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
小丫是只小鸭,一个喜欢听故事的小鸭。鸭世界流传的故事无非是谁游得最快谁下的蛋最多顶到天是谁找了只会飞的野鸭做恋人,掌握一些这样的故事已足够大家一起呷呷的谈资了——鸭子毕竟只抵一种被称作女人的生物的三千分之一。顶不幸的是小丫认识只乌鸦叫七爷——自称从城里野味馆逃出来见识多广,屁股上被烙了个“七”字据说是盘子的号码,常年站在池塘边的歪脖树上高谈阔论,仿佛就长在上面。鸭们吃饱了还是很喜欢聚拢了来听七爷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的,称呼也由才开始的阿七变成了七爷,也不计较七爷在呱嗒到高潮时突然俯冲下来叼走自己还没来得及吃晾在岸边的小鱼小虾。
今天讲的是狐狸骗夜莺的故事。讲完后大家散场,骂着夜莺真是个笨鸟。小丫还留在那里,仰望着七爷。七爷其实也注意到了听故事格外专注的小丫,从没叨过它的鱼虾。
“七爷”,小丫开口了,“夜莺不吃那么大块的肉吧。”
七爷津津有味的吞咽顿时停住。
“只有乌鸦才那样。”
七爷张嘴想说话,嘴里的鱼啪的掉在地上,跟他讲的故事一模一样。小丫依然仰头望着它。
“这是故事,是故事,懂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故事都是假的!”
趁着小丫发呆的当儿,七爷蹦下来把那条鱼吃掉了。“小丫,其实吧,我觉得,你跟别的鸭子都不一样,你身上没有鸭子的劣根性。”
“不一样?”
“比方说……这样,我再给你讲个故事,你就知道了。”七爷像只仙鹤一样踱着步,“从前啊……”
如果他讲的是惊弓之鸟还会给小丫增强点野外生存能力,如果它讲的是涸辙之鲋小丫还会对鱼儿生出点敬意,顶不幸的是七爷讲的是《丑小鸭》。小丫的一生就因为这个故事改变了。
“小丫,你知道么,我觉得,你就是个天鹅。总有一天你会变成天鹅的!”
七爷看见小丫双眼紧盯地面,浑身微抖。须臾,小丫缓缓抬起头来,浑身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灰色的绒毛也仿佛抹上一层油,目光中散发出一种不属于家禽的光芒。七爷不由得肃然起敬,史无前例地在歪脖树上站直了身体。可小丫的下一句话令他差点从树上栽下来:“天鹅是什么样子的?”
正在七爷搜肠刮肚寻找不给小丫造成严重后果的形容词时,一只真正的天鹅出现了。
夕阳晚霞,燃烧在天幕上,燃烧在池塘里。一只纯白的大天鹅飞临,降落,唳鸣一声,曲颈用嘴梳理背部的羽毛。这是只鸟,美的却像个神灵,每片羽毛都白得像初降的新雪,身体的每个弧线都完美无缺。若说小丫刚才的神情不属于家禽,这天鹅的神情简直不属于鸟类,只有少数一部分时代穿紫袍戴王冠流蓝色血液的人类才会有。
天鹅并没在池塘中觅食,从这头游到那头,张开洁白的羽翼飞走了。白色大鸟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小丫喃喃道:“这就是天鹅!”跳进塘里衔起天鹅刚留在水面上的一片羽毛,虔诚地游走了。
没了听众的七爷如往常一般凝固在树上,不同往常的叹了一口气。
小丫从此就变了,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天鹅看,那天短暂的印象成了小丫一举一动的样板。可小丫是那么的不起眼,不起眼到只有七爷注意到小丫的改变。七爷有时候觉得小丫很可笑,也很可爱,同时也沾沾自喜着自己的一句话的功效,故意地拿话来逗它:
“小丫啊,你是只天鹅啊,怎么能跟鸭子抢东西呢?”
“天鹅小丫,只有鸭子才会像你这样滚得满身泥的。”
“天鹅天鹅,游水要这样,脖子要这样弯……对——”
“天鹅……”
终于有一天再次仰头望着歪脖树:“为什么天鹅还会受鸭子欺负?”眼睛里有水,马上就会滴出来的样子。
“因为……因为……”七爷的沾沾自喜早就变成了负罪感,此时更有死后会下拨舌地狱的预感,“因为你还没做好变天鹅的准备!等你准备好了,就变成天鹅啦!”
“是吗?”
“肯定!到时候鸭子欺负不了你了,但你也不会欺负鸭子,你还会保护它们。要知道,天鹅是能斗老鹰的!”
“是吗?”
“这么不相信自己,怎么变天鹅!你看那只天鹅,多么高傲!小丫,你是只天鹅,要保持骄傲。”
“我是只天鹅,要保持骄傲……”小丫梦游一样游走了。
七爷盯着小丫游过在水面上留下的痕迹,和天鹅留下的没什么两样。教训过小丫,自己却不相信了自己,反而更相信小丫,羡慕它,佩服它。童年记忆里模糊的场面逐渐清晰起来:巨大的羽翼张开来仿佛遮蔽了太阳,庄严的死亡气息笼罩了田野,猛鹰降临,乌飞兔走。七爷自然是那个“乌”,飞走前看了那老鹰一眼——老鹰收拢了翅膀从空中俯冲下来,破空的声仿佛能把天空划道口子,爪子精准地抓住了一只小山羊的脊背,小羊还没来得及哀鸣一声,老鹰已经张开翅膀带着它飞走了。那个回眸里的俯冲,从此就刻在七爷的脑海里:干净利落,优美潇洒,值得一切食肉的鸟类赞美。
“多帅呀……”七爷第二次在歪脖树上站直了身体,盯着树下一块石头把它当成小羊,俯冲下去。第三次,第四次……又有一天小丫说:“七爷啊,我发现你从歪脖树上俯冲下来叨我们鱼虾的动作越来越帅了。”
七爷嘴里的虾再次掉在地上,不过它很聪明地表演了一次俯冲,重新把虾吞下去。
小丫赞叹着:“简直是只老鹰啊!”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吧。小丫,告诉你个秘密哦,其实吧,我就是只老鹰!还有个故事叫《丑小鸦》,乌鸦的鸦,说的就是我,后来变老鹰了!”
“哦!不过,老鹰吃这些么?”
七鸭最怕小丫问问题了:“那个,我不是还没作好变老鹰的准备嘛!”突然间一股豪气直冲心头,“老鹰当然不吃这个!老鹰吃羊!天鹅小丫,等着我,我去抓羊!”奋力振翅飞走,羽毛上扑棱下来的尘土把小丫呛了个喷嚏。
爪子纠缠在羊毛里挣脱不得,满脸讥诮的牧羊人缓缓走来,七爷一下子惊醒了。
骗了小丫也骗了自己,它俩都对这愚蠢的谎言深信不疑。倘若这代价能让小丫醒过来,我的罪过也随之消弭了。
牧羊人的儿子是牧鸭人,他把装着七爷的鸟笼子挂在了歪脖树上。“这乌鸦虽然很愚蠢,但也很可爱!”
鸟笼子里的七爷,再没说过一句话。没了七爷的讲座,鸭们顿时觉得无聊了许多,起初还去安慰他:七爷啊,其实你以前也是长在歪脖树上哪儿也不去,现在就是多了个笼子,没什么两样,还不愁吃喝多好啊。后来就推测它是让人割去了舌头,再后来就绝少提起它了。七爷是只令鸭们快活的鸟,可没了它,鸭们还这么过。更何况鸭们的无聊生活有了新的调剂:自以为是天鹅的小丫。小丫默默地忍受着默默地念叨着:我是只天鹅,我要保持高傲。
小丫也总找七爷单独说话,渐渐地,它接受了七爷舌头被割的事实。
“七爷,我感觉我快变成天鹅了。”
“看,我的羽毛颜色是不是快变白了?”
“……”
巨大的黑色羽翼张开来遮蔽了太阳,整个池塘笼罩着庄严的死亡气息。鸭们四散逃窜,小丫镇定自若,大叫着:“不要怕,我会保护你们!”
笼子里的七爷突然大叫起来,久不发声的喉咙嘶哑得仿佛要滴出血:“小丫,快走!你会被抓走的,你会死的!”
“我是只天鹅!天鹅能斗老鹰的!”
“天鹅个屁!你就是只鸭子!我骗你的,小丫,早就和你说过,故事都是假的,假的!”七爷在鸟笼里乱撞,整棵歪脖树都跟着摇晃。
“我是只天鹅!”小丫怒吼一声,硬生把七爷镇住了,不敢说话。
老鹰在空中盘旋得越来越低。小丫站直了身子昂起头,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身体看上去比平时大了一倍。七爷看到了天鹅迎战的姿态。
夕阳,晚霞,燃烧在天幕上,燃烧在池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