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4年法国开始传播霍乱,传染病这种战争的伴生物,随着克里米亚战争,席卷了欧洲大陆。抒情剧院塞维斯特经理染病身亡,成为霍乱的头一批牺牲品。塞维斯特之死,使儒勒失去一位挚友,一位默契的合作者,令人痛心。但也可以从此摆脱使他心力交瘁的剧院杂务,可以获得自由,自由地支配时间,专心致志地从事写作。当时,塞维斯特在世之际,碍于友谊情面,他没有提出辞职,也摆脱不了这种重负。
由于塞维斯特太太请求,请他在新经理到来之前,不要撒手不管。既然做出了承诺,就应履行义务。塞维斯特死亡之后所产生的脱离剧院意愿又落空了,儒勒·凡尔纳的原有秘书工作再加经理的责任,经理的统筹和秘书的繁琐,一担挑。而此时,儒勒对于戏剧的兴趣大大衰减。世间的事情,总是难如人愿,这也许是命中注定吧!你苦苦追求的东西,总是得不到,你不希望的事情,偏偏接踵而至。
直到1855年10月,抒情剧院终于来了一位新秘书,也是儒勒的朋友菲利普·吉莱接替儒勒·凡尔纳的工作。此时,儒勒·凡尔纳在演出界已不是无足轻重的人了,他的意见可以影响一个剧作者的沉浮,在经理中间也有一定的威信,而且剧院希望他继续经营工作,月俸按经理待遇,还可以分得红利,然而,儒勒·凡尔纳还是拒绝了这份盛情,决心走自己的路。最后,儒勒·凡尔纳摆脱各种羁绊,终于获得自由!
面对自由,他总结1848年11月2日来到巴黎七年有余时间,他取得什么样的成就呢?他总共写过8部剧本和5篇小说。8部剧本有一半是与人合写的,《断草》是与小仲马合写的,《加利福尼亚城堡》是与皮特·舍瓦埃合作完成,而《捉迷藏》和《马若兰的伙伴》是与米歇尔·卡佩的合作产物。儒勒·凡尔纳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诗歌写作技巧,能够运用自如,但都是八股式地程式化的东西,没有作者的个性可言,即没有凡尔纳这个人的独特风格。说到小说创作,似乎好些,虽说凡尔纳的4个短篇和一个中篇中都有库柏、阿拉戈、爱伦·坡、霍夫曼的影响痕迹,但他毕竟能按自己的愿望进行创作,并且获得了尽管不多也不突出但毕竟只属于儒勒·凡尔纳自己的特点。但前此所有一切努力和成绩尚不足以证明儒勒·凡尔纳已经走进他多年向往的未知世界的大门。
儒勒·凡尔纳自己称作“科学小说”的新型体裁小说,已酝酿多年,他想把科学与艺术、技术与文学结合起来,把现实与幻想结合起来,把今天和明天结合起来,把现实人和未来人结合起来,塑造一批既脚踏实地又富于幻想、诚挚忠贞、侠行仗义、乐观向上、不断进取的未来人的形象。他的“科学小说”不仅描写巴黎和法国,还要进入北极和赤道、陆地和海底、天空和地心,还要囊括月球以及整个宇宙空间。他在走着前人没有走过的崎岖又漫长的路,通过荆棘榛莽,越过陵夷峦壑,需要面壁10年20年,也许是终生的不知疲倦的探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有了美好的愿望和宏伟的抱负,还说不上是个良好的开端,儒勒·凡尔纳要想实现他的理想,必须使自己具有科学家的头脑,发明家的想像力,观察家的眼光,诗人的激情,预言家的气质。1855年的儒勒·凡尔纳虽说具有幻想家的若干要素,却不具备应用素质。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不懈地努力。事实上,儒勒·凡尔纳为了取得跨入未知世界的许可证,早已有所准备,虽然这种准备还不算充分,更缺少实践体验。他在1855年5月3日给他父亲的信中,除了说他“热切盼望离开这令人生厌的歌剧院”之外,还说他现在“更多地在学习,而不是工作”,“因为我发现了一种新的体系”。为了完善自己的知识结构,扩大知识面,儒勒·凡尔纳广泛涉猎各种知识,注视学科的新进展,同年给他父亲的信的附言中说:“请把我留在南特的加塞新著《机械学基础》寄给我。”为积累知识,寻找素材,他这几年做了两万余张资料卡片。同时,为建立他个人的创作风格、充实科学词汇,启用专门术语,要去掉转弯抹角、缠绵拖沓、无病呻吟的表现方法,从而达到要言不繁,辞约而旨丰。这种作法自然引起一些人的异议。那些崇尚人的动物本能细致入微刻画的自然主义者们,那偏爱卿卿吾吾、艳妇美酒、粉黛流俗的鸳鸯蝴蝶派们,那些钟情相思苦和失恋痛、悱恻凄清、深沉低抑的言情诗人们,对于儒勒·凡尔纳致力于不事雕饰、直写情愫,贵在天然的写作风格的努力,当然不屑一顾,甚至久久地不肯承认他是一位有影响的作家;文学批评家、文学史家始终不公正地对待儒勒·凡尔纳的贡献,只把他安置在儿童读物的位置上。有一个诗人更露骨地评价说:“儒勒·凡尔纳的风格是什么呢?不是别的,就是那些名词。”积累卡片和充实术语的工作,是单调、乏味又耗时、费力的事情,却十分必要,儒勒·凡尔纳还觉得自得其乐。1855年11月20日他在给母亲的信中说,他“整天在工作,只有必要时才出家门”。同期另一封信中说,他“整整四个月,闭门不出”。
这中间,有甘苦和辛劳,又忍受着孤独和寂寞,也有过动摇和失望,还有痛苦和眼泪,加上疾患的折磨,个中滋味又有谁能理解呢?儒勒·凡尔纳在他的咫尺小天地里顽强奋斗!
1855年的法国,由于克里米亚战争进入关键时刻,国内的高压政治毫无放松的迹象,不仅国内报刊不得讨论政治,而且大学又取缔了哲学和历史学课程讲座,进而所有的大学教授无一例外地都要剃掉胡须,以便“从服饰和风尚方面清除无政府主义的最后余毒”。
19世纪中叶,还存在另一法国,一个生机盎然的国度。巴黎不只是拿破仑三世的走卒的首都,也是工业和商贸中心,科学和思想文化京城。19世纪60年代是科学技术蓬勃发展和工业商业突飞猛进的年代。如果说儒勒·凡尔纳1848年晋京时坐马车到图尔转乘火车才抵巴黎,如今火车直达南特。铁路四通八达把法国与欧洲大陆联接在一起。如果说1848年火轮船首航大西洋两岸之间,如今大西洋、印度洋乃到太平洋中已有不少定班航船行驶。轮船把法国与世界联接起来。
科学、技术和工业发展是良性互动关系。科学发展促进了技术和生产水平提高;反之技术和工业生产水平提高又为科学进一步发展提供了物质手段。19世纪中期以来,自然科学各个学科十分活跃。科学发展遵循的规律是,当科学发展较低阶段,科学向分化方向发展,各学科纷纷建立;当各个学科发展处于高峰期,交叉学科和边缘学科不断涌现,于是科学又向综合方向发展。所谓交叉学科和边缘学科,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成熟的学科交叉之产生的一门全新的学科。19世纪三大发现大多在60年代成熟。焦耳测定了热的当量,为建立能量守恒定律做出了贡献,巴斯德推翻了自然发生学说,建立细胞学科,达尔文提出进化论,动摇天主教的根基。此外,麦克斯韦尔用微分方程计算出电磁波的存在,门捷列夫创立了化学元素周期表,并准确预见尚未发现的化学元素,莱维利叶靠数学计算出冥王星的存在等等。目睹耳闻这些科学成就,使儒勒·凡尔纳觉得,通过科学这个“望远镜”可以预测到未知世界各个侧影。
儒勒·凡尔纳前几年曾热切地向往“平等、博爱、自由”的共和国,但第二共和国的种种行径,尤其路易·拿破仑,使他感到失望;而第二帝国的倒行逆施又令他感到厌恶,把他挤到空徒四壁的咫尺斗室之中。于是,那些空想社会主义者的天真幻想吸引了他。这个时期,他认识一位叫纳德的朋友,他的本名叫费利克斯·杜诺逊,二人过从甚密,成为至交。此人以纳德这个笔名闻名于世,他多才多艺,勇于冒险;他是小说家、素描画家、漫画家、摄影艺术家,他把摄影这门技术提高到艺术高度,堪称法国第一人,同时,他酷爱冒险,是气球飞行先驱之一。他曾拒任过苏伊士运河工程建筑师雷塞布的秘书,而雷塞布是圣西门的热情追随者,纳德亦然。儒勒另一位好友作曲家埃列维也是圣西门的信徒。圣西门通过科学可以建立一个人人能享受平等权利的理想社会,傅立叶的“法伦斯泰尔”式的理想社会;欧文于1924年在美国试办共产主义新村;卡贝1847年在美国建立共产主义移居区即“伊加利亚”公社的试验等;以及马克思和恩格斯1848年发表的《共产党宣言》以及第一国际召开。凡此种种,在当时对共和国深感失望、对第二帝国感到愤恨的儒勒·凡尔纳的头脑中引起阵阵波澜。他在政治上更接近那种空想的平等社会。这一点,在他以后作品常有反映。但当时帝国政府和资产阶级种种行径,使得儒勒·凡尔纳的一些看法比空想社会主义者们的理想更符合实际。
儒勒·凡尔纳在生活道路的十字路口上,彷徨多年,苦苦摸索,终于在科学上才找到了他在现实生活中始终找不到、在空想社会主义那里也难于找到的人生理想。但在这条道路上没有引路人,他心目中的诗圣仍然流亡海外,而那位热情的戏剧导师彻底破产后远走他乡。库柏、阿拉戈、爱伦·坡和霍夫曼,这几位早期的启蒙老师,业已完成了他们历史使命。今后人生路,全靠自己的摸索。
儒勒·凡尔纳长年独处,日久孤寂,加上夜以继日地不间断地学习和写作,又患上忧郁症、失眠病、胃痛、耳朵隐隐作痛。面部神经麻痹又波及到左眼和嘴角,而且常常发烧。何况这个人人自危、世态炎凉、人性冷漠的社会更使他心灰意冷。心中烦闷无处倾诉,病痛无人理睬,渴了无人递杯水,饿了啃口面包。儒勒多年来期盼有个伴侣,此时更加急切。他说:“两个人在一起,贫困无疑更易于忍受。”
儒勒·凡尔纳不必自愧弗如人,世界上男女各半,阴阳总会相遇。爱神虽然姗姗来迟,终于到来。1856年5月8日,鬼使神差,把儒勒·凡尔纳送上巴黎的北行列车,前往庇卡底省的亚眠城。他的好友勒拉尔热要同埃梅·德·维亚纳小姐结婚,约他一起壮行。
庇卡底向以善吃、好吃、贪吃著名,卷野兔肉馅饼又是一种特色食品。而儒勒·凡尔纳这些年来,除回南特省亲能吃到可口饭菜,而在巴黎因为口袋干瘪,糊口亦难,称不上餐餐果腹。一到亚眠,他见到这样的丰盛食物,这样殷勤的招待,正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要是我没因消化不良而撑破肚子,可算是幸运……”
在巴黎,儒勒·凡尔纳近八年,除了玛耶·阿巴内斯那位美丽善体贴人的西班牙犹太姑娘,给过他爱抚,给他温柔,更多的时间,面对四壁,形影相吊。而今在亚眠,“……盛宴、亲吻、握手、拥抱、快乐的啜泣,欢愉的眼泪,喜厌的激情,亚眠的馅饼,全肉小香肠……”他像一个长年游荡在荒原上的飘零人,突然闯入一个温馨、暖和的、亲切的人家,被热情的主人的丰盛晚餐陶醉了,再也不想走进那茫茫的荒野中去,备受孤独、风吹雨淋之苦。当儒勒·凡尔纳心满意足、恋恋不舍地回到巴黎以后,在家信中说:“……我爱上了那个26岁的年轻寡妇!她为什么偏偏带着两个孩子?我真没有运气!”
据说,年轻的寡妇,奥诺丽娜·德·维亚纳,像卡罗利娜一样,非常妩媚,婀娜多姿,笑口盈盈,但年轻的寡妇没有令他神魂颠倒的姑娘那么轻佻;她虽没有处女那么矜持,倒也有少妇的秀丽端庄。成熟的女人,像一只熟透了的多汁樱桃,更懂得情爱。
后来发生的事情勿须赘言,无非儒勒·凡尔纳两边做工作,主要说服他的正统保守的老爸皮埃尔·凡尔纳老先生,因为他母亲不须动员就会自动地成为说客。最后,尽管不心甘情愿,老凡尔纳先生还是屈服了。
儒勒·凡尔纳知道,凭他写小说,连他自己一个人也养活不成,那将如何供养一个家庭?聪明的儒勒虽然掉到德·维亚纳家设置的“陷阱”之中,可他又给他的老爸皮埃尔·凡尔纳先生设了一个“圈套”。其实,如何养家之事,老凡尔纳先生比他的儿子更操心,恐怕在通过什么途径上存在分歧。
大约1856年5月中旬,儒勒·凡尔纳略施一个韬略,他给父母的信中说:“德·维亚纳一家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家庭。这个家有一个非常可亲的年轻寡妇……还有一个与我同龄的年轻人,他是亚眠的证券经纪人,赚钱很多……同时,还是巴黎证券经纪人的掮客,在巴黎一个证券交易所持有10万法郎股份。……他愿意也有可能使我加入巴黎的一个代办所,只需很少的钱。”况且,“我已年近三旬”,在巴黎“既无家庭又无亲人”,“需要改变处境”,“物价上涨,每月生活费尚缺一半”,而且“这种飘零生活,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老凡尔纳先生对于儿子渴望成家之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安,因为这是一个青年必由之路。但使他伤心的是,儿子年近三旬,仍然朝三暮四。早年,他憧憬大海,后来选择了法律,再后决定当作家,继而搞戏剧,今天又要进证券交易所……他为儿子的前途忧心忡忡。
1856年5月29日,儒勒针对父亲的担心,复信中说:“从一方面说,我看出你非常乐意帮助我建立某种地位;但从另一方面说,你把我看成一个轻率的孩子,对某种新观念容易激动,随幻想之风转来转去……”“我压根儿没有泄气不干的意思,更谈不上放弃文学,……再不搞滑稽戏、歌舞剧或其他别的戏。我的雄心壮志,是要搞出一种重要的、需要多年雕琢的……”“20岁追求100个苏就很有意思,但到30岁,就有失尊严了。我需要一种地位……”
老凡尔纳先生,作为南特律师公会会长,最有威望的律师,向以谨慎、严正著称,但在儿子的婚姻和进证券交易所之事,只好让步,并同意垫付。
凡尔纳家和德·维亚纳家交换了礼仪信件,这桩婚事终于于1856年11月22日定下来。
婚礼于1857年1月10日举行,公证仪式在第三区政府,宗教仪式在圣欧仁教堂,婚礼十分简单,人数有限,只有儒勒的双亲和妹妹,德·维亚纳一家,外人只有哈塞和英亚。
婚后,奥诺丽娜的两个女儿寄放在娘家,新婚夫妇在巴黎度蜜月。
儒勒·凡尔纳积极主动,心甘情愿地把枷锁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建立了自己的家庭。这几年,因为剧院工作巨细,由他一手操办,一直抱怨没有写作时间,最后他总算获得自由。而今他又自觉自愿地放弃了自由,作为一家之主,要养家糊口,去证券交易所当经纪人,当掮客,难道就不会影响写作么?而他已经向他父亲夸了海口,他能兑现诺言么?我们拭目以待。
从生活上说,儒勒·凡尔纳形影相吊的日子已经结束,有了伴侣。为了这个家,他必须拼命赚钱。老凡尔纳已经慷慨地支援5万法郎,难道他还能指望父亲周济么?他必须当牛做马。也许像儒勒·凡尔纳所说的那样:“两人在一起,贫困无疑更易于忍受。”但愿如此,祝他们幸福!
在创作上,仍须由儒勒·凡尔纳独自孤军奋战。在这个战场,既无人来统帅,也无并肩战斗的战友!他,儒勒·凡尔纳,一共只写过四个短篇小说和一部中篇小说的28岁的小说家,家无隔日粮,囊中无金币的外省青年,他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么?殊难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