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我认识他已经很久,说不清那是多长一段时间,至少有十年。甚至也许在我刚出生,他就已经见过我。可我没有问过他,他也从不曾提起。我们在一起时不会提到这类事情。我不知道那事是如何发生的,在何时,何地,怎样隐秘开放,不再受我控制。我被那个秘密身不由己地拖曳前行,不断下坠。那时候我痛苦极了,既恐惧又歉疚,并且为十六岁少女所特有的热烈的思念所煎熬。后来,我始终没弄明白那是怎样一回事。仿佛顺水行舟那样自然,事情向着不可扭转的方向发展下去了。
狂热的迷恋,来势凶猛。想要见到他,听到他,摸到他。我不能确定,那些日子,有没有露出马脚。自然,不会有人怀疑这样一个小女孩,纯良无辜,想都想不到的事。
她只是喜欢听他说话,会讲故事的男人。这样的机会很多。十年前的往事。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他和她的父亲是半生的朋友。他说起那些故事的时候,眼睛会发光,时间像丝绸一样流过他的瞳孔。她被那些数字迷惑了,完全忽略隐藏其中的残忍。她很轻率地就爱上他,失了控。失控是没法子的,在此之前,她也没有喜欢上什么人的机会。
我们的生活总是失控。出乎意料。在某个时刻,她发现他的眼神起了变化。她以为,她自以为,她能够领会其中的奥妙。也许他发现了她正在发育的身体,发现她孩子气的稚嫩的魅力。新奇,迷人。他不能视而不见。她被这甜美的秘密撩拨得日夜不安。很容易地,她就轻轻松松做了决定。
这个少女,她不知道她身上有一种坚定的气质。她自己并不知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意识到的时候,这种气质已经离我而去。
这整件事情都是一个蓄谋已久的意外。蓄谋已久。我是说,这次表白,她是费尽了心机去准备的。费尽心机,只等机会降临。她信心满满,坚信自己能成功。不需要理由。为什么需要理由?她会成功,她就是知道。她知道哪个男人喜欢她,那种特殊的、疯狂的、毫无道理的喜欢。她已经准备了很久,然后,那个日子就掉了下来。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四月,天气刚刚好。一次聚会,在郊外,四五个家庭。男人,女人,小孩,分作三拨。这样的场景,是很常见的,在我的生活中,所有人生活中。我不喜欢和那些小孩在一起,虚意逢迎,差不多就是这样。那个季节,绿色是最普遍的色彩,漫天漫地,无边无涯。我坐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这样的绿色。然后我进了屋,对我母亲说,我要出去走一走。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从城市里出来,没有理由闷在屋子里。母亲说,去问你爸爸。我知道她会这样说,她总是拿这句话打发我。我父亲在打扑克牌。我将我的意思说了。那个男人,他就坐在旁边。我偷偷拿眼瞟他。他看着我,似乎在笑。你妈妈知道吗?她知道,我说。她让我来问你。没人看得见,没人看得见我的举动。大方木桌子,绝妙的透视,背后是墙,没人能看见。我将右手放在他大腿上,手心里满是汗,湿湿的。心跳得快极了,沉重,慌乱。肌肉紧绷,保持接触,什么都没做。有那么一会儿,我说不清有多长,应该很短暂,却觉得过了许久,时间模糊了。你去吧。父亲说。于是我去了。
那时候,下午三点,正是最热的时候。我在屋子后面到处转了转,决定如果半个小时内没有见到他主动出来,我就直截了当去叫他。至于要怎样去叫,却没有半点头绪。只是我恨不得立刻付诸实施,免得这好不容易聚积起来的勇气随着等待和时间消散。那时候,周围都是那样的绿色。我充满了希望,他很快就会出现,一定。下一秒,没有。再下一秒,还是没有。半分钟,再等上半分钟,耐心等候,别着急。秒针同分针做着搏斗。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时间流逝得太慢,漫长得仿佛永远没有结束。还剩一刻钟,没有任何动静,一片死寂。半个小时快过去吧。让我有个理由去做点危险的举动。阳光万分露骨地刺激我的皮肤,全身的毛孔都在无声地爆炸。热从身体里泼出来,不成形状。有没有可能。说不定,他没注意到我的眼神。他不知道这意思,真热啊,口干舌燥的。渴。
突然地,难以想像,他走向我,如此轻巧。我们站了一会儿,面对面,几秒钟。我转身走了,他跟上。我没有看清他的神情,大脑一片空白。激动,兴奋,几乎难以自持。我们一直走到山坡的背面,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站在一米开外的草地上。没有一个人,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影,连鸟兽也无。这个地方是我早来看过的,我早有准备,处心积虑。我一直期盼着他会采取什么行动,从背后抱住我,或者,至少说些什么。我失望了,我们从那里走到这里,一前一后,一言不发,好像只是一次普通的出游。
我低着头,看见短裤下面伸出两条细细的腿,膝盖上有两片酡红,一双肉肉的脚,脚趾像排在一起的小石头。我忽然局促了,这样孩子似的身体,我以为,是不美的。不能被赞赏,被喜爱。我偷偷抬眼去看他。他站在那里,深蓝色衬衣,褐色西裤,黑色皮鞋。那样的色彩,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很突兀,刺痛了眼睛。肤色黑黄,透着烟容。短发很利落。即使不笑,皱纹也已经很明显。这样紧要的关头,我竟然胆怯了。心里犹豫着,也许到了此刻,都还有回转的余地。话到了唇边,说不出来。我不能就这么失败,已经到了这样一步。我思来想去,犹疑不定。最后,全凭着一股头脑发热的劲儿,凭着一瞬间的冲动。我把那意思,都说给他了。竟然这样容易,第一个字出了口,收也收不回。事先想好的说辞,一点没派上用场。完全不像我想像得那么漂亮。我窘迫极了,脑子转得飞快,可就是找不到一句有用的话。总之,我就说了那么一句,简单直接却把意思也都差不多说尽了。我就说了那么一句话。
我喜欢你。
我可以毫不掩饰地说,是我在引诱他。不错,我引诱了他。这听起来多少有些荒谬。尽可以想像。一个家世清白、个性有些内向的女孩子,去引诱一个比她大上足足三十岁,有家有室的男人。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如果不是我一向胆小怯懦,我肯定会以为我生来就该是那样。涂上亮晶晶的唇彩,裸露肌肤,走路时将腰扭得恰到好处的小妖精。然而事实也差不离几了,好像被摁了开关,或者天平的另一断加上了砝码。突然之间我就学会了什么东西。毫无疑问,那个摁开关的人,那个砝码,就是他。
即使是在今天,现在我回忆起那时自己的形象,仍然是满意的。十六岁的少女,算不得多么漂亮,但是很特别。没错,特别,那种气质是无形的,无法言说。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介乎于稚嫩与成熟之间。那种青涩的味道,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是致命的。那个少女也很清楚这一点,满足于自己圆润肩膀和嫩白小手的魅力。她也没有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像只火鸡,这通常对青春期小男孩们很有效果。她看起来仿佛一只温良而无害的小动物,灵活,轻巧。小小的,孩童式的狡黠。这几乎要了哪个男人的命。现在,我想起这样的一个形象,是觉得很不错的。我不能解释,为什么我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去做这样一件离经叛道的事。挑衅一个可怜男人的神经。张扬得不可一世。那时候我以为,一个甜美的笑容,一个勾魂的眼神,偶尔不小心露出身体的某些部分,就能办到所有事啦。真是狂妄。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傲慢、放肆。年轻就是这样的,明明拥有一切,却时时觉得蒙受了天大的委屈,认为全世界都想要伤害你。那个时候,我凭着自己年轻的灵魂和身体,向全世界发起进攻,向一个即将步入衰老的男人,向他的爱无能和性无能发起进攻。我觉得无所畏惧,同时又深感损失巨大。后来,又过了些年,在很短的一段时间,我忽然发现我老了。在一夜之间,我就老了。我还发现,年轻,原来是一件如此残酷的事。
那时候,实在太年轻了。并不能懂得,做爱不代表相爱。
那一天,他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确切了。总之,就是那意思,明明白白说着拒绝两个字。道理再多又怎样,语言再漂亮又怎样,还不就是一个意思。我脑袋哄的一声爆炸了,那时,我思维的残骸在那个仲春午后飞到四面八方,跟着风私奔了,掉进山背面的溪流里,附着在树叶的南面,钻进土地的最深处。总之,消失无踪了。消失了最好,意识不到最好,没有感觉最好。实实在在。丢脸极了。难熬的日子。我是怎么度过的,记不清了。我觉得,不能这样失败,绝对不能。我是这么想的。如果就这样放弃,如果把自己弄成一个笑话。我再没脸活着了。没了希望,没了企盼,绝不能忍受。我下定了决心,后来,就做了那件事。
怎么说呢。那是个很狭窄的地方。像是情爱旅馆那样的,但是又小又乱。我去那里,要了一个房间。我假装很平静,心里不住打鼓。还好,没有人要我出示身份证件,也没人突然大吼一声,你才十五六岁吧。我知道,我这样的年龄,有时候看上去像是二十出头。总之,无惊无险。我在那样的房间里给他拨了电话。号码是从我父亲的电话本上偷偷抄下来的。听筒里传来的盲音在房间里被无限放大,飘来荡去。他很快就接了电话,没有让我等太久。我听见他的声音,张开口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这个时刻,开口说话忽然变得极其困难,缓慢地,发出声音,咝咝地,完全变了,那声音。我还是说话了。我告诉他我是谁。我说了我所处的地方。我同他说,如果半个小时之内他不过来,我就在这里自杀。我很决绝。立刻挂断电话。当然,那时候我是没准备真的自杀的,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迅速有效地死去。但我确实下了那样的决心。比以后任何时候都坚决,后来无论何时我想到自杀,都不如那时坚决。那时候,那样年轻,年轻到完全不明白生命的宝贵,完全不放在眼里。
反正我想着,没脸再活下去了。我不断在脑子里重复着这句话。等候他来。事情一旦开了头,后面也就很容易了。他来了,表情严肃,像一个长辈来训斥出走的孩子。我讨厌他那样。拿起刀划在手背上,流了点血。没什么大不了,丝毫感觉不到痛。今天我是注定要流血的。一下子,他铸造的围墙就垮掉了。我们争执起来。完全忘了我在干什么。大吼大叫。拳打脚踢。从来没看到他那么激动过,褪去伪装,片甲不留。
最后我们都累了,我躺在床上,呼吸渐渐平复。他在另一侧,背对着我。后来我总是想当时他有没有意识到这是个危险的举动。他一直在极力回避的危险。也许他累了,像我一样,无限疲惫,失望,倦怠。他被炎热的天气和这些事情弄昏了头。也许。最后我靠了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我的手从他腋下穿过环住,胸脯抵住他的脊背,呼吸落在后颈上。那是我记忆里最热的一个夏天,我的衬衣下面只束了一条紧窄的抹胸,柔软,脆弱,发育中的乳房随着呼吸起伏。我是在引诱他,没错,不管有意无意。我隔着衣服感觉到他的颤抖。他忽然抱住了我。他转过身,抱住我。我听见我的骨骼被挤得咔咔作响的声音。他沉重的呼吸落在我肩上,我的肌肤凹下去一大块,又弹回来。他开始抚摸我,吻我,解开我胸前的暗扣。我感觉到乳房跳了出来,暴露在空气。他手心里有一层汗,指尖冰凉冰凉。
起初他的动作很慢,缓慢,迟疑,犹豫。我抱住他,花了很大力气,怕他忽然离开。他是可以挣脱的,以他的力气,摆脱我轻而易举。可是他没有。后来他似乎不再迟疑,动作变得急促。时间仿佛缓了下来,我感知肌肤和血液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清晰,漫长,近乎停滞。这些感觉最后汇集到一起,势不可挡。他亲吻我的身体时我觉得很痒,透进骨子里。我打开双腿,作出迎接的姿态。那种痒依然存在,到处都有,无所不在。这让我难以忍受。我把这感觉也告诉他了,我说我很难受。
我常常做这样的梦,梦见我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我从悬崖上落了下来,风很凌厉,我感到下体疼痛,似乎将被劈成两半。我的身体好像不再是自己的。四周的空气向我挤压过来,要从我体内取出什么。我抱着他,热得畅快淋漓。我看见大地向我扑面而来,种满了青草,变得越来越大。那颜色真是性感,鲜艳极了,无法言说。
最后,我就落地了。
我用被子盖住自己,尽管房间里热得要命。我依旧不习惯面对这具日渐变化的身体,不习惯在他人面前裸露。我开始感到害怕,我犯了罪。我几乎是带着恶劣的快感想到了他的妻子,我肯定是有意的。他的妻子很美,即使是现在。他还有个女儿,比我大两岁,我叫她姐姐。他不知道我在想这些,幸好他不知道。我想到这些,觉得可怕极了,整个人被罪恶感攫取住。我充满了歉疚,既觉痛苦,又感羞耻。多么可怕。我愈感到痛苦羞耻,就愈是兴奋。我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抖得厉害极了。我颤抖着,说不上是因为羞耻还是兴奋。就是这样罪恶的快感,散发着腐朽的异香。他过来安慰我,这个我叫了十几年叔叔的人,握住我的肩,要我别害怕。我不由浑身燥热。真幸运,他很削瘦。金黄色的身体,像阳光下的麦田。那情景我是没见过的,只是想像了无数次。我又要了一次,他居然满足了我,好像他还很年轻似的。
以后我一直沉迷于这样的事,沉醉其中,不可自拔。为此我感到羞耻极了。也可以反过来说。因为我一直知道这是非常羞耻的事,才会那样的沉迷。我喜欢这种羞耻的快感。说不上为什么,甚至远远胜过这样的事本身。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感到被窥视,被什么未知的东西所窥视。哪怕是在那件事似乎已经过去之后。我洗浴的时候,熟睡的时候,看书的时候,行走的时候,窥视依然存在。我常常是在突然之间便悚然一惊。那种被剥得精光的感觉降临了。我无处可逃,无处隐藏,一丝不挂,一缕无存。我被掏空了,回忆,感受,情愫,一点不剩下。在这样熟悉的窥视下,我总会想起那个炎热得异乎寻常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