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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爱如捕风

?1.

清绘穿着一双足有六厘米高的细跟玛丽珍鞋,歪歪扭扭地跟在许安身后,大喊:“站住。”

许安停下来。

“立正。”清绘又命令。

她贴着许安,扬起脸。她的额头刚好到他的鼻尖,“嘿,我长高了吧?”

“长高了。”许安睁眼说瞎话。

“现在你比我高多少啊?”

“大概12cm。”许安的职业本能,对长度距离的预测还是非常精确的。

“12cm?”清绘得意地笑起来,终于到达情侣间的最佳距离了。

清绘今天穿了一件淡淡粉色的雪纺花苞裙,六厘米的玛丽珍鞋把她的小细腿拉得更长,慵懒而风情。只是脚上的高跟鞋不怎么听话,走起路来歪歪扭扭,这是她第一次穿高跟鞋。

许安陪着她,一家店,一家店走过去,一面橱窗,一面橱窗看过去。唉,穿高跟鞋逛街,真的是女人的刑责。

在一家小店,清绘看见橱窗里面有一只一只用红线拴着的小瓷猫。每一只都有着不一样的寓意,白色是纯洁的初恋、蓝色是值得缅怀的回忆、黑色是永逝的爱情、绿色是生命的祝福……

清绘拿起一只清绿的小瓷猫,它弓着身体,好像正在伸懒腰,半眯着眼,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头上还簪着一支杨二车娜姆那样的大红花,活像一个花痴。

生得猫一样可爱的女店主走过来推荐,她圆头圆脑圆眼睛,有一点点婴儿肥,说话的时候喜欢眨眼睛,声音也是猫一样甜腻,撒娇一般:“这一种猫是求恋爱好运的,它会日日夜夜贴身守护你的爱情。”

“真的吗?”清绘欣喜地转身,朝站在门口等她的许安招手,指一指刚刚那只小瓷猫,撅着嘴巴撒娇:“你给我买。”

“好啊。”许安过去付钱。

“两块钱,谢谢。”女店主踩着一双比清绘还高的高跟鞋,她的腕上也有一只求恋爱好运的小瓷猫。这只小瓷猫一定很敬业,看它的主人,笑得多幸福。

“帮我系上。”清绘把手腕直直地伸到许安面前。

她真的好瘦,短短的红线多出长长的一截,许安系得小心翼翼,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折断她的胳膊。

“你养过猫吗?”清绘问她。

“养过,我家现在就有一只。”

“好像婺源那边每一户人家都会养猫,或是小狗。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养过,我妈不喜欢小动物。”

“我家那只猫你见过的。”

“啊?”清绘奇怪。

“就是在小饭店,你看到的那一只流浪猫,我带它一起回江西了。”

清绘想起来,就是在“熟脸”吃西湖醋鱼的那一只,黄白相间,巴掌大小,走路的时候毛线团一样滚来滚去。

“它还好吗?”清绘关心。

“很好的,它是我们村最胖的猫,非常非常懒,我妈说它: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许安一定很喜欢小动物吧,说起那只猫,他的话多了起来。

清绘也喜欢小动物,也喜欢、喜欢小动物的男生。喜欢小动物的人,一定都有一颗柔软的童稚的心。

“它叫什么名字?”清绘好奇。

“相思。”

“相思?”清绘大跌眼镜:“猫怎么会相思,猫的感情最直白了,你绝不会看到一只猫会偷偷喜欢上另一只猫。猫喜欢了谁,会大声叫出来,不管多凄厉。”

想想,有时候,人还没有一只猫勇敢,所以,人才需要猫来守护自己的感情。

2.

清绘回到家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妈妈也在 ,正在帮清绘收拾房间。爸爸黑着脸坐在一边,手里随意翻着桌上的一本书。

“妈。”清绘开心地蹦起来,抱住妈妈的脖子。

“啊呦,这么大人了,放开放开。”妈妈虽然嘴上这样说,身体却转过来,任清绘抱着。

“清绘,你先坐下来,爸爸跟你谈一件事。”爸爸放下手里的书。

“什么事,你们要复婚吗?我举双手双脚赞成。”

“你坐下。”爸爸的声音很严厉,不苟言笑。

清绘放开妈妈,乖乖地坐在床边。

“你跟小安是怎么回事?”爸爸问。

清绘终于知道爸爸、妈妈今天怎么回事了。

“没怎么回事。”她回答。

“没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爸爸咄咄逼人。

“你想我们怎么回事?”清绘反问,不甘示弱。

“你什么态度?”爸爸血红着眼睛。

“啊呦,你们说绕口令吗?”妈妈打断他们。他们虽然离婚,却还是分工默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清绘,我问你,你是不是跟小安在谈恋爱?”

“是。”清绘回答得干脆,斩钉截铁。

“他是个瘸子。”妈妈小声又惋惜地说。

“他原来不是,他瘸都是我害的,当年他敲门按门铃,是我没有开门。”

妈妈沉默了。

爸爸接过话题:“就算是你造成的,我们弥补的方式有许多,但决不能是你的幸福。”

“不是弥补,是喜欢,是两情相悦。”

“他只是个木匠,你是大学生。”

“鲥鱼多刺、海棠无香、阿喀琉斯之踵,世事多有遗憾,为什么我们不能包容一点。况且,我有理论,他有实践,将来我们可以一起打拼出属于自己的事业。”

“看来你心意已决?”爸爸的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

“是。”清绘再次斩钉截铁。

“爱不是之乎者也,爱是柴米油盐……”妈妈也吼起来,爸爸妈妈终于同时唱起了红脸。

“爱也不是朝三暮四。”清绘冷笑。

清绘一剑穿心。妈妈捂着肚子,痛得踉跄。那是清绘的来处,生命的原乡。

“滚。”爸爸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咆哮。

“完全可以。”清绘强忍眼泪,“爸,从小到大,你每次跟妈妈吵架,我都站在你这边。你跟妈妈离婚,我也站在你这边。妈妈嫌弃你穷,嫌弃你没出息,我不嫌弃。我一直以我有一个清贫乐道、超脱世俗的爸爸为荣。妈妈嫌弃许安,我不奇怪,我能理解。可是为什么你也嫌弃,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同类……”

“我连我自己都嫌弃自己,我和你妈就是前车之鉴,贫贱夫妻百事哀。”爸爸打断清绘。

清绘深呼吸,倔强一笑,“四年前,在你和妈妈之间,我选择了你,今天,在你和许安之间,我选择许安。”

清绘摔门而去。

妈妈号啕大哭:“报应啊,报应,你祸害别人的女儿,现在别人也来祸害你的女儿了,我早说让她跟大鱼多亲近……”

“你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年轻的爱情,何其相似,如洪水猛兽一般汹涌彪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六亲不认。

3.

清绘敲敲门,许安正在看书,收音机开在一边,飞机灯荧荧地亮着,像是一小朵星光。清绘发现台灯底座贴了一只奋起翅膀的小鸟,刚好遮在生锈的地方。

“我们说说话好吗?”清绘在灯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好啊。”许安把书收起来。

“说点什么呢?”

“随便你。”

“我说我小时候的事情给你听啊?”

“好。”

“那我讲三件事?”

“好。”

“第一件事,小时候,老师让我们填家庭资料,我妈妈的名字叫许丽珠,我居然写成了许丽球。老师在班上说过之后,我被同学整整笑了一学期。爸爸安慰我,中国文字博大精深,浩瀚如烟海。插队的时候,有一次写劳动心得,他把‘歇’写成了‘喝’:队长带领我们抬大粪,我们干得很起劲,谁都不敢喝一喝。后来我们实在有些累,就背着队长偷偷喝了喝。”

清绘说完第一件事,停下来,看见许安低着头。她问:“你在听吗?”

“在啊,在等你讲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小学二年级写第一篇作文,我写的是一个同学在花圃里拔草,一枚玫瑰花刺刺破了他的手指,他依然坚持拔草。爸爸表扬我,一枚玫瑰花刺,这个‘枚’用得好,不是一根,一支。受了表扬之后,我特别开心,从此就迷上了写作文,现在想来,这就所谓的赏识教育吧。”

“那第三件事呢?”许安抬起头问。

“第三件事,有一段时间,写作文的时候,我偏执地认为四个字的成语用得多,就是好作文。我在一篇作文里写做完家务,我看着自己的丰功伟绩无比自豪。爸爸在旁边批注,丰功伟绩大词小用了。可我还是坚持,我觉得少了四个字就不是好作文了,于是,爸爸在丰功伟绩上加了一对引号。”

“你还在听吗?”清绘说完第三件事,又问许安。

“当然在听。”

“那你知道这三件事分别叫做什么吗?”

“叫什么?”许安不知道。

“第一件叫做安慰;第二件叫做砥砺;第三件叫做成全。”

“很羡慕你有一个这样的爸爸。”

“初中的时候,附近的旧学校搬迁,许多书都被焚毁了,乱糟糟地堆在操场,无人问津。我和爸爸冒着雨一摞一摞地搬回家,放在微波炉里烤。爸爸说中国什么时候有耶鲁大学那样的图书馆就好了,那座图书馆里面只要有一点火星,巨大玻璃宫里的氧气会被立即吸走,防止火灾。”

“我搬过来的时候,你爸爸就告诉我,在这个房间不能抽烟,小心火烛。”

“我一直很崇拜我爸。”

“我知道。”

“可是刚刚,我们吵架了。他要我离开这个家。我很难过。”

“不要难过,没有哪个爸爸会记恨自己的孩子一辈子,真的。”

“我知道。”清绘点点头,她突然觉得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无助感,“许安,今天在这里,我给你讲我的身世,多希望几十年之后,我还能在这里,给你讲我的身后事。”

许安又一次低下头,不再说话,龙尾砚一样厚重沉默的男人。

“还有,你怎么能在飞机旁边贴一只小鸟,一只小鸟足够让一架飞机机毁人亡。”

“我在一本书上剪的……”

“我知道,那是一本童话书,讲一只小鸟爱上了一架飞机。它全心全意、奋不顾身,却不知道,那只是一架飞机,而不是它所喜欢的大鸟……”

4.

夜色渐渐暗下来,窗外那盏如豆的街灯已经修好了,变成了一颗黄澄澄的大鸭梨,亮着融融温暖的光。街灯下面,一个人坐在路边绿岛的护墩上香甜地啃着一个面包。他戴着一顶旅行社发的小黄帽,穿着旧式西服,旁边是他的行李。

“看,那位老先生,一直在找他的旧情人。”清绘指给许安看,“我在许多地方遇见过他,大东门街、文昌阁、九巷、明月湖……”

许安站起来,探身看窗外,“我在报纸上看过,说他在网络很红,大家叫他‘思念哥’。”

收音机摆在窗台,许安一靠近,声音立刻被打扰,节目里播的是林夕的《再见二丁目》,含糊不明的粤语,曲折喧扰的啸叫,听不清大笑姑婆到底在唱什么。

“她唱的到底是‘明明过得很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还是‘明明过得不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清绘问许安。

“我也没有听清,好像是明明过得很快乐。”许安这样回答,也许是因为误会快乐比误会不快乐更容易快乐吧。

收音机没有倒退键,错过了只能错过。

清绘捧着整理箱,打开柜子,开始收拾衣服,还有一些喜欢的书。

许安看见柜子里,一排的木头玫瑰。“这些你还留着?”

“是啊。”

“都褪色了,扔了吧。”

“我舍不得。”清绘这样说的时候,眼泪掉下来。

“你怎么哭了?”

“你抱抱我好吗?”

许安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往前一步,也不说话,微微抬起头,看向窗外,眼神黯淡而倦怠,像是沾染了此刻窗外天空的颜色、灰度、还有温度。

清绘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结婚了。”他的声音,烟火坠地般轻。

清绘脑中一片混沌,半天才哭出声来,“你为什么要结婚啊?我那么喜欢你。”她哭得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像一只小鸟疲倦地收拢起翅膀,太多的委屈淋了大雨的羽毛一般,将她包裹得喘不过气。

爱如捕风,她只是一只徒劳的小鸟。

许安走过来,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无奈地看着她孩子一样恸哭,深情于睫。窗台上的收音机离他的心跳远了,终于清晰,兀自唱着一首忧伤的情歌:“往事若无其事,关系也没关系,我们再来不及重新认识……”

清绘搬着整理箱,沿着黑暗的楼梯下楼,不知道为什么走了二十年,闭上眼睛都能自由上下的楼梯,今天怎么会这么黑。高跟鞋太高了,她一脚踩空,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她本能地捉住楼梯扶手,久久地、久久地,不敢再松开。

她浑浑噩噩地坐在黑漆漆的楼梯上,小声地啜泣,整个世界安静得仿佛末日来临。眼泪流进嘴巴,咸咸涩涩,刚刚重重磕在楼梯护手的唇角剧烈地痛,才发现一颗牙齿已经撞脱。

心也是这样,如一颗牙齿脱落,总以为还在,舔一舔,却已是缺口。

令人无法自拔的,除了牙齿,还有爱情。

清绘想起小时候换牙,爸爸用棉线一头拴在她松动的牙齿,一头拴在门把,轰隆一声关上门……

关上门吧,为了重生。

5.

爸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画面闪烁不定,是灰太狼追着喜羊羊满地跑。他看得那么认真,屏气凝神,好像不知道清绘站在身后。

清绘把整理箱搁在沙发靠背上,撅起嘴巴,眼泪蔌蔌跌落:“爸,我牙疼。”

“你怎么牙疼呢?”爸爸依然聚精会神盯着电视,漠然地问。

“磕在楼梯上,牙掉了。”

爸爸转过来,看见清绘嘴巴肿着,眼睛肿着,眼泪鼻涕一脸:“啊呦,你看看你人不人、鬼不鬼。”妈妈走后,唯一留给他的就是这句口头禅了。

“你还骂我?”清绘鼻子一酸,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

“懒得说你。”爸爸起身,“我给你拧一条热毛巾,擦擦脸,敷一下就不痛了。”

清绘仰面躺着,爸爸帮她敷好毛巾,“你是谈恋爱,还是搏斗啊?”

“搏斗。”

“跟谁搏斗?”

“跟我自己搏斗。”

“跟自己搏斗?你是跟爸爸妈妈搏斗,多英雄啊?跟爸爸妈妈搏斗,你永远是赢家。”

“我牙疼,你又说我。”清绘嘴巴肿着,又被毛巾捂着,说话嗡嗡的。

爸爸不再说话,继续看电视,清绘也恹恹地斜在一边看。

动画片真无聊,灰太狼追着喜羊羊跑了一整集。清绘看什么都不顺眼,“喜羊羊,你就让人家灰太郎吃一下会死噢?”

“就是会死呢。”爸爸学着清绘嗡嗡地腔调说话,伸出手,本来想按一下清绘的鼻头,但是看她遍体鳞伤,只好又缩回手,一巴掌拍在自己左手上:“你现在长大了,爸爸说你一句,你顶十句,今天趁你嘴巴肿得不能说话,我跟你谈谈我的观点。”

“你说。”可怜兮兮的声音。

“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好。”

人真的很容易被影响,清绘最近也变得很爱说“好”,看似不懂拒绝,又好似拒人千里。

“这个故事是说什么呢?”爸爸娓娓道诉,“是关于一个男人得到了魔杯,如果他对着杯子流泪,他的泪水就变成钻石。他原先非常的穷,而故事结尾他坐在一座钻石山上,手里握着滴着血的匕首,他的妻子躺在他的臂弯里。”

“他杀了他的妻子?”

“是的,爱情对他来说最重要,只有失去爱情,他才能哭出最多的眼泪,得到最多的钻石。也就是说,当爱情和财富的天平只能倾向一端的时候,悲剧便注定了,所以我们应该平衡一下,爱情有一些,财富也有一些,”

“那他为什么非要杀死自己的妻子,他为什么不能闻洋葱呢?”

爸爸吧唧吧唧嘴,“说不过你,但是你要知道,这个世上,再不堪的人,对自己的孩子都是最真的,这是人的本能,都想把最好的留给自己的孩子,给自己的孩子最周全的保护,但是很遗憾,父母不能和你们一起到老,于是有生之年,总想安排好孩子的一切。”

“如果你有魔杯,如果你想得到最多的钻石,那你要杀的人不就是我?”

爸爸又一次吧唧吧唧嘴,无言以对。

“我很想送一只魔杯给许安。”

“为什么?”爸爸问。

“因为他多了一个妻子。”

“啊?”爸爸错愕,再没有说话,换了一个频道,还是动画片,有小朋友蹦蹦跳跳地唱:好爸爸、坏爸爸,哪个爸爸不打人,哪个孩子不挨打……

唉,明目张胆的洗脑。

有多少年没有和爸爸这样坐在一起看动画片了,安静的时光,只有墙壁的钟滴答滴答,单调、突兀、不停息。

亲情永远比爱情来得隽永。

6.

隔一天,许安的妻子便从老家过来了,穿水浅葱的对襟小褂,齐刘海,大辫子,笑起来两个很深的酒窝,一颗小虎牙,也拎着一只许安那样朴质的木头箱子,站在楼梯口。

许安赶紧下楼,帮她拎箱子,然后一瘸一瘸地扶着她往楼上走。

清绘发现,他的妻子也是一瘸一瘸地走路,比他瘸得更厉害,每走一步,腿都会撩得很高。

清绘今天穿了黑色的A字裙,黑色的丁字皮鞋,眼神呆滞,沉郁寡欢的表情,如丧考妣。一个人爱死不活地靠在门边阴阳怪气地唱张悬的《巷口》,老是想哭。

她还记得五年级的时候,整个漫长的雨季,她都在梦想一双彩色的雨靴和一件彩色透明的雨衣,但她只有一双黑色的雨靴和一把黑色的伞。

她听见许安的妻子一边走,一边小声地问:“她是谁啊?真漂亮。”

“房东的女儿。”

四年前,他也是这样回答他妈妈,原来从开始到现在,她在他心里,只是“房东的女儿”,仅此而已。

他的妻子走到门口,又回头看清绘一眼,看见清绘也看向自己,嫣然一笑,眼睛明前茶一般清澈,天真而珍贵。

晨光熹微,许安的妻子穿一条窄窄的薄花色七分裤,站在水池边洗衣服。

看见清绘坐在门口看书,特别跑过来问候一句:“你好。”说得那么生涩,应该很少这样客套吧。她笑起来真的很可爱,尤其那颗小虎牙,更是趣致得紧。

清绘也对她微微一笑:“你好。”

炎热的天,她还穿一双妆花的布鞋,她的动作幅度又很勇猛,不一会儿鞋子就湿哒哒了。她满不在乎,楼上楼下,一瘸一瘸跑不停。

“你起来吧,我把床单洗一下。”清绘听见她在楼上说。

不一会儿许安便走下楼来,没有朝清绘看一眼,在楼梯口站了一小会儿,好像在想什么事情,然后说:“我去上班了。”没头没脑,不知道是对谁说,如果是对他的妻子,他的声音那么小,她在楼上扯床单,根本听不到;如果是对清绘,可是他从来就没有看向她。

他一瘸一瘸地走出门去,绕过停在凤尾兰旁的自行车,沿着洒满阳光的柳湖路,慢吞吞地走,穿过几个早起的马路的摊贩,几个慢跑的老大爷。一辆洒水车唱着《蓝精灵》潺潺开过,水雾激起灰尘,空气里涌起浓浓陈腐的味道,像是冷不丁闯进了一间久无人居的老屋。

许安的妻子洗到许安那件画着柠檬的大T恤,指着T恤上写着的英文,没话找话地与清绘搭讪:“你知道这上面的字母写的什么吗?”

“And forever has no end,永永远远永无止境。”清绘告诉她。

“那就是长命百岁的意思吧?”

“不对,是百年好合。”清绘觉得这样译更贴切。

许安的妻子一瘸一瘸去天台晾衣服,那句 “And forever has no end”,被风鼓起,在空旷的天空飘飘荡荡,那么慌张。

7.

庙口的神婆来买西瓜,看见清绘一身素黑,关切地问:“你最近是不是触霉头?”

“是啊。”清绘当然知道,好像只是一转眼,她便弄丢了友情、爱情、亲情,会不会是因为新剪的梨花头刘海压眉?

“你先帮我选一个好瓜,回头去庙口,我帮你解厄。”

“你能算得出今生前世,算不出瓜熟瓜甜吗?”

“当然算得到。”神婆逞强。

“那你还要我选?”

“那我自己选。”神婆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选中一只花纹清晰,瓜蒂凹陷的早春红玉。

清绘打开,半生不熟。神婆尝一口,“我说吧,很甜哩。”

神婆有多神,牙齿一样会松动,头发一样会掉光,一样也有伤心的时候。清绘还记得,那一年,神婆帮许安喊魂,现在,她还能喊回许安吗?

神婆拎着一只生瓜,喜气洋洋地朝庙口走去,还不忘回头叮嘱清绘,“记得去庙口找我解厄,你印堂发黑,乌云盖顶。”

看着她的背影,清绘觉得她很可怜,明明不甜,却要装作很甜。那么自己呢?明明已经印堂发黑,乌云盖顶,还要一身素黑。

清绘最近睡眠很不好,又连续几天感冒,半夜常常会被自己的咳嗽声吵醒,然后怎么也睡不着。半梦半醒地爬起来看《浮生六记》,可是一打开又犯困,总之,坐着打瞌睡,躺下又睡不着。

清绘骑着自行车一个人去学校,最近这条路拓宽改造,挖得一片狼藉。路边的海棠、杜鹃、夹竹桃全都被连根拔起,乱糟糟地的堆在一边。横遭劫难的花花叶叶枝枝蔓蔓支离破碎铺满一地,被风吹得打转。

路过“熟脸”那边的小吃街,清绘远远地看见许安和他的妻子拎着早点走过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瘸一拐,很有节奏地一应一和,路过一座因为道路开挖留下的水坑,许安停下来,伸出一只手,温柔的眼神。他的妻子抓着,猛地跃起,跌在他的怀里,咯咯地笑个不停。

他们看起来,真的很好,那种好,与爱情和财富都没有关系,是亲情。清绘想起许多年前住在柳湖路的一对旧街坊,瞎爷爷娶了瞎奶奶,两个人一辈子都不知道对方的样子,却踏踏实实过了一辈子。

许安也看见清绘了,越走越慢,与妻子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的妻子停下脚步等他,“腿又疼了吗?”

“不疼。”

“我们走慢一点,可能要下雨了。”很奇怪的话,要下雨了,不是应该加快脚步,早点回家吗?

许安的腿每逢下雨,都会痛得锥心,所以会觉得雨季如此漫长。

看见清绘迎面过来,许安的妻子赶紧侧站在路旁,一脸遇见天使的表情:“你好。”

清绘慢下来,也笑一笑,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三个人擦肩而过,背对背,朝着相反的方向,回到两个世界这条路,他们曾经每天一起来了又去,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8.

发廊小弟荣升店长了,原来的白衬衫黑领结换成了黑西服黑领带,站在一袭黑裙的清绘旁边,肃穆庄严。

“嗨,你过来了。”他还记得清绘,“梨花头半个月打理一次刚刚合适。”

“请你帮我剪一个阿穆那样的发型。”

“什么?”发廊小弟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你上次推荐的阿穆的那一种,短短的,发不压眉,你上次不是说,头发压眉会触霉头吗?”

旁边的顾客笑起来,“阿穆发不压眉,可是他最近很倒霉,开车撞到人。”

“我还是帮你修一下吧?”

“我想剪短发。”

“我已剪短了我的发,剪断了牵挂,剪一地伤透我的尴尬……”发廊的音乐不合时宜的煽情。

“这是我们的店歌。”发廊小弟介绍,“隔壁邮局的局歌是王菲的《邮差》,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人在失恋的时候,听什么情歌都在说自己,听到美好的,会想起自己曾经得到的;听到悲伤的,会想起自己已经失去的。

头发终于剪好了,清绘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那么陌生。发廊的冷气又很足,清绘忽然觉得脖子很冷,冷到骨子里。

发廊小弟拿出另一面镜子,让清绘看自己的后脑,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后脑有一颗细细小小黑色的痣,本来以为是镜子脏了,可是换了几个角度,它还是在。

星相里说,脖子后面正中位置有黑痣,是因为记得前世未了的姻缘,这是今生再见的信记,是注定的情缘劫难。

快要毕业了,学校里兵荒马乱,清绘绕去幽清的植物园,刚好碰到大鱼低着头,扛着一只巨大的编织袋走过。

“清绘?”

“大鱼?”

已经错身而过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回头,同时疑惑地喊对方的名字。

“你什么时候把头发剪这么短?差点没认出你来。”

“上午。”清绘挠挠头,“还像不像达摩了?”

“不像了,像他的弟子,少林寺的尼姑。”

“要死。”清绘伸出手,作势打他,可是又觉得突兀,落在半空,成了一个空泛尴尬的手势。

大鱼把肩膀凑近她,“来,给你打一下。”

“懒得打你。”清绘收回手,“你这扛的什么啊?刚刚遮着脸,我也差点没认出你。”

“全都是乱七八糟的书,准备去毕业跳蚤市场。”大鱼踢一踢脚边的书,“你要不要去看看?那叫一个热闹,敲锣的、打鼓的、跳楼的、放血的、卖书的、卖笔记的、卖电脑的,早上还看见一个转让男朋友的,包打开水、包买早饭、包占座位。”

“这么实惠啊?”清绘笑起来,“明天去瞧瞧,今天我们系里安排实习单位,我得去抢个好公司。”

“那我陪你去?”

“不用了,你去卖书吧。”清绘转身,又回头,“你们系里实习单位安排好了吗?”

“早上刚排好。”

“你在哪实习?”

“我放弃了。”大鱼顿了一下,眼神流露出不舍,“我下周去澳洲读研究生,想换个环境。”

“那很好啊。”清绘朝他摆摆手,“那我先回教室了,再见。”

“拜拜。”

清绘头也不回地转身,心里纠了一下,就好像跟着自己十多年的长发,早就习惯它的存在了,虽然它不是心脏、不是血液,但是突然剪掉了,心会有点疼。

“清绘。”大鱼叫住她。

清绘停下来。

“你剪短了头发,还是很漂亮。”

“谢谢。”

大鱼重又扛起巨大的编织袋,挡住了侧脸,清绘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的沉重与不舍。

教室里闹哄哄的,一群人投胎似的挑选着实习单位,没有人发现清绘换了新发型。

清绘选了上海的一家工程设计院。她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小镇姑娘,海的那一边太遥远,想都不敢想,那就上海吧。

9.

绵绵雨日,清绘坐在廊檐读杨绛的《我们仨》。

许安初次搬来,爸爸介绍她读的书,却一直拖到今天才想起来读。

真的是细腻敏感又富于才情的妇人,用比拟、用典故、用白描、用渲染,将细琐繁细的生活描摹得唇齿留香。书页的零次翻阅中,仿佛那光景,由笔端汩汩流露,活色生香就在眼前,让人错觉,是自己梦里曾有过的场景。

清绘尤其喜欢“仨”这个字眼,漫不经心的亲昵。如果清绘、爸爸、妈妈算“仨”,现在少了妈妈一个,便成了“仁”,这算不算是一个善良的缺憾?

那么阿咪呢?她又成了多余。

阿咪自从搬走之后,再没有回来过。有一次,清绘看见她和几个同学骑着自行车路过家门口。她没有停下来,甚至没有扭头看一眼,一路谈笑风生,穿行而过。

爸爸最近正在和他救的那个人谈合作的事情。不知道是那个人幡然醒悟,决定授之以渔,还是爸爸厉兵秣马,准备咸鱼翻身。

爸爸抱着定制的灯箱冒着雨冲进家门,鸟抢换炮之后,墙上的小黑板被束之高阁,上面还乱七八糟地写着一句诗、几道习题、还有前几日的鲜果价格。

爸爸看见许安的妻子正上上下下地擦拭楼梯,赶忙阻止:“哎呀,你快歇着,下雨天,前脚擦干净了,后脚又踩脏了。”

“没关系,我闲得慌。”她永远都是笑着的。

“那等天晴了再擦。”

“我晚上的火车回家了。”

“这么快?”

爸爸撑一把伞,又冒着雨跑去东关街的三和四美酱园,买了一些酱笋、酱姜、酱瓜,还有几盒牛皮糖。

“这些是我们扬州的特产,百年老店,你带着。”爸爸抖掉包装上的雨水,递给她。

“不用了、不用了……”她受宠若惊地惶恐。

下午三点钟的光景,雨下得更大了。许安拎着一只崭新的木头箱子和一台电风扇走上楼去。看见清绘在一边看书,也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看一眼,习惯地低着头,头发和衣服湿漉漉地滴水。

过了一会儿,他和妻子走下楼来。

他的妻子双手提着硕大的木头箱子,搁在门口,又折回来跟清绘道别:“再见了,有时间去我家玩,我家在婺源旁边,许多人去旅游。”

“好。”清绘幽幽地说。

她转身朝许安轻轻一笑,“我们走吧。”她的笑,有一种未被污染的纯净,不谙世事。

“行李很重吧,你要不要骑自行车去?”清绘放下手里的书,问许安。

“好。”他一瘸一瘸地取车。爸爸也过来,帮他把箱子绑好。

他穿一件很大的黑色雨衣,幽灵一般推着自行车走在滂沱的雨幕。他的妻子撑一把黑色的大伞,跟在他身后。路面那么湿滑,她还穿着妆花的布鞋,踩过一个又一个水洼。两个人,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任风撕扯,任前路泥泞。

他们之间这么久了,是习惯,还是爱?又或是习惯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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