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吕 过曲】【十样锦】【绣带儿】春风静宫帘半启，难消日影迟迟。听好鸟犹作欢声[3]，睹新花似斗容辉。追悔，【宜春令】悔杀咱一刬儿粗疏[4]，不解他十分的娇殢[5]。枉负了怜香惜玉，那些情致。（副净扮内监甲上）“脍下玉盘红缕细[6]，酒开金瓮绿醅浓。”（跪见介）请万岁爷上膳。（生不应介）（副净又请介）（生恼介），谁着你请来！（副净）万岁爷自清晨不曾进膳，后宫传催排膳伺候。（生），什么后宫！叫内侍。（二内侍应上）（生）揣这厮去，打一百，发入净军所去[7]。（内侍）领旨。（同揣副净下）（生）哎，朕在此想念妃子，却被这厮来搅乱一番。好烦恼也！【降黄龙换头】思伊，纵有天上琼浆，海外珍馐，知他甚般滋味！除非可意[8]，立向跟前，方慰调饥[9]。（净扮内监乙上）“尊前绮席陈歌舞[10]，花外红楼列管弦。”（见跪介）请万岁爷沉香亭上饮宴，听赏梨园新乐。（生），说甚沉香亭，好打！（净叩头介）非干奴婢之事，是太子诸王，说万岁爷心绪不快，特请消遣。（生），我心绪有何不快！叫内侍。（内侍应上）（生）揣这厮去，打一百，发入惜薪司当火者去[11]。（内侍）领旨。（同揣净下）（生）内侍过来。（内侍应上）（生）着你二人看守宫门，不许一人擅入，违者重打。（内侍）领旨。（作立前场介）（生）唉，朕此时有甚心情，还去听歌饮酒。【醉太平】想亭际，凭阑仍是玉阑干，问新妆有谁同倚？就有新声呵，知音人逝，他鹍弦绝响[12]，我玉笛羞吹。（丑肩搭发上）【浣溪纱】离别悲，相思意，两下里抹媚谁知[13]！我从旁参透个中机，要打合鸾凰在一处飞。（见内侍介）万岁爷在那里？（内侍）独自坐在宫中。（丑欲入，内侍拦介）（丑）你怎么拦阻咱家？（内侍）万岁爷十分着恼，把进膳的连打了两个，特着我每看守宫门，不许一人擅入。（丑）原来如此，咱家且候着。（生）朕委无聊赖，且到宫门外闲步片时。（行介）看一带瑶阶依然芳草齐，不见蹴裙裾珠履追随。（丑望介）万岁爷出来了，咱且闪在门外[14]，觑个机会。（虚下，即上，听介）（生）寡人在此思念妃子，不知妃子又怎生思念寡人哩！早间问高力士，他说妃子出去，泪眼不干，教朕寸心如割。这半日间，无从再知消息。高力士这厮，也竟不到朕跟前，好生可恶！（丑见介）奴婢在这里。（生）（作看丑介）（生）高力士，你肩上搭的什么东西？（丑）是杨娘娘的头发。（生笑介）什么头发？（丑）娘娘说道：自恨愚昧，上忤圣心，罪应万死。今生今世，不能够再睹天颜，特剪下这头发，着奴婢献上万岁爷，以表依恋之意。（献发介）（生执发看，哭介）哎哟，我那妃子呵！【啄木儿】记前宵枕边闻香气，到今朝剪却和愁寄。觑青丝肠断魂迷。想寡人与妃子，恩情中断，就似这头发也。一霎里落金刀长辞云髻。（丑）万岁爷！【鲍老催】请休惨凄，奴婢想杨娘娘既蒙恩幸，万岁爷何惜宫中片席之地，乃使沦落外边！春风肯教天上回，名花便从苑外移[15]。（生作想介）只是寡人已经放出，怎好召还？（丑）有罪放出，悔过召还，正是圣主如天之度。（生点头介）（丑）况今早单车送出，才是黎明，此时天色已暮，开了安庆坊，从太华宅而入，外人谁得知之。（叩头介）乞鉴原，赐迎归，无淹滞[16]。稳情取一笑愁城自解围[17]。（生）高力士，就着你迎取贵妃回宫便了。（丑）领旨。（下）（生）咳，妃子来时，教寡人怎生相见也！【下小楼】喜得玉人归矣，又愁他惯娇嗔，背面啼，那时将何言语饰前非！罢，罢，这原是寡人不是，拚把百般亲媚[18]，酬他半日分离。（丑同内侍、宫女纱灯引旦上）【双声子】香车曳，香车曳，穿过了宫槐翠。纱笼对，纱笼对，掩映着宫花丽。（内侍、宫女下）（丑进报介）杨娘娘到了。（生）快宣进来。（丑）领旨。杨娘娘有宣。（旦进见介）臣妾杨氏见驾，死罪，死罪！（俯伏介）（生）平身。（丑暗下）（旦跪泣介）臣妾无状[19]，上干天谴。今得重睹圣颜，死亦瞑目。（生同泣介）妃子何出此言？（旦）【玉漏迟序】念臣妾如山罪累，荷皇恩如天容庇。今自艾[20]，愿承鱼贯敢妒蛾眉[21]？
（生扶旦起介）寡人一时错见，从前的话，不必再提了。（旦泣起介）万岁！（生携旦手与旦拭泪介）
【尾声】从今识破愁滋味，这恩情更添十倍。妃子，我且把这一日相思诉与伊[22]！
（宫娥上）西宫宴备，请万岁爷、娘娘上宴。
（生）陶出真情酒满尊，李中
（旦）此心从此更何言。罗隐
（生）别离不惯无穷忆，苏
（旦）重入椒房拭泪痕。柳公权
注 释
[1]不忿：不满。
[2]（bǎi）划：即摆划，这里作决断解。
[3]欢：鸟鸣声，双关所欢，即情人。
[4]一刬（chàn）儿：一味。
[5]娇殢（dì）：撒娇。殢，纠缠。
[6]红缕：指脍，细切的肉。
[7]净军所：监禁太监的地方。
[8]可意：中意，引申为心上人。
[9]调（chōu）饥：朝饥，早上没吃东西时的饥饿状态，意义双关。
[10]尊前：即樽前，筵前。
[11]惜薪司：明朝设置的一个太监服役机关，专管供应柴炭之类事情。
[12]鹍弦：鹍鸡筋做的琵琶弦，这里指代琵琶。
[13]抹媚：形容害相思的痴迷状态。
[14]闪：躲。
[15]春风肯教天上回，名花便从苑外移：意谓只要皇帝回心转意，贵妃就可以从宫外回来。
[16]淹滞：停留。
[17]稳情取一笑愁城自解围：包管她一笑就使您消愁。
[18]拚：甘愿。
[19]无状：即无善状，一无是处。
[20]自艾：自怨。
[21]愿承鱼贯：愿意依次而进，不再嫉妒。
[22]伊：这里作“你”解。
第五出疑谶[1]
（外扮郭子仪将巾、佩剑上）“壮怀磊落有谁知，一剑防身且自随。整顿乾坤济时了，那回方表是男儿。”自家姓郭名子仪，本贯华州郑县人氏。学成韬略，腹满经纶。要思量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干一桩定国安邦的事业。今以武举出身，到京谒选[2]。正值杨国忠窃弄威权，安禄山滥膺宠眷。把一个朝纲，看看弄得不成模样了。似俺郭子仪，未得一官半职，不知何时，才得替朝廷出力也呵！
【商调】【集贤宾】论男儿壮怀须自吐，肯空向杞天呼[3]？笑他每似堂间处燕[4]，有谁曾屋上瞻乌[5]！不提防柙虎樊熊，任纵横社鼠城狐[6]。几回家听鸡鸣起身独夜舞[7]。想古来多少乘除[8]，显得个勋名垂宇宙，不争便姓字老樵渔！
且到长安市上，买醉一回。（行科）
【逍遥乐】向天街徐步，暂遣牢骚，聊宽逆旅。俺则见来往纷如，闹昏昏似醉汉难扶，那里有独醒行吟楚大夫[9]！俺郭子仪呵，待觅个同心伴侣，怅钓鱼人去，射虎人遥，屠狗人无[10]。
（下）（丑扮酒保上）“我家酒铺十分高，罚誓无赊挂酒标。只要有钱凭你饮，无钱滴水也难消。”小子是这长安市上，新丰馆大酒楼，一个小二哥的便是。俺这酒楼，在东、西两市中间，往来十分热闹。凡是京城内外，王孙公子，官员市户，军民百姓，没一个不到俺楼上来吃三杯。也有吃寡酒的，吃案酒的[11]，买酒去的，包酒来的，打发个不了。道犹未了，又一个吃酒的来也。（外行上）
【上京马】遥望见绿杨斜靠画楼隅，滴溜溜一片青帘风外舞[12]，怎得个燕市酒人来共沽[13]！（唤科）酒家有么？（丑迎科）客官，请楼上坐。（外作上楼科）是好一座酒楼也。敞轩窗，日朗风疏。见四周遭粉壁上，都画着醉仙图。
（丑）客官自饮，还是待客？（外）独饮三杯，有好酒呵取来。（丑）有好酒。（取酒上科）酒在此。（内叫科）小二哥，这里来。（丑应忙下）（外饮酒科）
【梧叶儿】俺非是爱酒的闲陶令[14]，也不学使酒的莽灌夫[15]，一谜价痛饮兴豪粗。撑着这醒眼儿谁偢睬？问醉乡深可容得吾？听街市恁喳呼，偏冷落高阳酒徒[16]。
（作起看科）（老旦扮内监，副净、末、净扮官，各吉服，杂捧金币、牵羊担酒随行上，绕场下）（丑捧酒上）客官，热酒在此。（外）酒保，我问你咱[17]，这楼前那些官员，是往何处去来？（丑）客官，你一面吃酒，我一面告诉你波。只为国舅杨丞相，并韩国、虢国、秦国三位夫人，万岁爷各赐造新第。在这宣阳里中，四家府门相连[18]，俱照大内一般造法。这一家造来，要胜似那一家的；那一家造来，又要赛过这一家的。若见那家造得华丽，这家便拆毁了，重新再造。定要与那家一样，方才住手。一座厅堂，足费上千万贯钱钞。今日完工，因此合朝大小官员，都备了羊酒礼物，前往各家称贺，打从这里过去。（外惊科）哦，有这等事！（丑）待我再去看热酒来波。（下）（外叹科）呀，外戚宠盛，到这个地位[19]，如何是了也！
【醋葫芦】怪私家恁僭窃[20]，竞豪奢夸土木。一班儿公卿甘作折腰趋[21]，争向权门如市附[22]。再没有一个人呵，把舆情向九重分诉[23]。可知他朱甍碧瓦总是血膏涂！
（起科）心中一时忿懑，不觉酒涌上来，且向四壁闲看一回。（作看科）这壁厢细字数行，有人题的诗句。我试觑波。（作看念科）“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呀，这诗是好奇怪也！
【幺篇】[24]我这里停睛一直看，从头儿逐句读。细端详诗意少祯符[25]。且看是什么人题的？（又看念科）李遐周题[26]。（作想科）李遐周，这名字好生识熟！哦，是了，我闻得有个术士李遐周，能知过去未来，必定就是他了。多则是就里难言藏谶语[27]，猜诗谜杜家何处[28]？早难道醉来墙上信笔乱鸦涂[29]！
（内作喧闹科）（外唤科）酒保那里？（丑上）客官，做什么？（外）楼下为何又这般喧闹？（丑）客官，你靠着这窗儿，往下看去就是。（外看科）（净王服、骑马，头踏职事前导引上[30]，绕场行下科）（外）那是何人？（丑笑指科）客官，你不见他那个大肚皮么？这人姓安名禄山。万岁爷十分宠爱他，把御座的金鸡步障都赐与他坐过，今日又封他做东平郡王。方才谢恩出朝，赐归东华门外新第，打从这里经过。（外惊怒科）呀，这、这就是安禄山么？有何功劳，遽封王爵？唉，我看这厮面有反相，乱天下者，必此人也！
【金菊香】见了这野心杂种牧羊的奴[31]，料蜂目豺声定是狡徒。怎把个野狼引来屋里居？怕不将题壁诗符？更和那私门贵戚一例逞妖狐。
（丑）客官，为甚事这般着恼来？（外）
【柳叶儿】哎，不由人冷飕飕冲冠发竖，热烘烘气夯胸脯[32]，咭把腰间宝剑频频觑。（丑）客官，请息怒，再与我消一壶波。（外）呀，便教俺倾千盏，饮尽了百壶，怎把这重沉沉一个愁担儿消除！
（作起身科）不吃酒了，收了这酒钱去者。（丑作收科）别人来“三杯和万事”，这客官“一气惹千愁”。（下）（外作下楼、转行科）我且回到寓中去波。
【浪来里】见着那一桩桩伤心的时事迕[33]，凑着那一句句感时的诗谶伏，怕天心人意两难摸，好教俺费沉吟、趷地将眉对蹙[34]。看满地斜阳欲暮，到萧条客馆兀自意踌蹰。
（作到寓进坐科）（副净扮家将上）（见科）禀爷，朝报到来。（外看科）“兵部一本：为除授官员事奉圣旨，郭子仪授为天德军使。钦此。”原来旨意已下，索早收拾行李，即日上任去者。（副净应科）（外）俺郭子仪虽则官卑职小，便可从此报效朝廷也呵！
【高过随调煞】赤紧似尺水中展鬣鳞，枳棘中拂毛羽[35]。且喜奋云霄有分上天衢，直待的把乾坤重整顿，将百千秋第一等勋业图。纵有妖氛孽蛊[36]，少不得肩担日月[37]，手把大唐扶。
马蹄空踏几年尘，胡宿
长是豪家据要津[38]。司空图
卑散自应霄汉隔[39]，王建
不知忧国是何人？吕温
注 释
[1]本出所涉史事：一、天宝九载，安禄山封东平郡王，唐代以将帅而封王的，他是第一个；二、天宝十二载，郭子仪任天德军使。剧中将两事处理为同时发生。
[2]谒选：等侯任用。
[3]杞天：意谓自己并非杞人忧天，无所作为。
[4]堂间处燕：喻不知所处的危险。
[5]屋上瞻鸟：喻为国家的前途担忧。
[6]不提防柙虎樊熊，任纵横社鼠城狐：柙虎、樊熊，喻安禄山有野心，虽然一时驯服，有机会就要作乱；社鼠、城狐，喻倚势横行的奸臣，指杨国忠等。
[7]几回家听鸡鸣，起身独夜舞：闻鸡起舞，用东晋祖逖的故事，表示自己有救国的大志。
[8]乘除：消长、成败、兴衰。
[9]闹昏昏似醉汉难扶，哪里有独醒行吟楚大夫：醉汉，指认识不清时局的人；楚大夫，指屈原，只有他独醒行吟，知道国家的危机，这是郭子仪自喻。
[10]钓鱼人：吕尚，西周开国功臣；射虎人，李广，西汉名将；屠狗人，樊哙，汉初功臣。他们都是古代有作为的人物，郭子仪引为“同心伴侣”。
[11]也有吃寡酒的，吃案酒的：吃寡酒，光喝酒不买菜；案酒，下酒的小菜。
[12]青帘：酒旗。
[13]燕市酒人：指战国时的侠士荆轲。
[14]闲陶令：悠闲自在的陶渊明（曾任彭泽令）。
[15]莽灌夫：灌夫是西汉人，性刚直，曾在酒后骂丞相田蚡，因而被害。
[16]高阳酒徒：本指郦食其，刘邦的谋士，这里也是郭子仪自指。
[17]我问你咱：“咱”和下文“我一面告诉你波”的“波”，都是语气助词，相当于“啊”或“吧”。
[18]四家府门相连：据史载，除了杨国忠、三国夫人外，其实还有贵妃的宗兄杨铦、杨锜共六家。
[19]地位：地步。
[20]怪私家恁僭窃：私家，指臣子；僭窃，滥冒名位，作非分的享受。
[21]折腰：卑躬屈节，奉迎权势。
[22]市附：赶集。
[23]舆情：公众意见。
[24]幺篇：北曲中指和前面一个乐调曲牌相同。
[25]端详：端相，细看。少祯符，不吉利。
[26]李遐周：相传是唐玄宗时的术士、预言家。
[27]多则是就里难言藏谶语：多半是（多则是）不好说出底细（就里），只好把它们藏在谶语里面。
[28]猜诗谜杜家何处：懂得这几句诗意思的人在哪儿呢？
[29]早难道：难道。早，用来加强语气。
[30]头踏：古代官员出行时排在前面的仪仗队。
[31]杂种：安禄山的父亲是胡人，母亲是突厥人。
[32]气夯（háng）胸脯：气胀满了胸脯。
[33]迕（wǔ）：不顺遂，不满意。
[34]趷：即疙瘩，形容眉头紧皱。
[35]赤紧似尺水中展鬣鳞，枳棘中拂毛羽：赤紧似，正如；鱼游浅水、鸟入荆棘丛，用来比喻白己处境之难。鬣，鱼头部附近的鳍。
[36]妖氛孽蛊：指安禄山。孽蛊（gǔ），祸害。
[37]肩担日月：担当国家大事。
[38]要津：政府中的重要职位。
[39]卑散：卑官散职，不重要的低级闲散官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