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红没想到来人是张显,他跟那个叫钱粉萍的女孩去了美国,今儿咋回来了?难道是……她不解,她想问他,话到嘴边,又没问,只是爱恨交加地看着张显。
张显对她满脸的愧疚,显得诚惶诚恐。
张显的愧疚感使林诗红看到了希望,她感到眼前的世界就要亮起来了,就要五彩缤纷起来了,她想跟他拥抱,还是忍住了。
她告诫自己,要矜持一些。
但那个夺走张显的钱粉萍就没她这么矜持,钱粉萍是她的一个朋友,她有一次在街上碰上,就把张显介绍给朋友,过后,钱粉萍曾跟林诗红说,你的男朋友很好啊,我觉得他那儿都很帅。
好色是男人的死穴,好色也是女人的死穴。林诗红怕她的恋爱出事,到底还是出事了,张显被钱粉萍抢去了。林诗红说,我好悔啊,我不该介绍他们认识,我这是引狼入室啊。说这话时,她的眼里,蓄着深深浅浅的怨恨。
她怨恨了一些日子,慢慢开始理解了张显,她觉得缘分由天定,是谁的就是谁的,谁也夺不走,就是夺走了,也会像那支歌唱的一样,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张显离开她跟钱粉萍去美国时,她很伤心,她哽咽着跟他说,在美国呆不住了就回来找我。
今儿她见了张显像鱼见了水那么亲切。
她笑吟吟说:“显,你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听了这话,张显的泪夺眶而出。
林诗红的眼泪也夺眶而出,她嘴唇蠕动着,问道:“从远处来还是近处来的?”
张显说:“我是从远处来的,想你了,没想到这里是这种穷乡僻壤,但景致不错,有山有水,走马观花看了看,还有些可爱。”
林诗红一语双关地说:“你是新鲜,等把景看旧了,就不新鲜了。”
“哪能呢,不会了……”张显嗫嚅着。
“快进屋吧。”林诗红把张显拽进屋。
张显舒口气,他不用担心她会把他一脚踹出去了。
进屋后,还没等林诗红询问,张显向领导汇报工作一样,把自己这几年在美国的情况进行了回报。他说他跟钱粉萍到美国后不久,钱粉萍就嫌他穷,跟一个美国富豪跑了。他找不着工作,在社区当保安,工作时间长,十几个小时是很正常的。每天要走十三四个小时,走的腿很酸硬。他说第一天上班,两条腿走路走到都不听使唤了,脚肿得挺厉害。他说他在美国曾经饿过三天,差点儿没饿死。他说那时真想吃鸡,吃了立马死掉也行。
林诗红听了,鼻子酸楚地说:“想吃鸡吗?我养了很多鸡,抓一只杀了。”
张显说:“我杀,我会杀。”
他说着,出了屋,在林诗红的帮助下,逮住一只芦花母鸡。那是只蛋鸡,一天下一个蛋,如果隔天下一个蛋,准是双黄蛋。林诗红舍不得杀这功臣鸡,但她欲言又止。
为爱情,牺牲一只鸡不算啥。
只要张显愿意,她宁肯把心掏出来给他吃。
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是零,这话真对。
张显接过林诗红递过来的刀,冲鸡咬着牙根狠狠心地说:“卡尔啊卡尔,你他妈也有今日,老子送你上西天!”骂着骂着,手起刀落,鸡头被跺掉,鲜血像泉水喷出。
林诗红说:“卡尔是谁?”
张显说:“是我在美国的老板,一个从纽约坏到旧金山的狗东西!我对他有一肚子怨气,今儿把这只鸡当那狗东西杀了,这口恶气才算出来。”他说着,长长舒了一口气,笑着说:“真是舒坦。等会儿把这卡尔炖锅里,炖好我撕吃他的肉,会更舒坦。好!我先扒他的皮。”说着,狠狠扒起鸡毛来。
几只绿头苍蝇飞来,叮吃凝滞黏稠在地上的鸡血。
黄昏临近时,鸡已炖烂,香味溢满屋宇。
张显的肚子早饥荒了,成了一张空皮囊。他赶了一整天的路,早上在城里只喝碗豆浆,吃两根油条。现在快傍晚了,那饿劲儿变成一只鬼手抓他的五脏六腑。林诗红是明眼人,说:“饿了就吃吧。”
张显说:“不忙不忙,等傻弟回来一块吃。一个和尚吃饭不香,两个和尚吃饭有味儿,三个和尚抢着吃那饭才又香又甜。”
傻弟到夜色拢来才从窑上回来,他一进门便闻见鸡肉的香味,上桌子就抓吃。姐打掉他的手说,有客人要规矩些,等会儿一块吃。说着问张显喝不喝酒?张显说有酒当然更好。说着从口袋里摸出钱,递给傻弟说,傻弟,你去小卖店拿瓶酒来。傻弟死盯着那鸡肉不肯去。姐哄他说,去吧,我们不吃。傻弟这才鬼撵一样跑出去买酒。买好酒,又慌慌失失往回跑,正跑着,被赶来看望林诗红的赵大雷拦住了,赵大雷问他买酒干啥?傻弟说,我家来了个男人,姐要给他喝酒呢。
赵大雷听了,愣了一下,觉得不妙,冲傻弟说:“傻弟,一会儿,你当那人的面喊我姐夫。”
傻弟使劲儿摇头,他虽然傻,但还记得他喊他姐夫时挨打的事。
傻弟说:“你不让我喊姐夫,你说过我要喊你姐夫,你就用刀子割我的舌头。”
赵大雷笑笑说:“我那是跟你开玩笑。你喊姐夫,我给你钱买好东西吃。”赵大雷说着,摸出一张二十元面值的钱,塞给傻弟。
傻弟乐了:“我喊你姐夫。”
傻弟和赵大雷进了家门,一进门,傻弟冲姐喊:“姐!姐夫来了。”
张显听见傻弟喊赵大雷姐夫,就问林诗红:“你们结婚了?”
林诗红的脸红成一块绸子,说:“傻子的话,别当真。”
林诗红给张显和赵大雷介绍了一下,大家就在凳上落座,开始吃喝。
林诗红和傻弟不喝酒,张显和赵大雷喝。
这工夫星月出齐,水亮的月光,连窗棂都晒得银白。院落里墙根下的秋虫,歌唱着,时而兴高采烈,时而婉转低吟。
酒是高度烧酒,劲儿不小。赵大雷喝酒时,心里定下谱,发狠要把张显灌醉,不把他灌醉,我就不是裤裆里带枪走天下的男人。他想,今儿幸亏我来了,我不来,林诗红和张显不定风风雨雨做成了事情,我的计划就落空了。
为灌醉张显,他跟张显一人一瓶碰着喝。林诗红劝他们少喝,赵大雷说男人的酒量都是海阔天空,一瓶一瓶酒,只当解渴。
张显平素也很贪杯,今儿又逢对手,便开怀畅饮,大有喝倒江山的势头。
林诗红面对两个男人,心里也堵得慌,也借酒浇愁,跟他们斗酒。她到底不胜酒力,很快就醉了,浑身泥一样软。但她酒醉心明,啥都知道。张显把她从桌子底下掏出来,嘴里咕哝着:“一个女孩子喝成这样,成什么样子!快睡去!”
林诗红倒在炕上睡过去。
两个拼酒的男人,喝到后半夜,都烂醉如泥,倒在地上死睡。
八
秋霜开始落了,天气越来越冷。
秋霜一煞,椿树叶子红艳起来,很是好看。
一夜秋风,落了很多叶子,那些红艳的椿树叶子像秋天呕出的血块子。
两个男人烂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两人这才先后醒来。
平时工作很忙的赵大雷,也不去他的窑场忙三忙四了,他在林诗红家里泡着,他不想给张显机会,他想把张显弄走。
家里突然多了两个大男人,让林诗红心里既高兴又气恼。高兴的是她盼望的张显回到了她身边,气恼的是赵大雷赖在她家不走。赵大雷对她恩重如山,她也不好意思赶他走,整天在她家待着,弄得她浑身不自在,但又无可奈何。
张显对赵大雷的存在也颇有微词,但他刚来,又弄不清林诗红的态度,他怕赶赵大雷会引起林诗红的反感,弄不好还会坏事,也不好发作,只好忍着。
不管林诗红和张显走到哪儿,赵大雷就跟到哪儿,像个甩不掉的影子。在这种僵持之中,林诗红伤害最大,把她弄得很是疲倦,有时连饭都懒得做。
几个人的消耗战打了一个星期,林诗红、赵大雷、张显三人都搞得精神很疲惫。
这天,赵大雷的窑场有急事非他处理不可,就急匆匆地走了。
那个该死的家伙终于走了,林诗红和张显松口气,感到想过年一样快活。
“他走了,我们终于清静了。”张显说。
“是,我们清静了,清静真好。”林诗红脸上露出笑容。
“机会难得,我们抓紧些。”张显用急切又温热的眼神看着林诗红。
“抓紧什么?”
“还能有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张显说着,把林诗红匆匆忙忙拉进屋,进屋就把她扑倒在大炕上,想跟她亲热一番。
“不不,别这样。”林诗红拒绝着。
“我们只是复习一下旧功课。”
“我不习惯。”林诗红拒绝着。
“怎么不习惯?”
“我们分开得太久了。”林树红叹口气。
“俗话说,久别胜新婚,就当我们正在度蜜月。”张显说着,有些迫不及待地去摸林诗红的胸部。
“别动手动脚的,我们分开得太久了,有些陌生了。”
“陌生了?怎么会呢。我可是天天都在想着你。”
“我还没有找到那种感觉。”林诗红理理有点乱的头发,说:“再说,我没有这方面的准备。我们说说话吧。”
“说话……就说话,也……没什么好说的,都说完了。”张显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都说完了?我们还没说呢就都说完了?”林诗红盯着张显看。
“我不是那意思,你理解错了。”张显有些尴尬地笑着。
场面顿时僵住了,两人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两人其实都有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说些啥。两人正僵持着,刘婆婆来了,要跟林诗红借醋,说要吃凉粉。
林诗红到厨房给刘婆婆拿醋回来,张显已经不在屋里了。
她以为他去了茅房,没在意,就在屋里等。
等了很久,等到地老天荒,也没把张显等来,她有些急了,就出去找。张显初来乍到,不熟悉地理环境,万一走丢了,认不得不到家门,那就麻烦了。
林诗红找了半天,都急出汗来了,这才在村口的几棵老槐树下远远看见张显的身影,她这才松口气,向张显走去。
快走到张显跟前时,她发现他在跟人用手机打电话。
他跟谁打电话呢?她觉得很奇怪。什么样的神秘电话要跑到这么背眼的地方来打?俗话说,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
“我要偷偷听听他再跟谁打电话。”林诗红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
她是一个坦荡的人,怎么能有小人之为呢?
她想收住脚步,但她还是被好奇心驱使着偷偷躲在一棵粗大的槐树下,偷听张显的电话。
“喂,喂,怎么没信号了,粉萍,你在听吗?”张显急切地说:“有了,我的神耶,有信号了,太好了。粉萍,你说什么?什么?跟你同居的那个美国佬突然出车祸死掉了?你已经……哟,还没有?你正在跟律师办理有关遗产手续?什么什么?你说什么?等你办理完了遗产手续就跟我结婚?天爷!我答应你,好好,我明天就去买飞机票,等我啊宝贝,我爱你……什么?你说那个林诗红吗?我没有跟她在一起,粉萍,请你相信我,我早就把她忘了。我爱的是你,她跟你比,你是牡丹花,她是狗尾巴草。”
张显因为太激动了,高兴得动作都有些变形了。
林诗红听到这里,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马上冲过去撕掉张显的脸皮。
她忍住了,她告诫自己,在关键的时候一定要镇定。听着张显的电话,她已经隐隐约约听出是咋回事,她的头轰地大了一圈。
她痴痴呆呆地看着张显。
张显这时已经打完电话,哼着歌转身走时,猛地看见林诗红站在跟前,吓得他张嘴结舌,不知道说啥好了。
“你跟踪我?偷听我打电话?”
“我没有……我……”林诗红说着,镇静了一下,说:“说我偷听也可以,我不是故意偷听,我是碰上的。哼,不过也好,我知道了你的心思。”
“你知道了我的啥心思?”张显追问。
“你就要到美国继承遗产了,祝贺你!”林诗红口气冷硬地说:“你可以过上天堂一样的生活了,你的愿望实现了……”
“不是那样的,你听我解释……”张显打断林诗红的话:“其实,其实,我心里还是……”
“住嘴!”林诗红打断张显的话,流着眼泪说:“不要说你其实很爱我,我不信,也不想听!你现在要做的是赶紧离开狗尾巴草,去找你的玫瑰花!滚!滚滚滚,滚到美国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走就走,路都是走出来的。”张显没有一点留恋的样子,抬脚就走。
张显走到林诗红的家门时,林诗红突然大喝一声:“不要进我家!”
张显怔住。
噔噔噔,林诗红跑进家,把张显的东西都抱出来,扔在了大门口。
张显一声没吭,捡起东西就走。
走两步,摸摸口袋,冲愤怒不已的林诗红讨好地笑着说:“口袋空了,这又没银行,卡也没用,给点打车的钱好吗?”
林诗红犹豫了片刻,两眼涌出眼泪,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扔在地上:“拿上钱滚吧,我一辈子也不想再看见你!”
骂完,转身气冲冲地回屋,倒在炕上就哭开了。
“天爷啊天爷!我的命咋这么苦啊?哎嗨嗨……”林诗红边哭边诉说着:“这是一个啥样的世界啊?我恨我恨我恨我恨啊!哎嗨嗨……嗨嗨……”
不知道哭了多久,林诗红才慢慢止住了哀婉的哭声,坐在窗前,痴痴傻傻地盯着外面天空的流云。
这个秋天是个多事之秋,林诗红死了爹,自己又病了一场,远渡重洋而来的曾经的恋人,给她带来意外之喜的同时,又回美国找钱粉萍去了,留给她更深的伤痛。她跟张显的见面,还不如不见,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次见面是个严重的错误。她曾多少次幻想他们见面的美好情景,她想他们会相会在春天的开满鲜花的山坡上,在山坡上拥抱,从山坡上滚下来,滚到花草丛生的绿地上,那些疯狂相爱的日子,曾经给她带来极大的满足。
为了那份爱,为了爱到彻彻底底,爱到地老天荒,他们上大学时曾到庙里求四面佛。传说四面佛掌管人间的一切事务。四面分别代表事业、爱情、健康与财运。正面求生意兴隆,左面求姻缘美满,右面求平安健康,后面求招财进宝。他们在四面佛的左面求的是姻缘美满,她那么虔诚地求了四面佛,没想到佛祖会给她这种凄凄惨惨戚戚的结果。
幻想与现实的距离太大了,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张显这第二次离开她,使她对他彻底绝望了,也就是从这天开始,张显再也没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她对他心死了。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死。
逆境达到极点,就会向顺境转化,坏运到了头,好运就要来了。
她等待着否极泰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