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收秋了。
今年秋天,年景很好,一个秋顶往年两个秋。家家户户都腾出粮仓,准备囤积新粮。手脚勤快的人家,已把秋收到家。
秋收要忙一阵,窑场放了三天假,让人们尽心回家收秋。赵大雷没地了,不用忙收秋,闲暇这几天,去城里看林诗红。
找到她供职的那家电脑公司,门口的保安说林诗红生病,住院了。
他问啥病,保安说只知道晕倒几次,到底得的啥病,他不清楚。
“天!这咋好。”他的心突然慌乱起来,赶紧七七八八买些营养品,马不歇蹄赶到医院,她的主治医生接待了他,他问:“她得的啥病?”
大夫瞅着他,问:“你是她啥人?”
赵大雷迟疑片刻,说:“我是她……老公。”
大夫听了,摇摇头,不乐观地说:“她患的是低血糖,严重营养不良,已经不适合上班,需要静养。”
“好的,我不让她干活儿了。”
“她最需要营养。”大夫说:“你要给她补补身子,她瘦成了一根柴棍儿,以后给你生娃儿都不会强壮,大人也会跟着受累。母肥儿壮,她身体吃好了,是全家的福。别抠着钱舍不得花,钱是啥?是纸。”
他连连点头,说:“是是,是这么个道理,钱是纸。”
大夫看着赵大雷买的那堆营养品,说:“让她多养少动,她是劳累过度,外加营养不良,才得的低血糖。她闹着要出院,就让她出院了,回家调养几个月就没事了。”
来到病房,看到病床上脸色苍白的林诗红,赵大雷心里难过极了。
“看你病成啥样了。”赵大雷埋怨着:“住院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把我当外人啊你。”
“没把你……当外人,我……”林诗红脸色愧疚地说:“我不想麻烦你,你照顾我够多的了,我不能得了西瓜,再要南瓜,我没那么贪……”
“只要你愿意。”赵大雷说:“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这话说大了。”林诗红笑着说:“看你又买这么多东西,多破费啊。”
“鱼就是抓的,钱就是花的,钱不花就是纸了。”赵大雷把林诗红看成了自己的家人,说:“你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这是虐待自己你,真是……”
“我很快就能康复。”林诗红说:“谢谢你来看我,快坐呀!住院很贵,医生已经检查过了,说我没啥事,下午就可以出院了。我也住够了,我闻不惯医院的气味,只想尽快回家。回家静养些日子就好了。”
“我给你削个苹果吧。”赵大雷拿起一个苹果削起来,边削边说:“这是国光,吃起来清脆,水多,又脆又甜,吃一个想俩。”他说着削着,动作笨拙,手指僵硬得像木棍。
林诗红看他那么上心为自己削苹果,很是感动,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他削好苹果,满脸堆笑地说:“手笨,削得跟狗啃的一样,手艺虽臭但苹果甘甜,不信吃吃看。”
林诗红接过苹果,咬一口,说:“还真甜。”
下午办理出院手续时,赵大雷要大夫开些药,说:“麻烦多开些营养药。”
“她是需要多补补。”大夫在处方笺上走笔,一阵龙飞凤舞,撕下递给赵大雷,指点着说:“我开的尽是营养好药。药是好药,但只能救表,救不了本,你要在饮食上给她调理调理,她的气血就会旺起来。记住!这段日子,最好不要跟她同房,让她享些清静。”
他鸡啄米样频频点头,拿上七七八八的药,开上他的半新不旧的尼桑,拉着林诗红回乡下。
及至村落,日已暮色。
西山已成一团黑影儿,晚归的乌鸦,聒噪着向西山飞去,寻觅栖身的树木。乌鸦的啼叫落尽,天便黑了。
秋场上的人们,抓紧最后的时光忙三忙四,或堆秋粮或背半干秫秸,或收拾使坏的农具。谁家夜饭已烧好,女人唤儿呼女回家吃饭的声音,沿着村街像水一样流淌。
赵大雷把林诗红送回家,把车停在胡同口,大声野气地喊傻弟:“诗城!诗城!快过来拿东西!”
他大声喊叫,是要造成一种阵势,把人们的眼睛都拽过来,让全村人知道他在跟林诗红处对象,向村里的小伙子们摆明林诗红是他的人,别对她再动歪心思。
傻弟叶诗城过来帮忙拿东西,等他们进门,天色完全黑下来。
林家小院,墙影已与夜色合二为一,院落里有几株向日葵,葵盘硕大,压得葵秆驼弯。
赵大雷进屋后,林诗红给他泡了一碗茶,水里泡几颗红枣儿,红枣儿原本干瘪,经热水一泡,泡胀了,像刚从绿枝上揪下那样鲜亮。
赵大雷渴了,美美喝几口茶,说:“还是家里好,没医院的药味,也清静,心也踏实。我虽然在城里买了房,死活住不习惯,就把房子租出去了。没病没灾的,还是住在乡下好。”
“乡下有乡下的好,城里有城里的好。”林诗红说:“饿了吧,我去做饭。”
“你歇着,我做。”赵大雷说:“我给你做面吧,我的揪面做得呱呱叫!”
“做饭是女人的事,还是我来吧。”林诗红不想让赵大雷做饭,他是客人,帮了自己那么多忙,不好再让人家动手动脚了,她说着,把和面盆抓在手里。
“我来!我来!你刚出院,身子还弱,别累着。”赵大雷抢面盆。
“我没那么娇气。”
“歇着,歇着。”赵大雷看着林诗红晒在灯光里苍白的手,说:“别跟我抢了你,医生说了,你需要静养。”
林诗红听了,默着。眼里有些潮,忍着,忍着,泪还是落下来。
这工夫,夜色渐渐黑得重起来,颗颗星粒儿,齐刷刷睁开眼睛,瞅着村落。
赵大雷很久没烧饭了,手法生疏了,做的饭马马虎虎。做好后,切把韭菜,扔在锅里,用勺子搅搅,就好了。许是饿了,大家低头一阵好吃,特别是傻弟,吃得风卷残云。一锅饭,一会儿就没了。
饭罢,林诗红让傻弟去洗碗。
饭碗又腻又滑,傻弟抱着碗,地上一滑,身子一歪,碗掉在地上,叭——全碎了。傻弟见碗碎了,咧着大嘴哇哇直哭:“啊啊啊!碗不让我洗,它自己摔碎了,呜呜——”
傻弟的话让人哭笑不得。
林诗红拾起碎碗片,放在傻弟手上,说:“扔了去吧,小心划破手。”
傻弟扔掉几个破碗,上邻居家看电视去了。他家本来是有电视的,爹得病急着用钱,就把电视卖了。
没有电视看,屋里很空落。
月亮像一柄冷刀,杀破了夜,哗啦一声,流出一世界的银光。
没上窝的狗,偶尔叫着,叫得有气无力。劳碌一天的村人,都在休闲着,看电视或者说些闲话。赵大雷抽着烟,他的脸被烟雾明明暗暗罩着。抽几口,呛得林诗红直咳嗽。他赶快把烟头儿掐死,千山万水那样望定林诗红的脸,说:“红,你以后别去城里干了,在窑上干吧,我把会计辞了,由你管账。以后傻弟结婚的事也包我身上,咱的日子会过得绿叶红花。”他透露亲近的话,把林诗红说得惶惑起来。
她没成想他会喊她红,他是第二个喊她红的人,第一个喊她红的人是张显,张显是她同学,也是她第一个委身的男人。记得大四时,一个夏日凉爽之夜,她和张显到校园外三里远的城郭小树林散步,那是上朔月,很亮。黑幽幽的林子里,热恋中男男女女把对方的脸当西瓜啃,当时,张显也冲动了,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像秋风中的树叶那样抖。
张显的手不抖,他的手像块火炭,在她身上热胀到无边无际的大。她惊得傻在那儿,拒绝推搡张显。张显耳语般低声说,红!安静些,当我们是夫妻吧。
她不知咋就顺从了,被张显有些鲁莽地扳倒在草地上,一声惊叫过后她便变成女人。
今天想起离她而去的张显,她想哭。
她每次想起张显就想哭。她想把张显忘掉,但总是忘不掉。
林诗红想张显时,赵大雷以为她在考虑他说的话,忙说:“砖窑是咱家的,会计也该给你腾窝了。”
“别别。”林诗红回过神来,说:“我不喜欢乡下,我喜欢城里,城里宽敞。再说了,会计干得好好的,你没理由辞人家。”
“谁说没理由?他做小账,我早就想把他打发了。”赵大雷说:“他做小账拐走我不少钱了,我没把他告官就便宜他了。”他说这话时没有义愤填膺,他在说假话。其实他的会计很好,使着很顺手,他很喜欢,但他想把林诗红留在身边,牺牲掉一个会计也值得。
林诗红没吭声,小口喝着红糖水。
这时,傻弟哭哭咧咧,小跑着进屋,说:“姐,头破了,跌了一跤。”说着,把头拿给姐看。
姐说:“大男人,别哭,把眼泪拿回去。”
“姐!咱家买电视吧。”傻弟抹了泪,委屈地说:“他们家……骂我,说我傻,不会看电视还看,叫什么……瞎子点灯白费蜡。姐!我看电视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
林诗红怔住,不知说啥好了,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明天就买电视,买个全村最大的。”赵大雷生气地说:“我就不信狼是个麻的。买!买全村最大的,把他家人都气死!”
“连他家的狗也气死!”傻弟明白事理了一样说。
“对!连他家的狗也气死!”赵大雷冲傻弟解气地说。
“买啥买,别破费了你。”林诗红忧心地说:“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省一个是一个,别乱花。”
“给你花咋叫乱花?”赵大雷不解地看着她:“你把我的钱当你的钱花就行。”
“钱是有家的,不能乱了套。”林诗红说。
他们说话时,傻弟一时半刻睡过去了,鼾声雷响,震破屋瓦。
林诗红赶紧给傻弟盖上被子,怕他着凉。因为傻弟的特殊病情,她倾注了更多的关怀与爱护。
赵大雷看了眼热,恨不得自己就是睡在那儿的傻弟。
这时,谁家的母鸡这时啼叫起来,学公鸡那样啼鸣,但没公鸡嗓门儿洪亮、豪迈。通常是母鸡生蛋,公鸡打鸣,这是千古惯例。母鸡打鸣,破了惯例,母鸡打鸣,给人一种不祥之兆。
听着母鸡打鸣,赵大雷喃喃起来:“母鸡打鸣,女人成精。又有女人成精了。在我眼里,你就是成精的女人呢。红!别犟了,去我的窑上管账吧,写写算算,拨拉拨拉算盘珠儿,很轻省的。离傻弟又近,照看着方便。”
她不会去他的窑上管账的,她心里还在想着张显。
她心里只有他的位置,没有赵大雷的位置。
她觉得她跟赵大雷隔着千山万水。
窗外的月光,有一块被晚风扔进屋里,掉在傻弟的脸上,傻弟嘴角的哈喇子就清亮起来。林诗红挪挪身子,把傻弟嘴角的哈喇子擦掉,说:“我早过意不去了,再不会拖累你了,你还是找更好的女人吧。”
赵大雷说:“我就看你好。”
林诗红说:“你是指望竹篮打水。”
赵大雷说:“你是块儿冰我也要把你焐热。”
林诗红说:“我们中间有道墙,你拆不了那道墙。”
赵大雷说:“能,我能,事在人为,心诚石头也开花。”
“你真是,真是……白费心思,不值得……”
“值得,值得……”赵大雷说着,死死盯着林诗红的脸,真想亲亲她,但他不敢,他怕惹恼了她,那就真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你还是找别的女人吧,求你了。”林诗红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赵大雷。
“我是一头倔驴,不会回头的。”
“你真傻,办不到的事偏要办……”林诗红说着,不再言语,死盯着窗外的黑天黑地。
有人在掴打瞎叫的母鸡,把母鸡打得哏儿哏儿抽噎,边打边喊:“叫你乱世界方寸!叫你乱世界方寸!”打了半天,这才歇手。
打鸣的母鸡没声了,村子又静下了。
夜又往深里走了一步。
林诗红看一眼木桩一样的赵大雷,说:“天色晚了,你回吧。”
“我再坐坐。”赵大雷说着,想抽烟,想想没抽。
又枯坐一会儿,林诗红叹口气说:“别把心挂在我身上,挂在别的女人身上吧,我们……全不是那么回事。我困了,想睡了。”
赵大雷欲言又止,嘴里打声唉叹,这才起身,临出屋,搁下一句话:“我不信三年等不来一个麦子黄。”
林诗红听了那话,脸色惊着,呆呆坐在床沿上,眼珠子死了那样一动不动。
她又就想起张显来,心里苦成了黄连。
“妈啊妈啊……”她冷丁哭起来,先是不敢放开大哭,只是小哭,悲哀像个雪球一样在哭中越滚越大,最后,演绎成吁天的恸哭。
“妈啊妈啊……妈啊妈啊妈妈妈妈啊……”
她的哭和傻弟如雷的鼾声,此起彼伏。
她的哭声没把傻弟哭醒,傻弟依旧酣睡。就是把傻瓜哭醒也没用,她心里的惆怅、烦闷,傻弟也不会明白,一切的悲苦,要她自己化解、冰释。
哭了一会儿,小半夜了,她止住了哭,心里宽展多了。
傻弟这时被尿憋醒,歪斜着身子到了院落,哗哗尿出一泡舒坦的长尿,回到床上又睡。
她想让他脱去衣裤睡,想想没说。
她突然感到自己异常的孤单。
虽然说身边有傻弟陪着,但她不能跟他沟通,有时他们也没法沟通,她觉得自己很孤单是经常的事。她孤单得抓狂时,就回味她跟他的那段美好的恋爱时光,获得一些温暖的感觉,但那种温暖太短暂了,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体味,心头又被冰冷占据了,浑身上下也只剩下一个苦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有了困意。等她睡去,已到后半夜,这工夫,夜空的秋露水落下来,院子里树叶潮湿起来,空气也潮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