他挣扎着，叫嚷着，“你们胆大妄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夏世雄的老屋行凶，我……”
两条大汉缄默不语，那强有力的手臂像铁钳把夏雨牢牢挟住，使他动弹不得。
“你们快放我，放开！”豆粒大的汗珠沿着夏雨的额角往下滴，他大声叫着，“父亲，父亲您在哪儿？”
“哼！”不等夏雨说完，夏世雄打鼻孔里发出闷雷般的声音，裹着浴巾披着貂皮大氅进了生着炉火的卧室，他挥了挥手退去两条壮汉，吼道：“替我跪下！”
夏雨心中似乎一切都明白了，“扑”地跪下，只见夏世雄取过一柄拂尘，没头没脑地朝他身上抽打着，夏雨咬紧牙关，一动不动地任凭父亲的处罚，不敢吱一声，心中却窃喜，老爷子越打得凶，越证明电台的事儿了结了。可夏世雄毕竟年迈力衰，抡了几下便气喘吁吁，接着“嘣咚”一声跌坐在太师椅上，闭着眼一个劲地出气。
“父亲……”夏雨喊道。
“你不要叫我，我没有你这个儿子！”夏世雄怒目而视，“你说，谁让你私设电台？作何用场？说！”
“父亲，这事慢慢再对你说吧。”夏雨哀求道，“您总得相信自己的儿子。”
“我不信！”夏世雄呼哧呼哧直喘，忽然，卢甡慌慌张张地跑来：“老太爷，二厅来人了，大官，我已带至客厅！”
“领他们到这儿来！”夏世雄随口说道。
“父亲……”夏雨叫道，欲爬起溜走的样子。
“你替我跪着！”夏世雄毫无怜悯，不顾一切，就势往卧榻一躺，点亮了烟灯，取过捻好的烟泡按上，凑着烟灯，眯着眼，“咕咕咕”地吸了起来。夏雨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老爷子此刻想些啥，要做啥？
这时，二厅副厅长沈哲带着两名军人向夏世雄的卧室走来，正准备跨门，只听夏世雄敞着嗓门在骂：“昨啦？老子自备电台管你啥事，哼，放屁怕砸了脚后跟，没出息的东西……”
夏雨心里像爆了一粒明灿的火花，生姜到底老的辣，父亲在情况突变的情势下，用了一个苦肉计。而这些话，每一个字都灌进了沈哲的耳里，但他佯装不知，一脚跨进门坎打拱道：“师叔！”
“啊，沈哲，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坐！”夏世雄恻躺的身子未动弹，只睨了他一眼。在青帮里，夏世雄属“悟”字辈，而沈哲属“大”字辈，算是晚生，原为夏世雄的一位师兄阿庸收的徒弟。
“师叔，夏雨兄弟犯了哪条家法？”沈哲狡诈地问道，靠这又何必呢？说着将夏雨扶了起来。
“让他跪着！”夏世雄猛然翻身坐起，脖颈土青筋直爆，“沈哲，你给评评，”就为我有部电台，轮得着他小子来数落我吗？他气忿地指着夏雨，“你小子，知道是东长还是西短，电台的事儿，是你管得着的吗？娘的，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
“父亲，这事明明您不对，当今国难当头，您还自个儿找麻烦……”夏雨争辩道。
“你还犟嘴！”夏世雄举起烟枪“笃”地一下朝夏雨砸去，正好落在下颏上，顿时，蹦出一个豌豆般的伤口，鲜血慢慢渗了出来。
“师叔，”沈哲收起了笑容，“夏雨兄弟的话你不能不听，私设电台，尤其在这非常时期……”
“你把话挑明说，”夏世雄瞅着沈哲，“是没收电台还是把我带走，听便。”说完，他下地趿鞋，套上衣裤，“请沈副厅长裁决。”
“师叔，您坐下，”沈哲拉住夏世雄，老爷子却纹丝不动。
他记得阿庸师傅说过，这位夏世雄是有真功夫的，民国二十年在夫子庙设擂台献艺，曾将~块锡锭握在手心熔化为汁，从指缝中流出，观者莫不昨舌，一时传为神奇。没料到如今已届垂暮之年依然结实似铁。沈哲见夏世雄不坐，也只得站着问道，“这电台果真是龙云所赠？”
“不是他送。我到哪儿去找？莫非你会给我弄来？”夏世雄声若沉钟应道。
“用来联系云烟的事儿？”
“这劳杂子，不用来做这事儿，还能吃能玩呀？”
“这就不值罗，”沈哲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师叔要吸烟，只消吩咐一声，徒子徒孙焉不争相效奉，何需动用电台从千里之外送来？”
“事情就坏在龙云身上，他偏偏要派人将这洋玩艺儿送来，嗨--”夏雨咕哝道。
“噢？”沈哲拖长声调哼了一声，“龙云是袍哥，而师叔是……”
“在帮里，你晚些，有所不知。”夏世雄打断他的话，“青帮与袍哥，乍看是两家，其实，藤藤蔓蔓时常缠在一起，而我与龙先生是换过兰谱的。”他声音凝重，悠缓，在追溯往事，“去年，龙先生由云南来首都，临返前特来告辞，让部下给捎来这家伙，说是如需云烟，只要在键盘上敲一阵子，他会派专人秘密送来。南京缺云烟，沈哲，你知道南京有多少人抽云烟？你去查一查，从吴稚晖、阎锡山、何应钦这一溜子挨家挨户查起，问他们的云烟从哪儿来的？再打发个人去问问龙先生为何要将那台劳什子扔在我家里……”
“嗨嗨，师叔，”沈哲怕这老头子越往下说越不好听，忙堵住他的话，赔着笑脸说道，“我也只是随便问问，您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好啦！”夏世雄厌恶地将一口浓痰吐入高脚黄铜痰盂，“没曾料我夏某骑马一世，驴背上失脚。沈副厅长，你现在权势煊赫，自然不是二十年前镇江盐场上的小杠头罗，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师叔？没准舌头底下压死人，我等着你的发落。”
小杠头，盐场中掌管六。七家盐户的小头目。
“师叔，”沈哲转了半天脑筋，觉得此事颇为棘手，他相信夏世雄说的都是事实，弄不好，万一这老爷子把个中隐秘都抖落出去，追究起来，凭他这个少将副厅长的斤两，能瞒能躲能抗？想着这些，他不禁感到心中凉嗖嗖的，便装作息事宁人的样儿说道：“师叔，老裕德您照开，烟您照抽，事情已弄清楚，谁也不会怎么您的。但是，按《非常时期维持治安条例》规定，电台还是得带走，沈哲是在例行公事，否则不好向上头交待哩，请师叔见谅啦！”
“行，公事公办嘛，你也是没法儿的事，师叔不怪罪你！”
夏世雄顺水推舟，语调变得平和起来，吩咐道：“卢甡，带他们上阁楼！”
夏雨听了心中好不紧张，依稀记得那里放着一本《展望》杂志，他想抢前入室紧急处置，但又担心沈哲怀疑。见父亲这时显得格外坦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待卢甡将门打开，屋里除一台小型发报机，一张竹椅，一股浓郁、呛人的云烟味，别无他物。啊，父亲，您事先已清理过了，好警觉！好谋划！可敬的老人！夏雨只觉得眼里湿漉漉的，忙扯起长袍的袖口揩了一下，连连咳了几声，仿佛这泪，这情绪的表露是咳呛所致。
拿到了电台，出门前，沈哲对送行的夏雨欠身说道：“夏雨兄弟，尽管我并不情愿，可事出无奈，还是打扰了师叔，尚请他老人家多多包涵。”说完，扬长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