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走后,断断续续的雪就没停,时而零零落落,时而飘飘洒洒。人都望着太阳出来,地上雪融草露,就急忙朝出赶牲口。牲口用前蹄刨着积雪,还没啃上几口,雪又飞飞扬扬起来。
姜嵬屋里炉火通红,酒气飘香。他家的一群牛羊变成了三群,仍在成倍增长。
他说牲口都揽了一秋的好膘,赶入冬前要卖掉,招得牲口贩子进进出出。他大腿压二腿坐在炉台边,面前放着盖碗八宝茶,指缝里夹着老刀牌香烟,眯缝着眼睛,捋着八字胡,笑嘻嘻的,总是那句话:“这都是人家保安队马科长的东西嘛,就这我都白贴了人工、草料,还不是儿子在人家手下干事。马科长正走红呢,你们没听人说,人走时,马走膘,罗锅走时立起腰。俗话说,溜尻子奉时骑大马,直脖子狼你就挨瞎打。你们惹呢!”人都知道这三群牲口中,有马耀先的,也有保安队其他头头脑脑的,多是他平时从保安队低价买的、换的或要的,不敢和他过分顶牛,讨价还价说了半天,还是买了牲口走了。
姜万贯一回来,就骑上大红马,在庄子里显货。立刻就有一伙小青年围上来,巴着眼睛问这问那。
姜文河摸摸他的领章、帽徽,问是哪一级?
他拗拗嘴说:“最低,是副排级!”
姜文清摸摸他的刀枪,问是啥型号?
他眨眨眼说:“新式武器,大兵才背老掉牙的!”
姜文瑞问他每月薪水有多少?
他拍拍腔子说:“跑一月,比你们干一年强。还不算浮外的!”
姜文祥夸他穿了军服更英俊、潇洒。
他耸耸肩说:“别都说我们家种种子好!”
姜文晏摸着马不住咂嘴,说天下的好马全叫保安队、稽查队骑了。他一跷腿跨上去,沿着弯子渠两边的路跑。路上顿时红尘飞扬,玩耍的小孩躲避不迭。姜万贯说他骑马的姿势太土老帽,尻子太朝后坐,像不愿拉磨的驴,架子太朝前合,似拉车上坡的牛。他骑上示范了一番,果然英俊洒脱。
姜听秋花又在院里惊叫,出来就指着姜文晏骂:“大头鲶鱼就吃了眼小的亏!
癞蛤蟆掉到尿缸里,淹得乱张嘴,还当是漂洋过海!”
姜文河等兄弟听见姜骂,急忙走开了。
姜万贯知道姜又在比张良骂韩信,哭笑不得,他见夏应元来了,急忙拉马朝回走。
夏应元背背掂掂放了一地。两大包袱各色绸缎,两大包袱各色锦缎被面、褥面和漂白布被里、褥里,两捆白生生的上等好棉花被套,两双做工精细的新女式蓝呢子鞋,镶花边的扎腿缎带子,红黄蓝绿的一摞子花头巾。首饰盒里金晃晃的,有荞麦棱的银镯子、凤凰点头的金钗、蓝宝石的耳坠、桃形的玛瑙戒指。
姜嵬满脸堆笑,看得涎水也收不住,他叹道:“你的大婚,办了个丰盛!”
夏应元说:“我请了婚假,这些东西先放在你家。马科长叫我明天给他把卖牲口的钱送去,给了我假条,我才能取东西办婚礼!”
夏应元满面春风得意。保安队只去过宁朔堡一次,刘开泰的婆姨就看上了夏应元,把九姑娘许给了他。刘开泰一连生了九个姑娘,末了要招个上门女婿,夏应元老家在满旗寨,兄弟多,又在保安队,是最合适的人选。夏应元知道刘开泰是徐家寨的大女婿,他的亲妹妹刘菜花又是徐家寨的管家婆,有点权势,他见刘开泰老俩如此热情且家业富裕,九姑娘又长得美貌,便高兴地答应了。人都说这是一桩好姻缘。
夏应元说:“大叔,万贯叫我带来这些东西给你瞧,叫你往后办他的婚事,只能比这更好,不能差!”姜嵬已给姜万贯订下了满旗寨哈家的女儿小娥,只是婚期老朝后推着,迟迟不办。
姜嵬说:“你到保安队,时间长,捞得多。他才去几天!”他叫姜万贯帮夏应元把东西收拾起来,命厨房里准备酒菜。
马耀先卖牲口的钱,包了几大包。姜嵬给夏应元当面点了,说亲兄弟明算账,先小人后君子,叫夏应元给他写了收据。
酒菜端上来了,姜万贯就和夏应元绾起袖子,伸着胳膊,“哥俩好呀”吆三喝四的划拳喝酒。三杯过后,姜万贯火烧火燎、抓耳挠腮的样子。夏应元趁着酒兴说:
“咋啦,又想起大儿马趴草驴的事啦?”姜万贯斜着眼睛说:“九姑娘长得俊,给老弟说,你常去她家过夜,弄过她没有?”夏应元说:“那是有规矩的,不进洞房就不能弄!”姜万贯说:“你太封建了,早弄迟弄一个样,反正是你的!哪天,先叫老弟弄一次,看咋样!”夏应元说:“亏你能说出口,你没听人说,朋友的妻,不可欺吗?”
都喝得酩酊大醉,突然屋里溜进来一个人。姜嵬以为是乞丐,正要骂,夏应元站起来说:“代仁元!”原来是在特务营三连当兵的代仁元。他俩少年时常结伴到徐家寨打工,后来当了长工,是在徐家寨被抓的兵,代仁元分到特务营三连,夏应元分到保安队。他俩从小就是好朋友。
夏应元说:“我去找过你多少回,他们都说你潜逃了,原来在这里!”
姜嵬说:“快来吃点走吧,昨天县兵站的人,又来查逃兵。谁窝藏逃兵,是要杀头的!”
午夜刚过,外面就有动静。姜担心牲口,披着皮袄出了门。风搅雪的夜空,飘飘洒洒的雪花,落了厚厚一层。透过灰蒙蒙的雪夜,姜见姜嵬家的后窗还亮着灯。他正疑惑,灯突然灭了,隐隐传来车轮咯吱咯吱的压雪声。车轮空响着过了风雨桥,一个人背和绳子拉成一条线,直朝西面的山坡上去了。姜跟了出去,见车和人都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山峁之中。他不由地停住脚,“啊”了一声。
天晴了,阳坡上的雪开始融化。田野里、山坡上草多的地方,雪渐渐的没了,黄蔫蔫的枯草裸露出来。庄子里的牲口都放出去,又是一片人喊畜叫的景象。
已是第三天。姜文旗回来见黑草驴不见了,原来槽里没草,它挣脱缰绳跑出去。它的肚子越来越大,朱葵花不叫它出去,怕驹下到野外。姜文旗提着鞭子到山坡上找。他的脚印在山坡上踏遍了它都不见,最后才见它在顶北头的山峁里吃草。
这是块较隐蔽的地方,当他过去赶黑草驴时,吓得后退几步,大惊失色,毛骨悚然。
原来山洞里有一具尸体,头朝里放着,他一眼就认出是夏应元。
姜文旗赶着黑草驴边跑边喊:“不好了,山洞里有个死人!”他见姜嵬在风雨桥上打踅踅,朝他喊:“大叔,你们家常来的那个保安员,咋死在山洞里?”
姜嵬吃了一惊:“啥时候,你咋知道?是哪个坏天良的干的,白可惜人家娃娃的小命了!”
姜岚的管辖区出了事,他吓黄了脸,急忙给上面报告,命保丁封锁了西山坡一带。
县警察局长潘福兴带着法警、推事、录事等一行来了,还拉着一条黄毛短耳的警犬。他们在山洞前验尸,围的人有的说酒喝多了阴死在这里,有的说酒里可能掺了什么药,有的说是酒醉后捂死的。警犬在前面蹦蹦跳跳闻着,他们在后面跟着,一路踏雪辨踪,直朝朱葵花家来了。
山花回来住娘家,她在张氏家里尻子没坐热就来了,进门先咧着嘴“二妈哟!”
大哭一声,就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诉说起来:“都是我妈拿了人家三十块银元,把我卖到那个不能见人的地方。儿子是亲养的,女儿就是墙窟窿里憋出来的?二妈哟,你没见,这里的天是蓝的,那里的天老是黄的,沙子比面还细。出门就是大深壕,除了看见长城,啥也看不见,到处是死人骨头,说是天葬。锅台是石头的也就罢了,炕也是石头的。不烧了冻的,烧了烫的,冻来冻死,烫来烫死。那里媳妇就是使唤丫头,他们都成天蹲在南墙根捉虱子、抽烟、耍花花子,啥事都是我干,还常挨打受骂的。他呢,回来睡上几夜,抬起屁股就走,庄子里的光棍都笑他说,不‘卸货’不回家!二妈哟,你没见,水那个缺哟。去了才听他们说‘养女罢嫁黄云堡,担水压成大屁股’。你听听!”她说一句哭一声,川花也跟着她哭,惹得香香也泪簌簌的。
朱葵花劝道:“二妈是过来人,啥事能不知道。先熬着吧,你爹上回来还说,他也要到城里做买卖。赚了钱先接济任旺,把你搬到城里住。”
山花摇摇头说:“二妈哟,你不知道,那个穷坑一辈子都填不满,后面还秕秕赞赞的一大伙!”
朱葵花说:“你身上已经有了,可要注意……”门外传来狗叫声,院里两只大白鹅也“嘎嘎嘎”叫起来。山花朝窗外看了一眼,就“妈哟”一声惊叫,拉了川花和香香朝茅房后面跑了。
潘福兴一行进了院子,在各个角落查看,警犬在地上闻来闻去,就咬住姜文旗的裤腿不放了。潘福兴喝道:“带走!”几个随从哗啦一声围住姜文旗,姜文旗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任凭他们绑。
朱葵花急得眼泪也出来了。这头黑草驴刚来,滩里的放牛娃就编着口歌儿说:
“黑头白额盖,不死也是害!”朱葵花朝黑草驴的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骂道:“坏事头哟!”
姜从姜文旗给姜嵬报信时就料到这场戏开始了,都是哪些人登台,怎么表演怎么收场。他又像一名导演,看看这个瞧瞧那位,用苛刻的目光审视着,他反背双手挡在院口问:“你们为啥要抓他?”
潘福兴说:“查踪查到这里,凡是嫌疑人,都要带回去审问!”
姜说:“不是他到那里赶驴,做成灰了你们也不知道。报案的人,咋不表扬,反而要抓?”
潘福兴说:“你不要妨碍公务。不把嫌疑人问清,咋破案?”
姜问:“你们是真破案还是假破案?”
潘福兴说:“你这是啥意思?”
姜笑道:“你们要是真破案,我告诉你们,这个兵是我害死的!”
围的人都吃了一惊。
潘福兴问:“你为啥要害死他?”
法警问:“他是喝醉了酒,你把他扔到山洞里,还是你酒里掺了啥?”
推事问:“你咋知道他身上有钱?他是出去送钱出的事,还是钱没送,在庄子里就出的事?”
录事问:“他出去送钱,谁看见了?”
姜大笑道:“真不愧是警官,还有点水水子!我当和他们一样,都是胀干饭的!你们瞧,大沟里躺的,黄河上漂的,桥坡下趴的,林子里挂的,十具尸体九具都是当兵的。你们成天满世界查,就没见破一个案,都不了了之了。冤有头债有主,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你们想查了查,不想查了活该!咋老搓捏无缘无故地老百姓?”
姜岚低着头,一声不吭。
朱葵花两眼直瞪着姜嵬,那眼神像两把刀子似的。人都说姜嵬恶,她说恶人要用善来感化。她万万没想到,姜嵬惹的祸殃及她家。更没料到,徐家刚给的一头黑草驴,成了导火索。
姜嵬面如土色,头上冒汗,急忙分辩说:“他和代仁元,是天黑前从我家出去的。
一个是送钱,一个是逃兵……”
姜瞪着锋利的目光问道:“逃兵,你为啥不抓?这回咋不积极了?你不知道抓逃兵的价又涨了吗?”
姜万贯嘟囔道:“喝完酒,我一觉醒来,他俩不见了。我爹说他俩背背搭搭的,带上东西,一起出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