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七十章到第八十一章,可视为《老子》一书的总结和补充,可以看成是对最高统治者的谆谆告诫。其中第七十章“知我者希”,提出了如何从日常生活上升到理论思考的问题。第七十一章“圣人不病”则对圣人提出了持续“病病”(反思和纠正过错)的要求。此两章可以看成是对最高统治者提出的宏观希望,构成了本单元的第一部分。
接下来的第二部分,则总结了道哲学的七条基本原则,分别是:“不厌”,即君不厌民和民不厌君;“不敢(为)”,是因为“天网恢恢”;“代斫伤手”,所以要慎杀;“无以生为”,唯有节俭而贵生;“强下弱上”,统治方能长久;“余奉天下”,是因为“不欲见贤”;“柔之胜刚”,所以君王要忍辱负重等。
最后三章可以看成是对最高统治者提出的三点希望。“天道善人”的人格理想,希望统治者与民为善;“小国寡民”的政治设计,希望统治者回归自然或安于现状;“不争之道”的政治理念,希望统治者效法天道之“利而不害”。
七十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
“翻译”:我说的这些道理很容易理解,也很容易践行。但天下却没有人能明白,也没有人去践行。话语都有源头,事情都有原因。正是由于人们不明白上述道理,所以也就不理解我的主张。理解我的越是稀少,践行我主张的人就更加珍贵。所以有道的圣人,只能是身上穿着粗衣、怀里抱着美玉。
“注释”:甚易知:很容易理解。甚,很。
莫能行:没有人能够践行。行,践行。
话有宗:话语都有源头。宗,源头。作为“道”来源之一的言语之“道”(即道出),受制于语言在时间上的一维性。追溯回去,就能发现源头。
事有君:事情都有原因。君,原因。在《老子》看来,事物的原因就是道。
无知:特指对上述道理的不理解。
不我知:不知我,不能理解我的主张。
希:同“稀”,稀少。
则:法则,此处作动词用,意为“取法”。
被褐而怀玉:穿着粗布衣而怀里却揣着美玉。被,通披。褐,粗布衣。
“还原”:我本想让“道哲学”的言语朴素简单化,但人们只看见了语言的朴素简单,却没能发现“道哲学”理论体系的美丽。人们只看见了圣人身上的粗布衣,却没有看见圣人怀里揣着的美玉。天下之大,能理解“道哲学”的又有几人?
我在前面说的关于“道”的理论很容易理解,语言很简单朴素,也很容易践行,道理也是深入浅出。但天下却没有人能明白,也没有人去践行。人们都只看见了语言的简单朴素,却没有看见朴素语言下的深奥道理。话语都有源头,事情都有原因,而“道”论正是追溯话语源头和事物原因的理论,这是很多人都没有弄明白的。正是由于人们不明白上述道理,所以也就不理解我的主张。理解我主张的人越是稀少,践行我主张的人就更加珍贵。所以有道的圣人,只能是身上穿着粗衣、怀里抱着美玉。人们只看见了他的粗布衣,却看不见他怀里揣着的美玉。
“批判”:就理论来说,言语简单方能普及,而言语简单并不意味着道理简陋。就学习者来说,追远思深方得真传,能透过简单的语言发现深奥的道理才完成了学习。
不断追问话语(话题)的由来,不断追问事物的原因,我们就能发现“道”。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才能理解道的博大与道的深奥。
七十一
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翻译”:知道自己有所不知,值得肯定;拿无知(和错误的结论)当成知识,是非常有害的。也只有不断地纠正(这种拿无知当知识的)毛病,才可能因此而消除危害。圣人就不会受到这种危害,也正是因为圣人能不断地纠正(这种拿无知当知识的)毛病,所以才有可能远离危害。
“注释”:知不知:知道有所不知,知道自己无知。
尚:推崇,肯定。
不知知:以不知为知,拿无知(和错误的知识)当成真知识。
病:祸害,过错。
病病:以病为病,治病,纠正过错。
“还原”:如果你真地不理解道哲学,你也清楚自己没有理解道哲学,那也是值得肯定的。怕就怕你实际上没有理解,却认为自己理解了,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人首先要知道自己有所不知,能清楚自己对某件事确实不知,也是值得肯定的;倘若拿不理解(甚至错误的结论)当成真的知识,那就非常有害了。也只有不断地纠正(这种拿无知当知识的)毛病,才可能因此而消除危害。圣人就不会受到这种危害,也正是因为圣人意识到(这种拿无知当知识的)毛病是一种很坏的毛病,并能不断地纠正它,所以才有可能远离这一危害。
“批判”:人皆有不知,知己有所不知,知己之所知,均为自知。知“道”亦然。
能知“道”者,与“道”和谐;能自知者,与己和谐;能知己是否知“道”,则与己、与“道”皆和谐。非如此,不可妄言道。
七十二
民不畏威,则大威至。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
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翻译]:如果能让老百姓不需要畏惧你的威权,那么大威无威的最高境界就已经实现。不会使百姓的居所变得狭小,也不会压制百姓的生计。只要统治者不压迫(即无威),老百姓因此就不会厌弃和反抗。
所以圣人自己了解自己(的威权),但不外现即使用(自己的威权),因为他虽然爱自己,但并不会以自我为中心。所以他能抛弃那些坏的习惯而保留了这些美德。
“注释”:不畏威:不需要畏惧威权。
大威:大威无威,老百姓感觉不到压迫即为大威的境界。一说“大威”即“大的危险”,个人认为不妥,因为既与道哲学的“无为而治”理想相违背,也与“大象无形”相违背。
押其所居:使百姓居所变小。押,同“狭”,变得狭小。
厌:同“压”,逼迫,压制。下同。
是以不厌:因此不厌弃。厌,厌弃。
自见:自己外现(威权)。
自贵:以自为贵,以自我为中心。
“还原”:对于圣人来说,他不仅要知“道”,知“无为而无不为”的政治理想;还要自知,知道自己被赋予的威权;能将两者结合起来,就是“大威不厌”,君“不厌(民)”,民也“不厌”其君。
如果能让老百姓不需要畏惧君主的威权,那么大威无威的最高境界就已经实现。既不会使百姓的居所变得狭小,更不会压制百姓的生计。只要统治者不压迫(即无威),老百姓因此就不会厌弃和反抗。
所以圣人自己了解自己(的威权),但不外现即使用(自己的威权),因为他虽然爱自己,但并不会以自我为中心。所以他能抛弃那些坏的习惯而保留了这些美德。
“批判”:威缘于厌,因厌而有威;大威则无厌,无厌方成大威。圣人有威,因被赋予其威。圣人须自知其威,是为知其一,为小知。圣人能知大威,方为知其二,方为大知。
大知即知“一”,即知“道”。能守“道”守“一”,故不自贵,故不自见。既不自见,威自然无形。
七十三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招而自来,默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翻译”:勇于犯人就会被杀而死,勇于不侵犯他人就能顺道存活。在以上两种选择中,有的得利有的遭损。这都是出于上天的喜好,谁能明白(上天扬善惩恶)的缘故呢?所以圣人也难以说得明白。
上天的规律就是,不与万物相争却善于控制万物,不和人对话却善于给人以善恶报应,不用人招呼却能自动到来,沉默无语却善于谋划人的命运。天道犹如一张无边无际的网,虽然稀疏不密却不会漏失任何一件善恶报应。
“注释”:勇:不惧。古人写作“恿”,意即出于内心自然的不畏惧。
敢:犯也,侵犯他人。按《老子》的逻辑,能“守一”即为不犯,即为“不敢”。倘若以侵犯他人之“一”,来增加自己之“一”,则为多,则为“敢”。
杀:被杀,逆道而亡。
活:存活,顺道而生。
或利或害:有的得利而生有的遭损害而亡。或,有的。
恶:喜好。
难之:以之为难,以解释上天喜好为难事。
不争而善胜:不与万物相争却善于控制万物。不争,不与万物争。胜,战胜万物,控制万物。
不言而善应:不和人对话却善于给人以善恶报应。不言,不说,不和人说。善应,善于应验善恶报应。
默然而善谋:沉默无语却善于谋划人的命运。谋,(按照善恶报应)进行谋划,进行安排。
恢恢:宏大无边的样子。
疏而不失:稀疏却不会漏失任何一件善恶报应。疏,稀疏。不失,不漏失(善恶报应)。
“还原”:如果对圣人来说必须有“威”而“不厌”,那么对所有人来说,就是守己而“不敢”。圣人不欺压百姓,和所有的人都不能侵犯他人,出于同一个道理。
能守“道”守“一”的人,就不会侵犯他人。勇于侵犯他人就会被杀而死,勇于不侵犯他人就能顺道存活。在以上两种选择中,有的得利而存活,有的遭损而灭亡。这都是出于上天的喜好,是上天扬善惩恶的结果。谁能明白(上天扬善惩恶)的缘故呢?所以圣人也难以说得明白。
上天的规律(也即宇宙关系的特性)就是,不与万物相争却善于控制万物,不和人对话却善于给人以善恶报应,不用人招呼却能自动到来自动兑现善恶,沉默无语却善于谋划人的命运。天道犹如一张无边无际的网,虽然稀疏不密却不会漏失掉任何一件善恶报应。
“批判”:犯人者必被犯,敢者必使人也敢。敢者杀人,人敢反杀敢者。敢者先不守己、不守一,先逆道而为。人敢随后也不守己、不守一,后逆道而报之。倘若众人皆先不敢,则无敢者,则无人敢,则众人皆活。此即天之道。
圣人之不厌,众人之不敢,虽为异名之德,实同出于道。
七十四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
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
“翻译”:既然百姓不畏惧死亡,为何还要拿死亡来恐吓住他们呢?又假设百姓畏惧死亡,你如果逆道作恶,我抓住你并依司杀者之法杀掉你,谁还敢逆道作恶呢?(所以还是不用拿滥杀无辜来恐吓百姓。)
通常是由主管杀伐之权的人和制度惩戒罪犯。如果越过他们和制度安排去滥杀无辜,就是人们所垢病的不懂木匠的人胡乱砍伐一样,很少有不伤害到自己手的。
“注释”:畏死:畏惧死亡。
以死惧之:用死亡的威胁使得百姓恐惧(从而不敢反抗自己的统治)。惧之,使之惧。
若使:假设,假使。
而为奇者:你如果逆道作恶的话。而,尔,你(即假设中的你)。为奇,逆道作恶。顺道为正,逆道为奇。
得执而杀之:捉住并依法杀掉你。得,捉住。执,依司杀者之法。之,指代你。
司杀者:主管杀伐之权的人员和制度安排。
代大匠斫者:代替木匠胡乱砍伐的人。
希有:几乎没有,很少有。希,同“稀”。
“还原”:上天有扬善惩恶之德,圣人也就不会拿死亡来恐吓百姓。如果代上天来惩戒百姓,很难不伤害到自己手的,这就是“代斫伤手”之理。
既然百姓不畏惧死亡,为何还要拿死亡的威胁来恐吓住他们呢?这显然是没有用处的。又假设百姓畏惧死亡,同时假设有人逆道作恶,我抓住他并依司杀者之法杀掉他,谁还敢逆道作恶呢?所以也就无须用滥杀无辜来恐吓百姓。
通常是由主管杀罚之权的人和制度去惩戒罪犯,既然上天有扬善惩恶之德,那就意味着上天会依据善恶报应主管着人间的杀罚。如果代替上天的安排去滥杀无辜,就是人们所诟病的不懂木匠的人胡乱砍伐一样,很少有不伤害到自己手的。
“批判”:天道能扬善惩恶,人道自然就得慎杀,此即人之所以“勇于不敢”的缘由。如果有人代替上天杀罚,无异于就会“代斫伤手”,此即“勇于敢则杀”的原因。
至于能否以死亡威胁民众有效维护统治,是统治者极为关心的问题,其前提则是民畏死。但《老子》已证,无论民是否畏死,以死畏民只能是要么无效的、要么多余的。
七十五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翻译”:百姓之所以会忍饥挨饿,是因为他的统治者吞食赋税过多,百姓因此而饥饿。百姓之所以难以治理,是因为他的统治者过于肆意妄为,百姓因此难以管理。百姓之所以把死亡看得很轻,是因为他的统治者过于追求个人享乐,百姓因此而不怕死。只有那些不为追求个人享乐而肆意妄为的人,才是比只重个人养生者更为贤明的人。
“注释”:饥:饥饿。
其上:他的统治者。上,国君,统治者。
有为:肆意妄为,如捐税、苛政等。
轻死:以死为轻,看轻死亡,不怕死。
求生之厚:过于贪图享乐。求生,享乐。厚,过于。
无以生为:不为追求个人享乐而肆意妄为。以生,为了个人享乐。为,肆意妄为。
贤于贵生:比只注重个人养生的人更为贤明。
“还原”:如果进一步追问“勇于敢”和“代大匠者斫”的原因,都是因为过于注重个人的享乐。反过来说,如果不过于追求个人享乐即“无以生为”,则上述问题都将不复存在。
圣人由百姓而养,圣人厚生以百姓赋税为基础。百姓之所以会忍饥挨饿,是因为他的统治者吞食赋税过多,百姓因此而饥饿。圣人行为,又垂范百姓行为。百姓之所以难以治理,是因为他的统治者过于肆意妄为,百姓效法统治者肆意妄为因此难以管理。最终的结果就是,无良统治者过于厚生而百姓无所生。百姓之所以把死亡看得很轻,是因为他的统治者过于追求个人享乐,将百姓逼迫得没有生路,百姓因此而不怕死。只有那些不为追求个人享乐而肆意妄为的圣人,才是比只重个人养生的一般统治者更为贤明的人。
“批判”:人生当珍贵,也当厚待。但贵己也贵人,厚己不犯人,方为守道,方为得一,方为节俭。此即无贵之贵,无厚之厚,可视为大贵、大厚,与天道相和谐。能如此者,则为道而厚生,则守一而贵生,则无以生而妄为。
七十六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
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翻译”:人活着时是柔弱的,死后是僵硬的。草木生长时是柔弱的,死后是干枯的。
所以说坚硬而强悍的东西,是死亡的躯体;柔软而脆弱的东西,是生命的载体。因此,兵力过于强大就会导致灭亡,木头过于僵硬就会被折断。强大的东西只能处在下方,柔弱的东西才会处在上方。
“注释”:人之生:人活着的状态。
死之徒:死亡的躯体。徒,学徒,所学知识的承载者,此处当理解为载体。
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强大的东西只能处在下方,柔弱的东西才会处在上方。人体如此,草木同样如此。因此这样的一种秩序(即“强下弱上”),可以被看成是道的安排。由此而来的结论是,处上的统治者当柔弱。
“还原”:为什么统治者要守道、守一呢?因为天道为生命体安排了“强下弱上”的自然秩序。如果遵守这样的秩序,处在上面的统治者就应当柔弱。
理解“强下弱上”自然秩序的第一步,就是首先认识到生与死同弱与强之间的对应关系。人活着时是柔弱的,死后是僵硬的。草木生长时是柔弱的,死后是干枯的。简称为“死强生弱”。
所以说坚硬而强悍的东西,是死亡的躯体;柔软而脆弱的东西,是生命的载体。
理解“强下弱上”自然秩序的第二步,就是将上述现象推而广之。比如兵力过于强大就会导致灭亡,木头过于僵硬就会被折断,等等等等。
通过以上众多事例,我们就能达成对“强下弱上”自然秩序的理论总结,就是强大的东西只能处在下方,柔弱的东西才会处在上方。这就是自然秩序的安排,更是对人类社会秩序的启示。
“批判”:生柔死坚,能理解到生命体在宇宙关系中的柔弱性,就能认识到人类在宇宙关系中守弱的必要性,也就能进一步认识到人类伦理关系同物理宇宙关系相和谐的必要性。至于借助人体和草木生命结构中“强下弱上”的特征,劝谕统治者守弱,则体现了《老子》的时代性。
七十七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其不欲见贤邪!
“翻译”:大自然的运行规律,大概就像是拉开弓射箭一样吧,如果弓箭拉得高了就压低一点,如果弓箭拉得低了就抬高一点;如果弦拉得过满了就放松一点,如果弦拉得不够满就加大一点力拉满点。大自然的运行规律就是,减少过多的弥补不足的。人世所奉行的行为准则却不是这样,搜刮本已不足的再奉送给本已多余的。
谁能做到有多余的就奉献给天下那些不足的人呢,只能是那些有道的人。因此有道的圣人办成事情却不自恃有功,成功了也不居功自傲,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生活同百姓生活的差距太大啊!
“注释”:张弓:拉升弓射箭。张,使之张,拉开。
高:瞄准时箭头高于目标。
抑:向下压低。
下:瞄准时箭头低于目标。
举:向上抬高。
有余者损之:弦拉得过满了就放松一点。有余,弦拉得过于满,导致箭头会偏离目标。
不足者补之:弦拉得不够满就加大一点力拉满点。不足,弦拉得不够满,导致箭头到达不了目标。
人之道:当理解为“人为”之道,也即因人的肆意妄为而造成的社会现实。
有余以奉天下:多余的东西拿出来奉献给那些不足的人。
贤:贤于百姓,优越于百姓。
“还原”:接下来还需要认识到自然秩序和社会秩序之间的不同,认识到人类伦理关系与物理宇宙关系之间的差异。若能如此,圣人就能效法物理宇宙关系“余奉天下”,圣人就能实现与全体人民的和谐即“不欲见贤”。
物理宇宙关系的运行规律,大概就像是有人在拉开弓射箭一样,能自我调节并最终自动实现和谐。如果弓箭拉得高了就压低一点,如果弓箭拉得低了就抬高一点;如果弦拉得过满了就放松一点,如果弦拉得不够满就加大一点力拉满点,只要弓箭能与目标实现和谐就可以了。由此可以得出结论,物理宇宙关系的运行规律就是,以自身的最终和谐为目标,自动减少过多的弥补不足的。但人世所奉行的行为准则却不是这样,人们是搜刮本已不足的再奉送给本已多余的。
谁能做到有多余的就奉献给天下呢,只能是那些有道的人了。因此有道的圣人办成事情却不自恃有功,成功了也不居功自傲,因为他懂得物理宇宙关系的和谐,他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生活同百姓生活的差距太大啊,他要最终实现同全体人民的和谐!
“批判”:伦理关系的现实是“损不足以奉有余”,但物理宇宙关系则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前者为“人为”之道,后者为天道,当是“人为”之道背离天道,而非天道背离“人为”之道。能效法天道即为得道,即为圣人。若坚持“人为”之道的肆意妄为,则社会问题就层出不穷。
七十八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正言若反。”
“翻译”:天下万物没有比水更为柔弱的了,但能够摧毁坚强物体的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超过水,就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改变水善下、无形的特性。弱小战胜强大,柔嫩战胜刚强,天下没有不知道这个道理的,只是没有人可以做到柔弱罢了。
因此圣人说:“能够忍受国家的屈辱,才能称得上是国家的君主;能够承担起国家的苦难,才能成为天下的君王。”符合大道精神的话看上去恰好与常识相反。
“注释”:莫柔弱于水:没有什么比水更柔弱的了。
莫之能胜:莫能胜之,没有什么能超过水。之,指于忆水。
以其无以易之:因为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改变它善下、无形的特性。其,水。
莫能行:没有人能够实行。
受国之垢:忍受国家的屈辱。
受国不祥:承担起国家的苦难。
正言若反:符合道的精神的语言(即正言)看上去像是与常识相违背。
“还原”:柔弱胜刚强的道理其实是广为人知的,但要能在生活中践行它,还得能够忍辱负重才行。
天下万物没有比水更为柔弱的了,但能够摧毁坚强物体的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超过水,就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改变水善下、无形的特性。弱小战胜强大,柔嫩战争刚强,天下没有不知道这一道理的,只是没有人可以做到柔弱罢了,做到忍辱负重罢了。
因此圣人说:“能够忍受国家的屈辱,才能称得上是国家的君主;能够承担起国家的苦难,才能成为天下的君王。”
“编者按”:符合大道精神的话(即君王需要忍辱负重)看上去恰好与常识(即君王总是可以为所欲为)相反。所以常识是不一定可靠的,只有掌握了“道”之后的理性才是可靠的。
“批判”:能守柔守弱,必能忍辱负重;不能忍辱负重,则必不能守柔守弱——即使能偶尔为之也必不长久。君王能守柔守弱,即有了平常心,即有了终生平等之心,且有了甘为天下百姓忍辱负重之心。君主也因此被赋予了为天下忍辱负重的责任和宗教般的虔诚。
七十九
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
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翻译”:等到有深仇大恨之后再来调和,必定还会有余留的怨恨(如果能怀着与道相和谐的心态,去解决那些与道不和谐的事情,自然就没有了怨恨),调和怨恨的做法怎么能算得上是善事呢?
因此,圣人持有债权的契约,却并不向对方索债。有德行的人只保管着借据就可以了,无德行的人才会索回欠款。上天的安排没有亲疏偏爱,它永远帮助善良的人。
“注释”:和大怨:调和深仇大恨。和,调和,调解。
报怨以德:如果能怀着与道相和谐的心态,去解决那些与道不和谐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了怨恨)。怨,与道不和谐的事情。德,与道相和谐的事情。
安可以为善:这怎么能算得上是善事呢?
执左契:持有债权的契约。执,持有。左契,契约的左半部分,由债权人持有。
不责于人:不向人索取欠款。
司契:负责保管好债权契约(但不向人索债)。司,掌管。
司彻:负责兑现债权、索要欠款。彻,取也。
无亲:没有亲疏偏爱。亲,亲疏偏爱。
与:助。
“还原”:在道哲学即将结束之前,本章给圣人们的第一个建议,就是要效法“天道善人”的美德。
等到百姓之间闹出了深仇大恨之后再去调和,必定会有余留的怨恨。
“编者按”:假如能怀着与道相和谐的心态,去解决那些与道不和谐的事情,将人们相互间的怨恨消解在萌芽之中,这些怨恨或许就不会发生。
“还原”:如此看来,事后调和怨恨的做法,怎么能算得上是善事呢?
因此,圣人保管有债权的契约,与道相和谐;却并不向对方索债,不会制造怨恨。有德行的人只保管着借据(等待对方还上)就可以了,如此就能实现与道相和谐;无德行的人才会主动索回欠款,在对方没有偿还能力的时候就会制造怨恨。在圣人们看来,上天的安排没有亲疏偏爱,它永远帮助那些善良的人们即“天道善人”。所以圣人不仅努力去做善良的人,还主动效法“天道善人”的美德去帮助那些善良的人。
“批判”:和大怨,不如和小怨;和小怨,不如消小怨;消小怨,不如无怨。何以无怨?执契而不索债,守道而不为怨即可。何以做到?效法“天道善人”即可。
八十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楫,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翻译”:国家的疆域和人口规模可以小一点,使得虽然拥有如“什”和“伯”这类庞杂的关于军队和百姓编制的管理制度不会被使用,让百姓重视叶落归根而不远征和远迁他国。虽有战船战舰,但不会有士兵乘坐它们。虽有铠甲兵器,但没有地方使用它们。
让百姓回归到结绳记事时代的那种互不相争的状态。人们吃上本国香甜可口的食物,穿上本国美丽整洁的服装,安居在自己的家园里,享受着本国的民俗风情。同时也平静地注视着邻国人民,聆听着和平时代各国间的鸡犬相吠,各国人民直到老死,也不打搅别国人民的和平幸福生活。
“注释”:小国寡民:使国小、使民寡。这里的“国”当指天子下的“封国”,而非现代意义的国家。
什伯之器:将人口进行编制的管理制度。什伯,原意是军队的编制制度,十人为“什”,百人为“伯”。这里当泛指人口的编制制度。器,器物,这里指规章制度等社会管理之器。
重死:重视死,结合下文当翻译为“重视叶落归根”。
舟揖:舰船,这里指战船战舰。
甲兵:铠甲、兵器。
无所陈之:没有地方陈列它们。陈,陈列,承上文当理解为“使用”。之,指代甲兵。
复结绳而用之:回归到结绳记事时代的那种互不相争的状态。复,回归。结绳而用之,结绳记事时代,这里特指当时社会的“不争”状态。
甘其食:使其食甘,吃上本国香甜可口的食物。其,本国的。下同。
美其服:使其服美,穿上本国美丽整洁的服装。
安其居:使其居安,平安居主在自己的家园里。
乐其俗:使其俗乐,享受着本国的民俗风情。
邻国相望:平静地注视着邻国人民。相望,相互守望着和平与宁静。
鸡犬之声相闻:聆听着和平时代各国间的鸡犬相吠。相闻,相互聆听并欣赏。
不相往来:不打搅别国人民的和平幸福生活。
“还原”:如果说民与民之间无怨可保国内祥和,那么国与国之间不往则可保国家间的和平;如果说效法“天道善人”可帮助统治者建立符合道的人格理想,那么“小国寡民”就是与该人格理想相一致的政治设计,也符合道本身守己、得一的原则和精神。
国家的疆域和人口规模可以小一点,便于管理,使得虽然拥有如“什”和“伯”这类庞杂的关于军队和百姓编制的管理制度,但不会被使用,这些制度最终会被废弃。让百姓珍惜叶落归根的土地情结,而不愿意远征和远迁他国。虽然拥有战船战舰,但不会有士兵乘坐它们去打仗。虽有铠甲和兵器,但没有战场能使用上它们。
让百姓回归到结绳记事时代的那种互不相争的状态。人们吃上本国香甜可口的食物,穿上本国美丽整洁的服装,安居在自己的家园里,享受着本国的民俗风情。既要珍惜自己的美好生活,又不要奢望去占有别人的生活。同时也平静地注视着邻国人民,聆听着和平时代各国间的鸡犬相吠,默默地关注和祝福他们,但从不打搅他们,各国人民直到老死,也不打搅别国人民的和平幸福生活。
“批判”:能守弱守小,则国小民寡。能守己得一,则国与国不相往来。国能守己则得己,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则成为必然。若天下各国皆能守己、皆能得一,则天下得道无为、天下也自“得一”矣。若各国皆与自己和谐,则国与国全都实现了和谐,则天下也与自己实现了和谐。
八十一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翻译”:真实的语言不需要人的美饰,经过美饰的语言也就不再真实。善良的行为不需要辩论,需要通过辩论认识的行为也就不会是善良的行为。真正的知识是不混乱的,混乱的知识不会是真的知识。
圣人不为一己积累资源:全部用来谋求别人的幸福,自己也就更加富有,全部奉献给了别人,自己获得更多。上天的大道是,使万物获益而不使万物受害;圣人的法则就是,全部行为均效法上天的大道而不与世人相争。
“注释”:信言不美:真实的语言不需要人的美饰。信,真实可信。在《老子》看来,美即多,不美即不多,即守己、得一。
善者不辨:善良的行为不需要通过辩论而得以认识。在《老子》看来,善良的行为就是符合道德的行为,就是与自己相和谐因而也与他人相和谐的行为。该行为自己就能显现,故不需要通过辩论而被认识。
知者不博:真正的知识是不混乱的。在《老子》看来,真知识就是与道相和谐相统一的知识,因而也是唯一的和清晰的知识,它不可能多,因而更不可能混乱。博,本意为多(即广博),此处意为“混乱”。
不积:不为自己积累(社会资源)。积,积累。
既以为人:全部用来谋求别人的幸福。既,尽也,全部。以为人,以(之)为人,用(自己的资源)为别人(谋取幸福生活)。
与人:奉献给别人。与,施,献。
利而不害:利(万物)而不害(万物),使万物获益而不使万物受害。
为而不争:行为均效法上天的大道而不与世人相争,即道内有为而道外不争。
“还原”:如果说效法“天道善人”的人格理想能劝谕统治者与民为善,“小国寡民”的政治设计能劝谕统治者或回归自然或安于现状,那么还需要“为而不争”的政治理念统领二者且一以贯之。“为而不争”的政治理念不仅是“天道善人”人格理想的信仰基础,也是“小国寡民”政治设计的理论依据。如究其根源,则它最终来源于圣人对天道“利而不害”的效法。
真实的语言和理论(比如道论)不需要人的美饰,经过美饰的语言也就不再真实。善良的行为(比如无为而无不为)不需要通过辩论被认识,需要通过辩论才能被认识的行为也就不会是善良的行为。真正的知识(比如得道之法和用道之术)是不混乱的,混乱的知识不会是真的知识。它们的共同点就是守己、得一,通过实现与自己的和谐,最终实现与道的和谐。
圣人不为一己积累资源,为自己积累资源就是多:全部的“多”都用来谋求别人的幸福,自己也因此更加富有,全部的“多”都奉献给了别人,自己也因此获得更多。上天的大道即宇宙关系的规律是,使万物获益而不使万物受害,万物在宇宙关系中得到自己而不是失去自己;圣人的法则就是,全部行为均效法上天的大道而不与世人相争,仅仅守住自己就可以了。
“批判”:信、善、知,均以“得一”为基础。说“一”如“一”即为“信”,说“一”为“多”即为“美”。人若能“守己”能“得一”者即为“善”,“善”因“守己”、“得一”而自现,“善”能自现,故无需辩而识之(即“不辩”)。有“一”知“一”为真“知”,有“一”知“多”即为“博”,“知”因“博”而乱、因“博”而伪。
存疑:如见“一”而说不足“一”当为何?得“一”而行不足“一”当为何?有“一”而知不足“一”当为何?查《老子》一书。并无明言。故先存疑于此,另见下卷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