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省三到贾岩那儿探瘸,贾岩的兰弟突然出现,使他觉得蹊跷。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他到底从哪里来的呢?贾岩那些有意无意的话又隐含着什么?一连串的阅号充塞着他的脑海,他在办公室里兜着圈儿,百恩不得其解。忽然,他收住脚布,呆呆地凝思了几秒钟,转身打开档案柜的暗锁,从一叠卷宗里熟稔地抽出属于贾岩的部分,目光一瞥落到“家庭成员”栏上:三弟、贾民,在涟城经营绸布业。他又翻看了一下表格的填写日期,是去年二月。
既如此,那个贾民怎么说这几年一直在松江、嘉定、太仓一带跑生意呢?这里面像是有什么名堂?贾岩因书信不通,依一贯的填法并不为错,但,贾岩未必了解他这位老弟若干年来的变化及其真正的底细。神出鬼没,无孔不入,这八个宇是廖省三时常用来形容共党地下情报人员诡谲行踪的语言。不能不令人忧虑。过去,他曾把贾岩视为莫逆,可这几个月,这人怎么神经病似地反复无常,先是执拗地要走,后又执拗地要留。最近,索性连班也不上,说是病,脸上气色却不错,什么病?心病!上周,国防部训示,让他“用心防范共党的策反阴谋”,莫非鬼魂真的已经附在贾岩身上作祟?可贾岩的反共历史却又告诉他,中共想在贾岩身上下赌注,那是选错了对象,直到今天去看望贾岩之前,廖省三仍这样相信自己的判断。可是,那个贾民怎么就像天上掉下似的,正巧在这节骨眼上来找他?非常时期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稍有差池,疲软了斗志,假若让共党策反了贾岩,如何向上面交代?别说升迁无望,怕连脑袋都得搬家哩!不行,必须采取相应对策,迅速稳定贾岩的思想情绪,以防患于未然。
可是,用什么办法稳住贾岩呢?放他外差?难,时下首都形势吃紧,寻不着借口,何况,无论凭资历还是凭交情,贾岩可以软磨硬顶。弄不好,两人交恶,事与愿违,这非明智之举。廖省三将各种方案炒豆子般在头脑里铲,过来翻过去,忽然想到“主任秘书”的空缺上,这“主任秘书”虽与处长平级,其重要程度较一般处长却要略高一筹。而且,往往是副厅长的当然人选,郑斌不就是从军统局主任秘书,一下子提拔到二厅厅长的位置上吗?自从上官烨飞往广州,主任秘书李瀚已让他带走。前不久,国防部随行政院一道迁回南京,上官烨借故胆囊结石开刀干脆转到九龙,而李瀚自然随侍左右。因此,如将贾岩补主任秘书之缺,估计他会乐于接受的。这回真的让聂晶到三处走马上任,让他马上变更三处派遣匪区的所有潜伏组地点、联络暗号与密码,以截断贾岩跟他们的联系。可是,万一贾岩不接受怎么办?这是有可能的,因为贾岩在他面前流露过对仕宦生活的厌倦。啊,对了,电呈九龙,请上官烨直接驰电贾岩委任。但厅座的迟迟不归,疏懒得十天半月才与他联系一次,厅座所一贯崇尚的巴顿将军那种强烈的忠忱和绝对尽忠职守的精神愈来愈淡薄,似乎也在拨弄着自己的算盘哩!何况,九龙的主任秘书并未免职,一个厅焉能有两个主任秘书?看来,自己的请求能否为上官烨采纳,实在没有把握。
廖省三回到原先属于上官烨的座位上,双手撑住头,用食指和中指按在两边额角上烦躁地搓摩着,他的头真的有点痛了。
“报告!”随着清脆的喊声,潘漪坚挺着身躯走了进来。
今天,她穿了一身美式黄呢军装,一绺卷曲的秀发,从军帽帽檐下调皮地伸了出来,勒紧的皮带凸现出胸部曲线,透露出一种成熟女性的魅力,大半年的军旅生涯,已把她造就成一个标准的女军人,那是颇惹人注目的。
对于潘漪,廖省三透熟,她的全部档案,廖省三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如来。上官烨在二厅时,对潘漪似很娇宠,但这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只有廖省三真正了解,上官烨曾郑重地交代过,对这位潘小姐,他是“爱而不信,用而又防”。
接着又告诫他:务必要关心、照顾好潘漪,绝不可有任何危及她生命安全的举措。但是,廖省三对上官烨宽容潘漪是一直耿耿于怀的。上官烨没走时,他不敢有任何流露。可如今,上官烨托辞治病,实际上亡命海外,大致不会回来了,他即使想过问潘漪的事,也是鞭长奠及。廖省三想,现在该是按自己意图办事的时候了,于是,将潘漪的工作从文书登记改为分发信函,实际上是由秘书降为听差,潘漪自是心中有数。
今天,潘漪是例行的“报告”,看看廖省三有何吩咐?
廖省三的目光发直地盯着女秘书漂亮的脸蛋,使得潘漪颇不自在,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徽徽垂下了头。
“潘秘书,李主任秘书不在,你是否感到有点不便?”廖省三寻着了话题。
“无所谓。”潘漪不明白廖省三的意图,“蒙您关心,我反倒轻松多了,不过,处座却太辛苦了……”
“受命予危难之时,我定勉力而行。但几天来,我一直在考虑应物色一位主任秘书,而这惟有在处长们中间遴选,究竟谁最合适?我却拿不定主张,潘秘书,说说你的看法?”
“我?”潘漪摇摇头,“我能了解谁?您一定让我说,那么,论才能,论与同事相处,好像贾处座合适些;但我是瞎说,您别当真。”潘漪只知道平日廖、贾要好,却不知现时廖省三已另有所谋,因此顺着他的话说。
“嗨,”廖省三高兴地甩了一下胳膊,“潘秘书,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只是,这份差事,得整天泡在繁文缛节里面,贾处座不一定愿意,你是不是可以帮我在贾处长面前说说?”
“我只是小拇指大的一个秘书,贾处座能听我的?”潘漪急得直摆手,“不行,不行!”
“那你可不可以找方参谋一道去说呢?方参谋与贾处长交谊不错。”
“处座,”潘漪像被刺戳了一般,最近,她一直没法接近方韬,她总感到方韬身边有人,方韬呢,也像是变得格外谨慎,她不知是不是自己过敏,但廖省三的话,使她警觉起来,她神情郑重地说,“我是少尉,方参谋是少校,我凭什么去约他?我听聂副官说过,方参谋是处座亲自举荐进入二厅的,这事,您直接吩咐再好不过了,您说呢?”
“潘秘书,你像是不愿跟方参谋在一道……”廖省三歪着头在笑。
“跟聂的事吹了之后,我不愿跟任何一个年青的男同事接触,太没意思了。”
“哦,莫非你心如枯井?”
“对啦!”潘漪想起自己错走一步而付出的代价,想起不可捉摸的未来,她泛出一个凄侧的笑,“万一南京失守,我就学《红楼梦》里的妙玉,削发为尼,厮守青灯。”
“别寻开心。”
“真的!”潘漪坚决地说。
“唔,咱们不谈这个,”廖省三垂下眼皮,“至于贾处座的任命,目前,只你我清楚,万勿泄露,否则事情不好办哩!”
“遵命!”潘漪的声音刚进来时喊“报告”一样清脆,心中却不知廖省三又在耍什么样的花点子。
二十五章
凝重、哀惋、悲切的旋律,从留声机里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慢慢涨满了整个房间,这是巴赫的《悼歌》,是她昨天刚刚从“百代唱片公司”买来的。此刻,她坐在床沿上一手垫肘,一手托腮,正痴迷般地凝睇着转动的唱片,眼睛一转不转,毫无表情,意念中却认定巴赫这个盎克鲁约克逊人的这支曲子是专为她写的。世事变幻莫测,一切都在难以预料之中。她有亲人吗?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无。即便有,她也认定假如有一天自己真的死了,是不会有人给她放哀乐的,她要乘自己还活着,预先给自己放一曲《悼歌》,这样,在最后阖上眼的瞬间或许就不再有任何遗憾了。
唱片仍在悠悠地转着,声音很低很低,她绝不让这声音传出屋去,这声音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当钢针已划到最后一圈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伴着“潘秘书”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