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韵微微点一下头,女佣退在一旁。三梅和何顺拿出放大镜,一件件仔细鉴赏。看着满室琳琅我不敢造次,生怕又说出什么蠢话来,只是隐在他俩身后,悄悄地从放大镜里看。
一件是一只玉碗。阿韵说这是过去宫制的翠玉盖碗,玉质晶莹通透,白色底子,上面撒满菠菜丝似的翠色。
“这是马牙花青嘛,”三梅很内行地说,“宫里用它来做什么?”
阿韵莞尔一笑:看来我和三梅姑娘的眼光还真是相近,头几年见了这玉碗,我竟也是这么说的,谁知父亲骂我,没见过世面的傻丫头,这哪是什么花青,分明是白底青嘛,骂得我一年见了玉都不敢说话!……现在想想也难怪,白底青是缅甸玉的新品种,很难得见到的呀……
阿韵的话绵里藏针,其锋芒连我也感觉到了,三梅刚上阵便受挫,眼里冒出火光却又无可奈何,何顺倒是听而不闻的样子,完全不动声色。
接下来是一件栗子黄色的翡翠笔洗,双层雕镂,外面一层是枝蔓攀连的鲜桃枝,空隙处透出里面的桃花,放在桌上,在阳光下艳丽夺目。
何顺小心翼翼拿起笔洗看了又看:这样纯正的黄翡翠现在是见不到喽!……徐小姐你看看,别总以为翡翠都是绿的!翡翠不单有绿,还有红、白、黄、紫、黑……你再看看这只鸡冠红的镯子,多漂亮!这些红的黄的翡翠,都是被铁矿物浸染,很难得见到的……阿韵,这两件怎么也要百万以上吧?
阿韵仍是微笑着:黄的一百二十万,红的贵一些,要三百万吧。
我被她漫不经心说出来的数字惊得目瞪口呆。眼前这个柔弱的女人,她到底占有多少财产?!
阿韵又拿出一件小巧玲珑的玉器,她说是清代翠玉带钩,让三梅鉴定。三梅先用放大镜看了,然后又掏出一只小手电,细细地照。
“是旧工没说的了,雕工也精,”三梅的黑眼从浓眉下盯着阿韵,好像要报刚才的一箭之仇,“可这是豆种,颗粒粗,水分也不行,喏,这里还有癣,”她点向一小块黑色瑕疵,“这样明显的癣怎么说也够五级了!所以,虽然是真货,可价值并不可能太高……港元五千到头了。”
“好刁的眼力!果然是港元五千,一分不差!”阿韵由衷赞美。又乘兴端起一只翠玉三足兽环带盖香炉,“这是上个月刚刚在苏富比拍卖会上买到的,三梅姑娘也一并估估价吧?”
我看到三梅深黑的眼睛里划过一道火光。何顺的目光也凝滞了。这只色彩独特的香炉果然举世无双。它是淡紫色的,呈现出一种贵族气派,每只兽头都像是富于灵性,亮丽的水色中间或透出一星星碧绿,轻轻一触满指生凉,像是梦中的月光似的,冰凉、皎洁、神秘,可望而不可即……
良久,三梅挤出一句话:这是无价之宝。
阿韵的微笑也变得像这玉石一般冰冷:既然如此,三梅姑娘就选一只吧。我是把珍藏也拿出来了,交朋友要心实嘛,三梅姑娘难道没有看得中的?
三梅直视着阿韵的眼睛:不,你拿出来的这些玉器我都不想买。
那你要什么?
我要的是一件石货。
石货?对不起,我这里没有石货。
二十年前,你和你丈夫到我们佤寨买走了一件石货,说是买,其实也跟白拿差不多,那时候我们穷,实在太穷了……那件石货是我们的先人在一百多年前从你们缅甸人手里买下的,它是我们的镇寨之石。你们趁着我们穷要钱花的时候把它拿走了,用那么一点点钱就把我们佤寨镇寨的石头买走了!……神对我们说,这不公平,神说,三梅啊,你要把这块石头追回来!……你去佤寨的那年我三岁,是的我看见过你,你当时二十出头,长得很美,可我恨你!我等了你二十年,我二十三岁了还没出嫁,为的就是执行神的意志!……现在我们有钱了,说个价,把那件石货还给我!
阿韵的脸色渐渐惨白了,精美的檀香扇在微微颤动。
什么叫石货?我小声问何顺。
何顺说:石货,就是含有翡翠的原石。
11
阿韵一语不发站起身,轻轻踱入廊檐,上了楼梯。我们在后面静静地跟着她。
这是一间密室。因为门设在墙上一幅壁画的背后,所以刚才参观房间时谁也不曾发现它。这间屋光线暗淡,分外阴冷,墙壁上贴着神马群的挂图。一张小茶几那么大的桌子上摆着一支很大的蜡烛。旁边是一扇很厚的黑色金丝绒帏幕。阿韵划了根火柴点燃蜡烛,然后哗地一下拉开帏幕,我们顿时呆若木鸡。
一尊高达三十公分左右的绿翡翠观音像在帏幕后面出现了。这观音像的雕工精美绝伦,观音一手托甘露瓶,一手做大悲手印,面部线条端庄宁静,眼含悲悯,腮呈笑靥,衣袂的线条飞扬灵动,飘飘欲仙。颜色鲜阳匀浓,透明度高,水分充足,即使是在黑暗处,也是翠绿欲滴,那一种莹莹的绿光把黑色的帏幕也染绿了,我们互相看看对方的脸,竟也都透出淡淡的绿色。
这可真像是阿里巴巴的山洞!
阿韵的脸色在黑暗中格外苍白:你要的东西,这就是了。
三梅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阿韵的声音越发冰冷:真正的老坑玻璃种,最高档的翡翠。要说无价之宝,这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去年在香港太古士得拍卖,有人出一千万港元我也没出手。三梅姑娘,你要是拿得了,拿走好了。
三梅和何顺面面相觑。烛光渐渐暗淡了。
12
当天晚上我们回到老巢之后全都吐了。我们吐了又吐,三梅的脸都吐青了。三梅的老朋友在一旁说:别是阿韵这娘儿们给你们下了什么蒙汗药吧!另一个家伙在一旁搭腔:蒙汗药倒不至于,准是那娘们做菜做得太好吃,你们吃得太多了!到她家吃饭的人得长着个铁胃!……
吐过之后漱了嘴,只喝了一点汤,都没吃晚饭。三梅边扇扇子边说她怀疑阿韵在菜里放了罂粟壳子之类的东西,不然不会这么吃饱了还想吃,何顺笑笑说那倒不一定,二十年前他就认识阿韵,那时阿韵的菜就很有名,传说阿韵的老公就是因为阿韵的菜做得太好吃而吃得太多后来把肠胃吃坏了的。三梅听了这话便很生气,先是低声后是高声,后来我听清她是在指责何顺袒护阿韵,并且埋怨何顺在关键时刻什么忙也帮不了,甚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何顺笑笑说:你们女人,就是沉不住气。
我怕他们吵起来,急忙把话岔开,问何顺阿韵说的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什么叫你要是拿得了?她要是真给,拿就是了,难道还有什么拿不了的?我说。
何顺又笑笑:徐小姐,你这就不懂了。恰恰是拿不了哇!
为什么?
你想啊,阿韵从三梅家拿走的,不过是一块石货,把翡翠从石货里提炼出来,又雕成这么美的观音,得要多少道工序,花多少钱啊。大家都是江湖跑买卖的,规矩总要懂。要是今天三梅真敢拿了这尊观音,过不了竹桥,黑道的人就得把她干掉!
那……那原石总是三梅的……那……那怎么办?就这么算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三梅是事主,我听她的。何顺还是悠悠然。回去。回寨子。今晚就走。三梅瓮声瓮气地说,她的一双黑眼里全是愤怒。
13
三梅留我一定过了佤族的“拉木鼓节”再走。拉木鼓节是佤族的传统节日,每年都要有一次盛会的。
这段日子三梅和我处得很好。最初的敌意早已消失,她主动搬到外间和我做伴。佤寨的春夜似乎有一种潜在的动荡不安。在不断流动着的迷离的月光下,在毕剥作响的火塘边,我们常常不停地聊天。我慢慢发现三梅是个对自己民族有着极深感情的姑娘,三梅说我们佤族是世界上最忠厚最讲信义的民族,也是最讲究图腾崇拜的民族,过去那个歌怎么唱的?“毛主席怎样说,阿佤人民就怎样做”,一点儿不错,阿佤人就是这样,从来不对任何统治者产生怀疑,阿佤人非常实在,决不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比如说,一个佤族人用右手偷拿了别人的东西,那么当他良心发现的时候,他就会用柴刀把自己的右手砍断。真的。可是,如果他感觉是受到了朋友的欺骗,那么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的。
所以阿韵那件事很伤害你,是吗?……那件事,太戏剧性了,听起来很像一个故事……
三梅的眼睛瞪得好大:难道你不相信?……就是在这儿,就是在这火塘边,她丈夫和我父亲讨价还价,那时候我爷爷还活着……她长得很美,就像我们佤族传说中的仙女一样,那时我只有三岁,可我记得很清楚!……我家的那块石货,从水口的地方已经看见了翠绿的色根,而且从裂开的地方能看见大片的苍色,真的,不是片色也不是根色,是苍色懂吗?就是蕴藏着大量翡翠!……那是我们的先人用黄金和茶叶换来的!……可他们只用了一点点钱就拿走了……我记得爷爷哭了,坐在石头上不愿离开……
可是三梅,有个问题我不明白,一块石头,它含不含翡翠,含多少翡翠,都只能是一种可能性,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她阿韵又何必给你看那尊观音像呢?她不说,谁也不会知道观音像是取之于那块石货呀!
三梅古铜色的脸被火光照得忽明忽灭:……我猜,这件事阿韵夫人想起来也要后悔的,做买卖要讲究规矩,破坏了规矩,赢家也没意思,这些年她做得大了,更在乎自己的名声……再说,她父亲和男人都死了,虽然有黑道的人给她撑着,可她毕竟在这个位子上,阿韵夫人……何等聪明……
我看你并不恨她。
是的。我不恨她。我其实还有点儿喜欢她,也佩服她……人啊,真是说不清楚……
三梅困得打盹可还在不停地说。后来我知道三梅是寨子里文化最高的姑娘,高中毕业后读了两年电大,读的是化学系,可能和做玉石买卖有关。我告诉三梅我当了十年的电大教师。三梅又惊又喜一连问了我好些问题。好像我的形象在她眼里骤然高大起来,最后她问我现在究竟做什么工作,我告诉她我在一家电视剧中心当编辑。她听后更加欢喜,十分恳切地对我说应当为佤寨拍个民情风俗片,佤族就是中国的印第安,佤族文化需要抢救,这事儿太急迫了。我说我回去一定向领导反映此事。她真诚地看着我说等拍片的时候你要来你一定要来,来了之后我要带你转遍整个佤寨,我要带你去沧源,那里阿佤人更多,我的……我的男朋友……就在沧源(说到这儿三梅羞涩地笑了一下),可以让他带我们去看沧源山上的岩画……那里的鸡肉烂饭味道更好……
提到鸡肉烂饭我们才从幻境中醒来,我们互相尴尬地看着,不知说什么好。
头人和何顺的鼾声从主间传来,像远方隐隐的雷声。
我们睡吧。我说。
好,睡吧。三梅说。接着一翻身,就睡着了。
14
拉木鼓节果然是个盛大的节日。东方刚现鱼肚白,就有三声清脆的枪响传来。三梅说这是父亲和魔巴(佤族祭司)召集众人的声音。何顺早已起床,穿一身簇新的衣裳在外等候,我和三梅匆匆洗了脸,吃了一点煎荞麦饼,三梅坚持让我换一身佤族姑娘的服装,也是新的,黑底上有宝石蓝色的绣花图案。并且不由分说地为我挂上了银项圈,她自己则依然是那件黑底红花衣服,就那么牵着手我们走出了竹楼。寨子里的人们都三三两两往木鼓房跑去,有几个手拿水烟筒的佤族少妇和三梅说笑着,说着我完全不懂的佤族话,还不时笑着向我瞥一眼,我也笑着向她们点头。她们走后三梅告诉我,她们问我是谁。三梅告诉她们我是她远方的姐姐。三梅说这话的时候很骄傲的样子,我心里大大地受了感动。走在前面的何顺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们一眼,好像对我们亲密的样子很不以为然。
众人聚在一起后选出了三个人,三个都是非常剽悍的佤族青年。三人手持斧子和火把在前面带路,浩浩荡荡的队伍向佤山出发了。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佤族的传统服装,男人走在前面,裸露着古铜色或暗褐色的上身,佤族男人个子都不太高但很健壮,其中很多人都背着猎枪。妇女们有的背着孩子有的吸着水烟裸露着空荡荡的乳房,姑娘们则个个都披着一头漆黑如夜的长发。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着很大很深的眼睛和厚厚的、被槟榔汁染黑的嘴唇。
山上的气候依然很凉。浓雾掩映着满目青苍。众人随着魔巴指定的路向前走着。魔巴和头人帽子上的山鸡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终于,那山鸡毛在一棵大树下停住了。所有的人都用虔诚的目光仰望那棵大树。这时前面三位领路的青年对天鸣枪。他们在表示一种敬意吗?我问三梅。不,他们是在驱鬼。
驱鬼?
是的。不把鬼赶走,神灵是不会降临的。我们佤寨的木鼓,是我们的通天神器。在这方面马虎不得。这时佤山一片静寂。魔巴的咒语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终于笼罩了整个佤山。对于佤族人来讲,一年中最神圣的时刻到来了。
15
那棵参天大树倒下的时候响起了无数断裂的声音,这声音引起远山连绵不断的回声。那棵大树转瞬之间被砍成了两米长的一段木料——这便是木鼓的原料了。众人一改刚才的敬畏和沉默,欢声笑语骤然而起。
这是佤族人最欢乐的节日!男女老少喜气洋洋,用绳子拉着木鼓回寨子,边唱边跳。佤族人的歌很动人,即使是最欢乐的时候,那歌声背后似乎也藏着一种悲伤,那好像是一种来自远古的悲情。当他们唱到第四首歌的时候,三梅的眼睛忽然睁得好大,连连用她那铜雕般的手推我:听,快听,这是我的男朋友作的词……听啊。
这似乎是一首很长的忧伤的爱情歌曲。以第一乐句为基调,旋律时而高亢激昂,好似有人在风雨中呼唤;时而凄恻低回,犹如孤独的泣诉。曲调的线条起伏很大,有一种深沉博大的悲伤。三梅在一旁随歌曲低吟着:……从前有一个孤儿叫萨姆茹翁,他没有兄弟姐妹来相依为命,据说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母亲离世他到处寻找远征的父亲,带上父亲留下的长刀和投枪,流浪四方把英雄的父亲来追寻。不知萨姆茹翁流浪了多少时光,如今依然孤孤单单在异乡……
那个节日的真正高潮是在那天的夜晚,当篝火点燃的时候,头人和三个剽悍的佤族青年敲起木鼓。全寨的男女老幼都围着木鼓狂舞,月光和篝火融在一起比白昼还要明亮,这明亮的光涂在赤裸的古铜色和暗褐色上,构成一幅奇异的图画。在这种夜晚无处寻求宁静,所有的人都达到了无我之境。当我和佤族青年们手拉着手,围着圈子跳舞,并按着节奏狂歌大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化作了月光化作了篝火,像光和火一样流动开来,我知道生命中这样的时刻并不多。
就在这样狂欢的时候有一辆三轮车悄悄地驶来了。三轮车上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忘了是谁先看到的,有一个舞者忽然停了下来,叫着,但是他的叫声立即被狂歌劲舞所淹没。这时三梅从圈子里冲出来,抓住正在敲木鼓的父亲的手。
阿韵夫人?戴着山鸡毛帽子的头人喊了一声。木鼓声依旧悲怆地响着,篝火依然明亮,着魔了似的舞蹈仍在继续……头人、三梅、何顺和我走出人群迎向那辆三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