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勒律治在这节诗里,因为节奏的需要,将Xandu(上都)写成三个音节的Xanadu。诗人在梦境中浮想联翩,用极其形象的词句描绘了大汗宫阙御苑的景色。值得一提的是,柯勒律治笔下的艾弗圣河(Alph)是否是闪电河?闪电河并不是地下河,地处草原上的上都御苑中,也无幽深岩洞供该河穿凿。倒是在希腊神话中,确有一条叫艾弗厄斯(Alpheus)的,多处穿凿幽深岩洞的地下河流。“艾弗厄斯”还是河神的名字,相传艾弗厄斯对妙龄女郎爱丽苏扎一见钟情,爱丽苏扎惊恐万分,奔逃至西西里附近的奥蒂吉亚小岛,在女神阿蒂密丝帮助下变成一口喷泉。痴情的艾弗厄斯由伯罗奔尼撒半岛纵身跃入海中,一直潜泳到那个小岛上,终于赢得了少女的欢心,双双结为伉俪。
以上诗句呈现出的壮观的行乐宫苑,安详宁静,令人神往。然而,诗篇以下内容来了一个突转,出现了幽远而神秘的幻景和火山爆发般的感官震撼。似乎诗人怎么也抑制不住汗漫纵横的潜意识,进入到了一种迷狂境界,因而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如此狂暴能量的迸涌和宣泄。作为过渡,诗人构思了一幅凄婉昏晦的场景:
但是,从古柏蔽天的青葱山坡
陡然而落的离奇沟壑深不可测!
一片荒野!仿佛有一个断肠的女子
在残月惨淡的余晖下徘徊,
为其亡夫的幽灵声声哀泣!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中世纪式的“哥特式”幻想:荒野、残月、幽灵、哭泣。这样一种典型的浪漫情思,诗人另一篇未完成的名诗《克利斯托贝尔》(Christabel)更有详尽的展示:一个名叫克利斯托贝尔的姑娘在月夜林中看见一个极美的女子在哭泣,说是被一群强人所劫半路扔下的;这个善良的姑娘动了怜悯之心,把女子请进父亲的城堡,安置在自己的睡房里;令人恐惧的事情发生了,姑娘一阵昏迷,如中魔法,那女子是一条蛇……
可是这样一种阴郁幽冷的“鬼恋”气氛立即为怒潮砰崖转石般的轰鸣声驱逐了:
整个大地俨然在吁吁地哮喘——
原来是一股喷泉在呼啸、翻滚,
从沟壑中汹涌地迸出地面:
喷泉穿过怪石,溅起片片水帘,
既像无数的冰雹在乱舞,
又如连枷下糠秕漫天价飞扬:
从这一滩嶙峋的乱石之间,
圣河势不可遏,腾空而起。
它曲折地奔流在这数十里的原野上,
穿越了森林的河谷后,
便潜入幽深的岩洞,
喧嚣着向冥冥大海直泻而去:
在巨大的笔势中,一条狂奔的圣河俨然如在眼前,密集的意象,有力的描写,似乎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忽必烈大汗再度出现:
忽必烈从圣河急流的喧嚣声中
听到了先祖征战的召唤!
这里关于忽必烈汗的描写,有点符合史实。忽必烈的确在蒙古草原的南缘上都建宫阙御苑;在六至八月间驻夏于这葱绿的园林、休憩于豪华的殿阁、狩猎于静谧的禁林,仍依稀听见先祖成吉思汗征战的召唤。《马可·波罗行纪》中提到,忽必烈大汗“未即位前数临戎阵,作战甚勇。但自为君以后,仅有一次参加战争”,即“征讨诸父乃颜(Nayan)之大战”乃颜为一鞑靼君主,自恃为君,国土甚大,然在名分上实为其侄大汗忽必烈之臣。然而他图谋叛乱,联合另一鞑靼君主海都(Kaidon)共同发兵,最后被忽必烈率领大军击败。《行纪》记载了忽必烈派兵征讨乃颜的经过。这是忽必烈建立元朝后,为确保全国统一,对割据、叛乱诸王的一次讨伐,想必柯勒律治读过与此相关的一些文字,因而诗中出现了忽必烈汗在和平环境中仍不忘战争,“听到了先祖征战的召唤”的提法,这应该说是有一些历史依据的。
但是接下来引起诗人赞叹的却不是大汗金戈铁马、席卷一切的征服图景,而是那想象中堪称神工鬼斧、造化奇迹的行乐宫阙:
行乐的宫阙楼阁
在碧波上投下倒影;
从喷泉和岩洞
传来共鸣的乐章。
这冰寒的溪涧,明净的楼阁,
真堪称神工鬼斧,造化的奇迹!
以上这些路段里,我们可以发现,诗人将光与影、骄阳与残月、明净与寒峭、青翠山坡与幽暗岩洞、和平与征战等一对对迥异的形象,溶合在一起,构成一幅五光十色的浪漫主义画面。这里,想象力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正如柯勒律治自己在《文学传记》(1817)第十四章中所说的那样:“最理想的完美诗人能使人的全部灵魂活跃起来,使各种才能互相制约,然又发挥其各自的价值与作用。他到处散发一种和谐一致的情调和精神,促使各物混合并进而溶化为一,所依靠的则是一种善于综合的神奇力量,这就是我们专门称为想象的力量。这力量……能使相反的、不协调的品质平衡与和谐起来,例如同与异、普通与具体、想象与形象、个别的与有代表的、新奇、新鲜感与旧的熟悉的事物、不寻常的情绪与不寻常的秩序,又例如清醒的判断力和始终如一的冷静的一方面与热忱和激荡的深情的另一方面。……诗的天才以良知为躯体,幻想为外衣,运动为生命,想象力为灵魂——而这个灵魂到处可见,深入事物,并将一切合为优美而机智的整体。”
应该说在《忽必烈汗》中,史实只是提供了一个端绪,而所有的细节设置则全凭诗人的想象力去发挥“综合的神奇力量”了。
那一个操琴的阿比西尼亚姑娘
诗篇以下这部分似乎与忽必烈无关,呈现出另一番梦中情景,地点也由上都移到了非洲阿比西尼亚(指现在的埃塞俄比亚),笔调从沉雄浓重一变为轻灵婉转,一切似乎重归宁静:
我在梦幻中看见
一个操琴的女郎——
阿比西尼亚姑娘,
她轻轻拨动琴弦,
把阿波拉山吟唱。
这里描绘了诗人的缪斯形象和获得灵感的诗人神采。诗人的缪斯形象就是那一个操琴的阿比西尼亚姑娘(Abyssinian maid)。这位姑娘一边弹奏琴弦,一边歌唱“阿波拉山”(Mount Abora)。据我们研究,诗人在这里又用了个异域典故,阿波拉山很可能就是弥尔顿《失乐园》第四卷提到的位于尼罗河上游、赤道之下的“阿玛拉山”(Mount Amara)。阿比西尼亚王阿巴兴(Abassin)恐诸王子叛逆,在阿玛拉山巅营造三十四座宫殿,将王子们困于宫中。但那里气候四景如春,有乐园之称。
诗人梦见这样一个缪斯姑娘,正是自己心灵深处创作欲望的形象描述:
啊,但愿我能在心底把她的乐曲和歌声复制,那时我就会如醉如痴,我只消用那悠扬的仙乐就能重建那天宫瑶池,那阳光灿烂的宫和冰的洞窟!凡是聆听者都将目睹,大家都将高呼:“当心!当心!瞧他飘扬的头发,闪亮的眼睛!我们要绕他巡行三圈,在神圣的恐惧中闭上双眼,因为他尝过蜜的露水,饮过乐园里的乳泉。”
这里的“他”指柯勒律治自己。原来,诗人从那个阿比西尼亚姑娘的乐曲里获得了灵感和诗艺,完全可以在人间重建其艺术之宫。诗人于灵感激发时就好像是神灵附体,如疯似狂。雕镂诗情的神工鬼斧,竟使大家惊恐之余又崇拜不已。对浪漫主义诗人来说,获得一种神秘的宗教思维方式,就像是受了上帝的启示。而把创作活动看做是神谕的观念,可以追溯到柏拉图。
柏拉图在《伊安篇》里说:有一种神力在驱遣你,就像一块磁石。“磁石不仅能吸引铁环本身,而且把吸引力传给那些铁环,使它们也像磁石一样,能吸引其他铁环。有时你看到许多个铁环互相吸引着,挂成一条长锁链,这些全从一块磁石得到悬在一起的力量。诗神就像这块磁石,她首先给人灵感,得到这灵感的人们又把它递传给旁人,让旁人接上他们,悬成一条锁链。凡是高明的诗人,无论在史诗或抒情诗方面,都不是凭技艺来做成他们的优美的诗歌,而是因为他们得到灵感,有神力凭附着。”抒情诗人们在作诗时,“心理都受一种迷狂支配。……他们一旦受到音乐和韵节力量的支配,就感到酒神的狂欢,由于这种灵感的影响,他们正如酒神的女信徒们受酒神凭附,可以从河水中汲取乳蜜,这是她们在神志清醒时所不能做的事。抒情诗人的心灵也正像这样,他们自己也说他们像酿蜜,飞到诗神的园里,从流蜜的泉源吸取精英,来酿成他们的诗歌。……诗人是一种轻飘的长着羽翼的神明的东西,不得到灵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没有能力创造,就不能做诗或代神说话。……优美的诗歌本质上不是人的而是神的,不是人的制作而是神的诏语;诗人只是神的代言人,由神凭附着。”
“大诗人们都是受到灵感的神的代言人。”对这一点,柯勒律治很清楚。这个诗人就是柯勒律治自己。他在此借了忽必烈之名,却让自己的想象力自由驰骋了一番。可以说,这首诗并没有通常所谓的主题,只有情调(异国的)和气氛(神秘的)。神奇而伟大的忽必烈、蜿蜒而潜流的神河、冰封而深幽的岩洞、呼啸而翻滚的圣泉、古老而森黑的丛林、异国情调的宫殿、月下悲哀哭泣的女子、操琴的阿比西尼亚姑娘、长发亮眼的诗人……似乎毫无逻辑联系,任凭诗人挥洒笔墨。各有其背景,联想多多不同,但是诗人却能通过想象力将它们“融合为一”。
这样的诗本非叙事,因此也无需一般的开始与终结。柯勒律治如果不被访客打扰,是否会写出更精彩的下文来?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仅就已有的54行来说,它们并不给我们以残破、不完整的感觉,倒是很有一种情调上的完整性。我们会发觉原来忽必烈汗的行乐逍遥宫,其实就是诗人柯勒律治营造的艺术宫。所以说,诗篇的这一部分内容与忽必烈建宫苑无关,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其内在联系是无法切断的。
最后,让我们再来回味一下这样一个缥缈梦幻的诗作残篇:
神奇的大汗下令建造一座宫殿,周围修一座绝妙的大花园,要建在一条神秘的河上,这条河湍急的流水经过深不可测的地窖,汹涌澎湃地注入死寂的大海,在喧嚣的水流声中能听到一个在召唤自己魔鬼情人的女人的哭泣声和祖先发出的毁灭性战争的预言。水浪哗哗作响,耀眼的宫殿圆顶在地窖的冰面上闪耀,一个迷人的少女在弹着琴,一个见到这一切的人被神圣的恐惧所震惊……
2.古瓷与烤猪的诱惑——兰姆美文里的中国景观
英国人大多不喜新奇,善以昔日的经验为张本,凡是过去所有的,俱觉可爱实用。散文家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1775~1834)便是个典型。他精心地收藏古董,也优游自适地享受它们引起的、泛着幽美的怀旧情绪。他的生命之旅可谓荆棘丛生,但“他带一副止血的灵药,在荆棘上跳跃奔驰,享受这人生道上一切风光”(梁遇春语),因而人们能从他的美文里学到很多精妙的生活艺术。兰姆是幽默的,他的散文好似墙上的裂缝,我们可以从那里窥视墙内幽默的泉水,在不停地喷射。他这源源不绝的幽默却又是从愁惨中浸透过来的,是荆棘丛里摘出来的一朵白花。与其他浪漫作家一样,中国文化他了解得并不多。但他对中国古瓷怀有一种女性般细腻的偏爱,中国烤猪对他则意味着一种无止境的诱惑,尽管后者源自于他那浪漫不拘、颇带俏皮的想象。
躺在过去的羽翼下生活
我们熟识兰姆是因他那流芳百世、让人掩卷之余仍回味不已的美文。他七岁时进基督慈幼学校,在那里结识柯勒律治,从此成为莫逆之交。1789年,15岁的兰姆离开这所慈幼学校。由于家庭贫困,需要他干活养家。所以,17岁的他进入东印度公司做簿记员。从此一干就是几十年,直到1825年退休。1796年9月,兰姆经历了一生中最阴暗可怕的日子。姐姐玛莉精神病发作,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误杀了母亲。兰姆悲痛至极,不忍心抛开姐姐。其后的35年里,始终与玛莉相依为命。1805年,兰姆认识葛德汶。在他的建议下,开始与玛莉合作写儿童作品,其中用散文形式改写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1807)最为成功,广为流传。经过他们的改写,这些故事格外优美精巧,再现了莎翁的语言基调和风格,就好像是莎翁本人把他的戏剧改写成散文似的。兰姆姐弟天衣无缝地把莎士比亚的语言变成了自己的语言。
兰姆受湖畔派诗人的影响很大。然而与华兹华斯的作品相比,兰姆自有另一种特色。华兹华斯爱好大自然,山川、林木、花卉、溪流、鱼鸟等在诗人的心灵上常引起莫大的闲适与愉快,结果成就了他那些清空淡雅的诗篇。而兰姆则很少注意大自然本身的美,只有伦敦的日常世俗生活让他振奋不已。伦敦的街道、商店、剧院,繁华喧闹的方面都令他驻足流连。而那伦敦闹市上一幕最寻常的人间悲剧,便能引起他的同情感喟,甚至泪湿襟衫;至于种种世相中生命的鲜活真切,则又让他倍感亲近与欢欣。他是以一副温柔的心怀关注着人类生活的歌哭欢辛。
兰姆的散文随笔大都取材于自己的生活经历,很少有英国作家能像他那样,无论表现什么样的情感都能处理得非常和谐自如。他的随笔有时充满幻想,严肃深沉,哀婉动人,又不失风趣幽默,亲切流畅,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人情味。
戴切斯(David Daiches)在《英国文学史述评》里指出:“回忆与怀旧”是兰姆作品的总主题。的确,他的随笔是对过去的欢乐和友谊的眷念与回顾。“在无论谈什么时,总是说过去的事多,写当前的事少,恋旧的心理特别突出,一切更多的是从回忆的角度着笔的。”兰姆自己的话说得更清楚:“几本古怪偏僻的英国旧戏,几部旧日论著,几乎就是我头脑里的全部思想来源,和我感受事物的主要门路。”(《过去和今天的教书先生》)
英国另一位大名鼎鼎的散文家赫兹列特在其《时代精神》(The Spirit of the Age)中也有一段评价兰姆的话:“兰姆不高兴一切新面孔,新书,新房子,新风俗……他的情感回注在‘过去’,但是过去也要带着人的或地方的色彩,才会深深地感动他……他是怎么样能干地将衰老的花花公子用笔来渲染得香喷喷地;怎么样高兴地记下已冷了四十年的情史。”赫兹列特在这篇文章里承认,兰姆之所以成为一位成功的作家,“不是由于与时代精神协调一致,而是由于与其相背。”
梁遇春被称为“中国的爱利亚”(郁达夫语),确实他的文笔有一种兰姆特有的风致。温源宁也说过,能够真正欣赏《爱利亚散文集》的人很少很少,遇春就在其中。梁遇春在《兰姆评传》中分析了传主“恋着过去的骸骨”的原因:“一来因为他爱一切人类的温情。事情虽然已经过去,而中间存着的情绪还可供我们回忆。并且他太爱了人生,虽然事已烟消火灭了,他舍不得就这么算了,免不了时时记起,拿来摩弄一番。他性情又耽好冥想,怕碰事实,所以新的东西有种使他害怕的能力。他喜欢坐在炉边和他姐姐谈幼年事情,顶怕到新地方,住新房,由这样对照,他更躲在过去的翼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