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儒勒·凡尔纳,年满23岁,除了一出独幕喜剧上演外,连一篇作品也没有发表过,便独自面对巴黎,独立闯世界了。他靠什么生活呢?他又会干些什么呢?他平生第一次独立谋生,是在一个事务所做临时缮写员。工作从早7点到晚9点。年薪600法郎,每月50法郎。而且三年不加薪。区区小数,尚不足穷困学生时代津贴之半,当然困苦不堪言,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根本没有写作时间。
1851年夏天,儒勒·凡尔纳的处境异常艰难。他虽然驾驭了诗歌写作技巧,却形成不了自己的风格;他的剧本具有法国特有的幽默和诙谐,但全部都是程式化的东西;他的散文作品大多是摹仿,既感觉不到作家的内心呼唤,也表达不出作者内心思想,更缺少以作家丰富想象力塑造出来的活生生的形象。
客观地评价,儒勒·凡尔纳做为剧作家,并无传世之作,大约共写了(包括合写)17部剧本,有半数没有上演过,连一个保留剧目(例如像小仲马的《茶花女》那样的剧目)也没有。但是,剧作家和诗人的创作活动却为小说家的创作打下了比较坚实的基础,诗的概括凝炼的语言和诗的意境,戏剧性的情节,人物性格的夸张性,对话的生动性,在儒勒的后来所写小说中都有所表现。
这一年夏天,儒勒是在法兰西国家图书馆大厅度过的。他在试图独辟蹊径。这就是许多传记作者称作的儒勒·凡尔纳创作的“两个支柱”或儒勒·凡尔纳的“弓弦的两支箭”。这意思是说,儒勒·凡尔纳依靠两个平行的“支柱”——戏剧和地理小说达到了光辉的顶点。其实,只要你认真研究一下儒勒·凡尔纳的人生轨迹和创作路径,不难发现,戏剧创作和地理小说或科学幻想小说,虽然也有并行或交替的现象,但基本是他人生探索路上的不同阶段的产物。如果我们采用简单的行列式表述的话,那就是剧本创作—地理小说—科学幻想小说—争取自由的小说或者说历史小说。当然,使他名垂千古的,不是剧本,也不是争取自由小说或历史小说,但后者至少反映当时历史的一个侧面,也证明儒勒·凡尔纳并不像有人所说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闭口编写小说的书呆子。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抱负、有正义感和良知的人,他不可能脱离开当时的历史环境,正像他能够成为科学幻想小说的奠基人,离不开19世纪中叶科学技术和工业的蓬勃发展一样。
19世纪中叶,火车已四通八达,轮船已横渡大西洋,法国人阿尔班乘气球越过阿尔卑斯山,科学探险队鱼贯进入非洲腹地,人类已多次闯入北极,探索西北航道,前赴后继,人类踪迹留在亚马逊流域,制造出来了电机、试验电话……人类不仅探索自然,还在创造第二自然。
在这个艰难的时候,儒勒·凡尔纳认识了皮埃尔·弗朗萨·舍瓦埃(他自称皮特·舍瓦埃)。后者是巴黎《家庭博览》杂志的编辑,也是布列塔尼人,出生于潘贝夫,比凡尔纳弟兄早15年毕业于南特皇家中学,也是一位乡土观念较深的人。他请儒勒给他的杂志撰稿,但每次不超过6个版面。每年不得多于两篇。
这一年夏天,儒勒·凡尔纳还结识了当时著名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费朗索瓦·阿拉戈(1788—1853)的兄弟,雅克·阿拉戈。此人性格乖僻、偏执、坚忍不拔,但给予儒勒创作以很大影响。当年,雅克·阿拉戈已双目失明,年过七旬,但出奇的乐观豁达,生命不息,进取不止。阿拉戈是一位不知疲倦的旅行家。在儒勒出生前,他已漫游全世界。当年的阿拉戈,视力好,记忆力极佳,他所走过的地方的情景全都铭刻在他的记忆之中。
他的巨著《环球旅行·一个盲人的回忆录》(四卷本),是他失明后写成的。令人惊异的是,他竟能在他记忆中,确切地说在心灵深处保留着碧波汹涌的大海、蔚蓝瓦亮的天空、多姿多彩的海岸、散落在大洋上的小岛。难能可贵的是,他能把失明前瞬间所看到的稍纵即逝的东西,一一重现在读者面前!
《环球旅行·一个盲人的回忆录》一书,就体裁来说,既不是长篇小说或中篇小说,也不是那种猎奇揽胜荒诞不经的游记。他以一个目光敏锐、洞察秋毫的观察家和诗人的眼光观察世界。书中有与读者交谈、故事、叙事、戏剧、长诗、历史事件等等,更可喜的是它们之间形成一个浑然整体。
他书中那些有丰富想像力的情景,活龙活现,洋溢着作者满腔激情。阿拉戈笔下生辉,华章佳句,妙语连珠,沉浸着一个盲人的稀有眼泪,饱含着一个耄耋老人的可贵热情;那含而不露的幽默,蕴涵深远的喻义。因而,儒勒捧读此书,时而口角春风,时而微蹙剑眉,时而忍俊不禁,时而珠泪纵横。儒勒不仅喜爱《环球旅行》,更为作者本人的事迹所感动。1849年,双目失明的阿拉戈发起组织一个庞大的探险队,前往淘金圣地北美加利福尼亚。结局很惨,老阿拉戈被同伙洗劫一空,弃于中途。
在巴黎,儒勒·凡尔纳还有一个表兄,是他姑姑的儿子,叫安利·哈塞,是亨利四世皇家学校和巴黎综合工科学校的教授。对于表兄从事枯燥无味的数学研究,以前儒勒认为数学研究呆板又乏味,可是这时儒勒开始迷恋科学,在哈塞表兄的生硬干瘪的词语中发现一个真理,即工业革命的实现,必须依赖于科学理论和数学理论的新发现。
还有一位儒勒·凡尔纳所崇敬的作家,就是爱伦·坡,可惜他在1849年刚刚过世,但他在儒勒的心目中仍活着。爱伦·坡的作品中的浪漫主义因素、恐怖又动人的爱情描写、破译密码的惊喜、寻找财宝的乐趣以及稀奇古怪的科学细节,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更重视作品中现实与幻想相结合这一点。儒勒认为,爱伦·坡是把科学的奇迹讲得比古老传说更有感染力的第一人。若干年后,儒勒写过论文,分析爱伦·坡的成就和不足,他最推崇的是《一个星期有三个礼拜天》这个短篇。确切地说,这位美国作家的唯物主义观点,彻底地推倒了凡尔纳的天主教世界观。
1857年,在舍瓦埃的《家庭博览》杂志发表了儒勒·凡尔纳的两篇小说,一是《墨西哥海军的首批舰艇》,二是《乘气球旅行》。虽不是儒勒的处女作,却是第一次发表的作品。
儒勒·凡尔纳的第一篇小说,可以明显看出库柏及库柏派的印记。第二篇小说,又见到了爱伦·坡的影子。在当时的巴黎乘气球飞行已司空见惯。但在一个正起飞的气球筐中发现一疯子的故事,那倒是亘古奇观,没有一个作者敢于运用这种题材,不论大手笔还是文坛新秀。
此时,儒勒·凡尔纳正酝酿一部大部头作品,他叫它“科学小说”并把他的创作计划讲给大仲马听。后者说这是“漫无边际”的想法。这是一种批评,还是一种赞许呢?
老凡尔纳先生由于职业习惯和古板的思维方法,凡事总要循规蹈矩问个究竟,来信问他儿子,你到底属于古典主义还是属于浪漫主义?儒勒给父亲的回信说:“至于说到流派,我只属于我自己的……”并着重说:“……我的选择是不可改变的。您的见解像极地之源,而我今天滞留在远离北方的国度,更接近酷暑溽热的赤道……”
写小说比写剧本实惠些,总算有点收入。有钱以后,儒勒首先想改变居住环境,在奴维尔大街18号一座旧楼五层租了一套房间,仍在塞纳河左岸,距表兄的皇家学校不远,离那个吉姆纳斯剧院只隔一条街,与抒情剧院(即以前大仲马的历史和民族剧院)相去两条街,距雨果的旧宅只有几步之遥。阿拉戈的住所就在不远的吕马扎朗大街,巴黎证券交易所,也在附近。
在巴黎,贫困的优越之处是可以高踞巴黎之上,俯视脚下的城市。凡尔纳和英亚住在距地面120级以上的地方,可以用征服者的心情俯视巴黎。此时,他俩又合写了一部幽默喜剧《捉迷藏》,讲的是三个大学生和三个卖花女的故事。现在,儒勒又在构思新作品,英亚想写一部新歌剧《哈姆莱特》。虽说两个好友,在初涉世事的路上,困难重重,但青春年华较为容易经受住挫折,尤其能顶住妨碍实现他们个人理想的阻力。
这年冬天,即1851年12月2日,法国总统路易·拿破仑·波拿巴发动政变,巴黎又一次陷入混乱。他宣布恢复帝制,自封拿破仑三世。数日后,儒勒得知,维克多·雨果借他人护照流亡到比利时去了。社会主义者路易·布朗正在英国避难。稍后,历史学家米什莱和哲学家泰纳等知名学者也被迫离开巴黎大学讲台。再后,像福楼拜这样不问政治的作家,也受到了审讯。法兰西帝国的统治不需要文明,更不需要文学。拿破仑三世,这个长得像外省理发师的国王,贪婪苛虐、秕政害民。那些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期盼出现一个平等、博爱、自由的共和国美好愿望的法兰西人,还能期盼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