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吴天泽做了个鬼脸,几步上去用身子拱了一下阿仲,“我们学堂里的老师,中午要吃面,我给他一点辣椒,他肯定要吃,跟你一样。”阿仲“哦”了一声,说:“不要多拿哦,我要吃的。你拿了那么多——你看这里没多少了。”吴天泽“哈”一声,说道:“我给你买。”阿仲马上回道:“谁要你买。出去买东西不是少爷的事儿,太太知道了怪罪下来,我吃不消。”吴天泽叫阿仲用宣纸把辣椒粉包好,待会儿放到潘道延书包里……阿仲点头应了一声。
吃过晚饭,潘道延先回到书房做作业,阿仲跟了进去,说:“阿延,你的书包呢?”潘道延手一指:“喏——”阿仲不声不响把纸包塞进书包。潘道延头一抬看见了,瞪大眼睛问道:“什么东西放在我书包里啊?”
“明天到学堂,把这个给少爷。”
“为什么不放在他书包里?”
“少爷的书包太太说不定要看。那东西要是给太太看见了不好,讨骂。还是先放在你书包里。少爷说了,明天到学堂给他就是了。”
潘道延听了一怔,立起来一把拉住阿仲,发急道:“不要!”阿仲立马用手捂住他嘴巴,“嘘——你说话声音轻一点,小心太太走过来听见。”潘道延掰开阿仲的手,赶紧回头坐下来写字。阿仲狡黠一笑,上去拍拍潘道延头,说道:“你写你的字,不关你屁事儿。”
第二天早上吴天泽起来磨磨蹭蹭;潘道延吃了早饭先去学堂,到了学堂门口等吴天泽。等到听见第一遍摇铃声了,才见吴天泽急冲冲地跑过来。潘道延急着往里边走,一边把那个宣纸包的东西拿出来给吴天泽。有同学看见了,问道:“是什么吃的东西?”吴天泽急着往课堂走,一边说道:“不是吃的东西,是画画的颜料……”
中午,吴天泽趁厉先生不在休息间里,溜进去把辣椒粉放进厉先生泡好的红茶里。忽然听见门外面有动静,他心急慌忙从窗户爬出去;那张宣纸还有剩余的辣椒粉掉在休息间里了。
厉鸿升有睡午觉习惯。他对同事说:“中午小睡一歇,下午上课便有十分的精神。”厉鸿升是名师,校长特准他有一个单间专用,里边放一张躺椅。
厉鸿升吃好午饭,踱步兜了一圈回来。走进休息间,他关上门,先坐下来吃口茶,没想到一口下去辣得够呛,一阵剧烈咳嗽,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过了一会儿他恢复常态,便出去查问:“这是谁干的?”一个同学看见厉先生手里拿着宣纸,上面沾着辣椒粉,想起来说道:“是潘道延干的。”厉鸿升找潘道延过来问话:“我茶杯里的辣椒粉是不是你放的?”潘道延听了,愣在那里不说话,好像默认。厉鸿升说:“你现在不说话,就是默认。默认就是承认。你有什么话要说?……不说,我今天就罚你回家抄写课文;放学后把课堂打扫干净,罚你一个人做。不准叫其他同学帮你一道做,否则明天再罚!听清楚了没有?”潘道延一怔,眼睛会了一下先生眼神,头一点,说:“晓得了。”随即给先生鞠躬。厉鸿升手一摆,说:“没事了。你现在可以走了。”这件事被几个同学偷看偷听了,很快传到其他人耳朵里。
傍晚放学,潘道延一人不声不响打扫课堂。吴天泽在课堂外面等他,几次要进来帮忙,潘道延阻止他,说:“不要。”
回到家里,潘道延不吃晚饭就走进书房坐下来用毛笔抄写课文。吴天泽把饭菜端到书房里给他吃,把口袋里所有的零用钱掏出来给他。潘道延不接饭碗,伸手拿了钱,头一低说:“要的。”随即把钱放进自己口袋里。吴天泽眼睛一眨,摸摸自己口袋,抬头“哈”了一声,说道:“阿延,我现在口袋里没钱了。明天你买连环画;我要吃烧卖,也是你买。”这时候吴天玉跑进来,问道:“阿延,小人书你帮我买了吗?”潘道延一愣,抬头便说:“忘了。”
“你坏,跟我哥哥一样骗人!”吴天玉说着,上去踢了潘道延一脚。吴天泽趁机溜了出去。潘道延搁下毛笔,盯着吴天玉眼睛看,说道:“我今天在学堂里受罚了,回来得晚了。我真的忘了。”
“学堂里为什么要罚你?”吴天玉问道。潘道延瞟了一下桌上的饭菜,便伸手拿筷子。吴天玉按住筷子,说:“你告诉我,我就让你吃!”这时候潘道延肚子饿了,就把学堂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吴天玉。吴天玉听了,嘴巴一撅说:“我去告诉爹,叫爹罚哥哥!”潘道延一听,跳起来说道:“不要!”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说话走过来,他立马坐下来,小声说:“不要……”说罢,伸出手来跟吴天玉拉钩,要吴天玉保证。吴天玉眼睛一眨,想了一会儿,伸出小手指拉钩,叫他明天一定要买小人书。潘道延点头答应:“要的。”
第二天放学回来潘道延把几本连环画小人书塞到吴天玉手上。吴天玉凑近他耳朵说道:“我保守不告诉!”
接下来一天是礼拜天。
吴天泽睡懒觉起来,拿了糯米团子,一边吃着从客厅里晃出去。吴天玉正坐在客厅门廊下看连环画,吴天泽从背后抢了书,将团子咬在嘴上,一边翻看。吴天玉立起来抢书,吴天泽晃来晃去她抢不到手,一气之下大声说道:“前天学堂里的事情我要告诉爹,叫爹罚你!”吴天泽听了一怔,“哈”一声,先头嘴巴咬住的糯米团子落到地上。吴天玉趁机一把从他手上夺回小人书,跟着学样“哈”一声,说道:“辣啊,辣死了!”吴天泽眼睛一下子狠起来,咬牙切齿道:“好啊阿延!”说罢,立马转身去找潘道延;屋子里一圈没找到,他回过来跑到花房,一看阿仲在,头一探,问道:“阿延呢?”
阿仲正在弄花草,抬头嘴巴一努,说:“在后头。”
吴天泽悄悄地绕到花房北面,侧身探头一看,潘道延蹲在阿仲自备的粪水缸上大便。那个粪水缸埋在地里,缸沿口跟地面齐平,平时用两块木板拼起来盖住发酵,肥水用作前面园子种花,后院子种菜。潘道延不习惯在室内用马桶,跟阿仲一样,每天跑到这里来拉屎小便。这会儿他蹲着,低头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吴天泽眼睛一转,头缩了回来,转身回到屋子里,跑进书房。
这间书房是吴天泽跟潘道延合用的,里边有两张桌子。吴天泽坐到潘道延的位子上,用毛笔在潘道延临帖作业上加了几道笔划,使几个字变成错别字。这时候吴天玉到书房来玩,走近书桌一看,“呀”一声,随即指指点点说道:“哥,你写的什么字啊,你写错了。”“去!”吴天泽推开妹妹,“不关你的事。”等吴天玉走了,他坐到自己位子上。
这天,吴元厚一大早起来到楼上画室画画;这会儿歇一下,从楼上下来到孩子书房里检查儿子和弟子的书画作业,一看儿子在写字,问道:“阿延呢?”吴天泽回道:“不晓得。”吴元厚坐下来,叫儿子把布置的作业拿过来看。这时候潘道延进来,便跟着拿了自己的作业给先生看。吴元厚一看潘道延临帖作业上的错别字,眉头皱起来,抬头眼睛一狠,说:“阿延,怎么回事儿?这几个字你怎么写的,咹?”潘道延一看先生脸色,头一低瞟了一眼自己临帖作业上的错字,一时间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吴元厚把潘道延的作业往地上一扔,霍地立起来,二话不说,便叫潘道延跪在地上临赵孟頫字帖。眼瞅着弟子跪下来临字帖了,吴元厚吁了一口气,绕着潘道延的身子巡了两圈,一面说道:“天泽犯错罚他。你犯错罚你。我同样对待。”然后转身对儿子说:“天泽,你今天不休息,给我练字画画。以后早上不准睡懒觉。晚上不准很早上床睡觉。”吴天泽浑身一颤,低头回道:“晓得了。”
吴元厚刚要离开,一看女儿来了,问道:“天泽跟阿延在练字画画,你跑过来做什么?”吴天玉走进来,一转眼问道:“爹,为什么罚阿延?”吴元厚瞟了一眼潘道延,说道:“读书读到哪里去了,到现在还把字写错。罚他是轻的。要是天泽写错字,不但要罚,还要打手心!”吴天玉听了吓一跳,慢慢地移动脚步往书桌那边去,一脚踩到地上的宣纸,低头一看,随即从地上拿起来再看,原来是潘道延的临帖作业。吴天玉抬起头来,嘴巴张了张,最后忍不住说道:“这几个错别字是天泽写的。刚才我看见他在上面加的笔划。”吴元厚一怔,随即走到潘道延面前,叫他把头抬起来,略一欠身问道:“怎么回事,咹?”潘道延嘴巴不停地翕动,就是死不开口说话。吴元厚一时没办法,只好说:“好,你现在不说话,你接下来只要跟我点头,摇头。我问你,是不是天泽干的?”这时候吴天泽已经紧张得快要崩溃了,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拔腿跑了出去。
这会儿潘道延眼睛呆呆地看着吴元厚,好像默认。吴元厚正要发作,阿仲匆匆走进来,说:“老爷,太太叫你……”吴元厚只当没听见,叫阿仲先去把少爷叫到书房来。阿仲向来把老爷的话当作“圣旨”,应声出去把少爷找了回来。
起先吴天泽待在园子里不肯去,他也不敢去。阿仲脸一拉,说道:“快!老爷在那边,叫你过去,快去!”吴天泽最怕阿仲说这句话,立在原地不动。这一回阿仲老实不客气,一把拖住少爷走,一边咕噜道:“你不去,我怎么办?我没有办法,只好拖你去——”吴天泽被阿仲这么一拖一拽,油然生了火气;那火气逐渐演变成胆量,进了门就说:“爹,这几个错字,是我跟妹妹闹了玩的。”吴天玉一听,怔在那里眼睛眨发眨发,一时没反应过来。
“骗人!”吴天玉突然开口,上前一步指着吴天泽,说:“你冤枉阿延。”吴天泽伸手拍掉妹妹的手。吴天玉生气了,转身嘴巴一张,便把前天学堂里发生的事情如实说了出来。吴元厚听了心一沉,拿起桌上的红木镇条,叫儿子把手伸出来。阿仲不敢劝,退了出去。
吴太太先前在房间里觉着身子稍微有点不舒服,本来想叫吴元厚过来陪伴一会儿,说说话;这会儿见阿仲急匆匆地过来说了,便快步往书房去,阿仲随后跟着太太去。
吴太太一进门,见老爷还在训斥儿子打儿子……如此打法,因此伤心道:“老爷别打了,再打,儿子的手废了!”阿仲接太太的眼神,斗胆上去想把老爷手上的木镇拿下;吴元厚手一挥,阿仲额头上重重地挨了一记。吴元厚总算罢手。吴太太赶紧一把拉了儿子出去。到了外面吴天泽使劲挣开母亲的手,随即跑进自己房间“砰”一声把门关上。他在里头像发疯似的又是跺脚又是踢墙壁,完了抱头痛哭,不管谁来敲门呼唤,叫他出来吃饭,他就是不开门。
哭得实在累了,他爬到床上蒙头睡觉。这一觉他睡得昏天黑地,到半夜里爬起来穿好衣服,一个人悄悄地走出房间,想到厨房去弄点吃的。
夜里鸟笼子挂在楼道栏杆上。那只鹩哥惊醒,见了人,在笼子里扑腾。吴天泽停住脚步看了一会儿,爬到栏杆上,把笼子门打开。眼瞅着鸟儿不肯从笼子里出来,他冲鸟笼子“哈”一声,鸟儿被吓了出来,扑闪到栏杆上。
他上前一步又“哈”了一声,鸟儿一惊,“唿”飞走了。
寻访笔记7
蒋宜静允许我翻阅厉鸿升日记,是对我寻访的支持。她对我的理解和信任跟她的职业和历史观有很大关系。她外公留下来的日记过去没有外人看过。蒋宜静曾经做过小学老师,后来做中学老师直到退休,像她外公一样在中小学教了一辈子书。在她的记忆里,小时候听她外公说起过吴元厚:
有一次厉鸿升请吴元厚吃饭。厉鸿升请客,习惯把目的跟对方先说明了,行就行,不行拉倒。他以书信的方式作为“请帖”,说一是想结交吴先生做个朋友;二是想当面讨教吴先生书法;三是交谈学堂教育与家庭教育。吴元厚收到请帖后,当即回复:
伯严先生你好,之前致先生一书,想来收悉,是为犬子顽劣而表示歉意。
今收先生之请柬,开心且有惶恐之虑。先生乃天泽道延之师,我与先生做朋友以为当然。然讨教书法一说惟恐不敢当,因见先生笔墨颇有可赏处,引以为知己者如何?
约定日前往,席间欲借彼一馆地,薄酒浅酌再作交谈,亦想请教先生民国当下教育之道。先生已邀请校长葛言宾先生相陪,不胜欣慰。元厚顿首
厉鸿升日记是用毛笔书写的。我看了之后,以为当年吴元厚说的“先生笔墨颇有可赏处”,不是面上的客套恭维,是有眼力的评价。葛言宾的书法也好。所以三人吃酒开始先谈笔墨,接下来话题被吴元厚引入请教“民国当下教育之道”。
厉鸿升说他先前不知道,后来听说吴先生在家里动不动就要打儿子,便当面提出自己的看法,说孩子小的时候,偶尔要打,可以理解,但只局限于稍微打打屁股。脸、头部是绝对不可以打的——吴元厚说他只打手心,不打别的部位——厉鸿升说打手心也是不可以,因为打手心看来特别封建。他在学堂教育的手段之重,在于一个“罚”字;不是乱罚,罚得不着边际,而是罚在教育的本质质量上,比如说用毛笔抄写课文,既练了字,也熟读了历代名家文选。罚劳动,教学生从小体会一个人独立做事情的责任。
说到打手心,厉鸿升说,手是一个人写字、劳动的“人体工具”,应当主导其他“物质工具”于良性运作。因此我们不可以用“物质工具”来制裁“人体工具”。这是对人本的敬畏和尊重。校长葛言宾说自己跟伯严先生的领悟所见略同,其重心在于教育人道上;也说学堂公开“罚”学生的合理手段运用,目的是为行之检讨,师生互有警觉。一句话,重在以人为本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