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身世之谜,估计没有人能完整还原了。我们不妨采信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老子留下五千言《道德经》后,骑青牛出函谷关而去。
可能连老子本人也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去,带来的后果却非常严重。
一、出关后三大后果
后人犯下的共同错误是,没有人去理会老子的本意。因为即使你明白了他的本意,你也无法说出来。除了老子之外,也没有人敢去劝谕最高统治者了。老子不明不白地劝谕了五千言之后,不也骑着青牛走了吗?所以我们也只能是装糊涂了,所以后来的任何人都可以根据生存需要去解释《道德经》了。至于老子当初的本意,那就和大家一起“集体忘却”掉吧!
全民曲解《道德经》的好戏就这样粉墨登场了。
1.道家的无形关系,显现为法家的有形制度
道家的阳谋之道,逆用为法家的阴柔之术
最先曲解《道德经》的或许不是法家,但在所有的曲解中离道哲学本意最远的、甚至背道而驰的,则是法家无疑。如单从表面上看,法家将道家(此处的道家是指道哲学家,特此声明。下同)的无形的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呈现为有形的法律制度,将人与人的和谐转换为人与法律条文间的和谐。这无疑属于历史的进步。但从本质上看,法家则是将道家所主张的最高统治者与社会底层在“道”(即伦理关系)中的和谐,替换为全体臣民“为最高统治者”的和谐。最高统治者不仅成为法家之“法”的最高目的,也成为人类伦理关系的最高目的。这显然是违背道哲学原意的。
与之相对应的是,道家原本所主张的人(包括君主)向外在关系的和谐,被法家偷换为全体人民“向君主和谐”。原本是圣人顺道阳谋的无为而无不为,被法家偷换为独裁者逆道阴谋的阴柔权术和御人之术。读《韩非子》的恐怖感,并非来源于书中对人性实施的血淋淋解剖,这样的解剖只会让旁观者感到震惊;而是来源于书中那把虽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刀子,它让阅读者都会感染上一种无措与不安。事实上,韩非子本人也正是被这把刀子杀死的。
更为糟糕的情况是,权谋成为中国文化中的最高智慧,被包装成“黄老之术”,被帝王们活用为王术和霸术,被所有参与争权夺利的人演绎为识人术、用人术、御人术以及低潮期的韬光之术、避祸时的逃遁之术、拉帮结派时的合纵连横之术,成为打击对手、排斥异己、笼络人心、拉帮结派的阴险工具。甚至整个中国文化也只需要权谋,而不需要思想。权谋足以改变中国,而思想则改变不了中国(反而是思想被当权者灭杀)。
2.道家的人人关系,转换为道教的物物关系
将道哲学理论宗教化,就有了道教。道教和西方基督教的最大区别是:道教追求人的修炼、得道、成仙,而基督教主张的是原罪、赦免、天堂。同样的是进入天堂,基督教仅追求灵魂的自由,而道教同时追求身与灵的双重自由。
人的物质之身如何同宇宙关系(即道)实现和谐,因此成为道教的重要课题。中国文化中的气论和精气神学说,成为道教徒的物质肉身同宇宙之道实现和谐的理论基础,神奇且无处不在的精气神相应成为人的肉身同宇宙之道相联系的载体,成为人的肉身同物理宇宙相交换的内容。人的肉身因为吸纳宇宙的精气神而强壮,人的灵魂因为吸纳宇宙的精气神而得道。道哲学所主张的人向自然的和谐,统治者向底层人民的和谐,本质上属于伦理学话题,但被道教徒处理为肉身之物同宇宙之物相和谐的话题。道哲学中的人物(及人人)关系被淹没了,仅剩下道教学说中的物物关系了。
甚至在道教徒看来,《道德经》也不再是劝谕最高统治者们的伦理哲学,而是教育同道教有缘之人如何修炼、得道、成仙的学问。如按照今天的分类标准,前者属于社会科学,后者属于自然科学。
3.道家的劝谕君主,移植为隐士的自我安慰
老子本人的归隐,可能是出于对现实的无奈。尽管他知道问题的关键不在民而在君,甚至知道君应该如何去做,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或许更为明白的是,他的劝谕是无效的。最为严重的是,他也不知道如何使得他的劝谕见出成效。于是,他选择了出关和归隐。
曾经是周天子身边的大知识分子都走了,没落贵族出身的底层知识分子就更没有奔头了,庄子和列子们也只好选择归隐了。他们的共同点有三:一,非常地认同道家思想;二,没有人再去劝谕最高统治者们守道了;三,他们又不忍心放弃道学思想。那就只好自己来践行“道学”了。
原本劝谕最高统治者的“道”,一旦沦落为底层知识分子个人践行的“道”,就发生了本质上的巨大变化:原本是最高统治者向底层人民的和谐关系,被转换为底层知识分子对现实的逃避与妥协关系。道哲学所追求的社会和谐,被庄子的心灵自由所替代,道哲学中浓厚的伦理学价值被削弱了,转换为庄子哲学中的美学价值。
二、背后的根本原因
导致三大严重后果的根本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宗法集权制度及其文化。
老子时代正是周朝的宗法共和制向秦朝的宗法集权制过度的春秋战国时期,一方面是王道的礼崩乐坏,另一方面是霸道的飞扬跋启。作为周天子国家图书馆馆长的老子,本来是可以直接劝谕周天子的,但当时的形势已经是“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劝谕周天子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否则老子就不会出关归隐。
能去劝谕新兴强大诸侯国的国君吗?老子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后来的历史也证实,孔子、孟子和墨子们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唯有帮助君主们实现霸道理想的商鞅们才有可能取得世俗的成功。老子预见了这一历史趋势,也就只能是“被褐怀玉”了。至于孔孟儒家学说后来被尊称为道统,那也只是其中的宗法思想起了作用,原有的共和思想和人学精神早已被法家的集权文化扼杀了。
周朝的宗法制和秦朝的宗法制乃至春秋战国时的宗法制有着明显的不同。周朝实行的是宗法共和制度,百家百姓可以按照等级制度和议事规则和谐相处。各诸侯国甚至大夫家里都可以建立军队和家兵。大夫们在诸侯国里议事,诸侯国的国君们则可以在周天子的朝廷里议事。但在秦朝的宗法集权制中,只有皇帝的一家一姓才是全社会唯一的主子,其他的万家万姓都只能是奴才。
(周朝的宗法共和制同希腊的民主制也有着根本区别:前者以“家”为单位,后者以“人”为单位。笔者也不认为周朝的宗法共和制就是中国民主政治的最早形式——特此说明)
春秋战国正是中国历史上由宗法共和制向宗法集权制转变的关键时期。从大夫专鲁、三姓分晋出发,到秦始皇一家一姓君临天下,不仅是君权在不同家族之间的转移过程,也是君权趋于不断集权化的过程。更为糟糕的是,为了抢夺日趋集权化的君权,阴谋与屠杀变得频繁而血腥起来。家与家之间开始了你死我活的较量,彼此视对方为另类,欲除之而后快。此即家文化中的“另类情结”。
导致“另类情结”的原因恰恰就是“家”本身。中国的宗法社会不仅是以“家”作为基本构件的社会,也是以“家”作为伦理目的的社会。第一,原本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被宗法社会中的家与家之间的关系所替代。宗法社会的伦理关系不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是家与家之间的关系。第二,人及人的发展不再是伦理关系的目的,家及家的发展取而代之成为伦理关系的目的。第三,独立的个体价值不复存在,单个的人都只是家的构件和工具而已。
当一个社会仅仅以“家”为目的,“家文化”就能将这个社会分裂为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家”。每逢新朝盛世,它们可以按照一定的等级制度和运行规则和谐相处。而一旦原有的均衡被打破,家与家之间的恶斗就开始了,“另类情结”就被激发出来而肆意横流。杀人如麻和斩草除根成为王者必要的手段,惨绝人寰的酷刑成为一场“解除心头之恨”的艺术竞赛。
秦以来的集权制本已限制了知识分子的思想自由,而“另类情结”则无限放大了限制力量和恐怖力量。两者合力,不仅规定了封建中国数千年朝代更替的基本轨迹,也决定了中国知识分子和学术思想的历史宿命:所有的学说和思想都必须为集权制下的“皇家”服务,或直接服务,或间接服务,最低标准是对皇家无害。如果有人胆敢反抗这一宿命,类似方孝孺被“灭十族”的惨剧就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为皇家服务的学说被笔者命名为“家学”。如果某种学说不是“家学”,那也要将它改造成为“家学”。韩非子就是这样对待《道德经》的。原本属于“入学”的道哲学,被韩非子改造为阴柔之术后就成为统治者的“家学”了。至于庄子和道教徒们对道哲学的曲解,因为不危害到皇家的统治,因而也被视为无害的和可接受的。
三、还原老子的本意
因此,能否还原老子的本意,就不仅仅是学术问题,而成为文化问题了。而能否还原的关键,则取决于我们能否正确还原老子的社会角色。
第一,老子是帝王或者是帝王的军师吗?显然不是。如果上述答案是肯定的话,那么道哲学就成了韩非子的阴柔术。第二,老子本人是隐士吗?答案或许是肯定的,因为老子出函谷关后不知所终。但笔者认为,即使老子本人是隐士,其《道德经》一书也不是为隐士们写的。即老子不是为了劝人归隐而留下五千言的,他原本就想归隐,后因函谷关关令尹喜的请求才留下文字的。第三,《道德经》一书更不是为道士们写的,首先老子本人就不是道士。老子被尊为道教的始祖,是道教徒们的一场预谋。
唯一正确的答案就是,老子是一名学者和哲学家。他关心社会且对现实不满,知道问题所在却又无可奈何,于是决定出关归隐。既然应人之邀写点什么,那就说出问题的所在吧:我们偏离正确的“道”越来越远了。谁能改变这一状况?社会现实告诉老子,唯有大小君主们才有改变的能力。那就从劝谕君王们开始吧。劝谕他们有效吗?肯定无效,那最终还得是出关归隐。
这才是道哲学的历史真相!
遗憾的是,这一历史真相一直被各朝各代的君主们刻意掩瞒起来。起初是谁也不能说,到后来是谁也不敢说了,再到后来是连想都不敢朝这方面去想了。如果你想对《道德经》说点什么的话,那也好办,经学大师们(他们实际上是皇帝雇佣的帮腔和师爷)为你准备好了底本,你只要不出这个底本,那就随便说点什么好了。
这一状况能否结束?何时结束?我不知道。但我确信,它早该结束了。能早一天结束,就能早一天还原历史真相,还原一个先秦思想家的高度,也就有望早一点还原中华传统文化的人学魅力。
我之所以要写作本书,一是告慰老子这位两千多年前的伟大思想家,他被后人误解得太久了。二是呼吁更多的人关注这一问题。不仅是老子,还有其他的先秦思想家,都被后人严重误解,都需要我们去还原真相。
作者手记
2009年12月8日于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