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萨·列伊斯涅尔自阿富汗回来后拉里萨·列伊斯涅尔于1921年春至1923年3月作为苏联代表处人员在阿富汗工作。,我们去看了她一次,她对我们说:“应该塑造一种俄国革命之女性,法国革命塑造了自己的女性,我们也要这样做。”这绝对不是说,拉里萨打算写一部描写俄国革命之女性的长篇小说。她想塑造一个原型,她认为她自己能胜任这一角色。她为此穿梭于前线战场,前往阿富汗和德国。她自一九一七年起便找到了自己的生活道路,家庭传统在这一方面为她提供了便利:其父亲列伊斯涅尔教授早在托木斯克便接近布尔什维克,拉里萨于是便置身于胜利者的行列。
在我们见面时,拉里萨给奥·曼讲了一大堆故事,这些故事中所充斥的冲动,一如勃留姆金拔出手枪,其中亦不乏勃留姆金那种对外在效果的热衷。在对“女性典型”的塑造中,拉里萨也使用了与勃留姆金相似的材料。她与那些抱着枕头唉声叹气、哀叹自己孤立无援的人格格不入,她那个圈子里盛行的是暴力崇拜。自古以来,为使用暴力的权利进行辩护的理由即为了人民的利益:必须让人民安宁,必须养育人民,必须让人民摆脱一切苦难……可拉里萨却不在意诸如此类的论据,她甚至不使用“人民”这个字眼。她觉得这也同样是旧知识分子的成见。她将其愤怒和抨击的锋芒指向知识分子。别尔嘉耶夫曾认为,知识分子为人民踏上牺牲之路,可人民却会毁灭知识分子。别尔嘉耶夫在《自我认知》等书中表述过这样的思想,即革命的悲剧在于它会释放民间和知识分子间的虚无主义情绪,革命往往就始自对文化和文化创造者的毁灭。他的这一担忧似乎毫无必要,因为知识分子在自己毁灭自己,他们像拉里萨一样,会涤除自己心中与暴力崇拜不相容的一切情感和意识。
在与奥·曼会面时拉里萨立即想起,她曾违背自己的意愿陪奥·曼去见捷尔任斯基。“你们干吗要救那个伯爵呢?他们全都是间谍……”她不无卖弄地向我抱怨奥·曼,说奥·曼死缠着她,而她还没缓过神来便已“卷进了这桩事情”……究竟是何原因使她愿意违背其立场去为一位不知名的“小知识分子”求情呢?奥·曼认为,拉里萨想展示她的影响力,炫耀她与权力阶层的亲密关系。在我看来,她不过是在完成奥·曼的一个奇怪要求,她喜欢奥·曼的诗,因此乐于满足奥·曼的任何要求。拉里萨始终未能弃绝她对诗歌的喜爱,尽管这一弃绝行动已列入她的日程,因为对诗歌的爱好并不符合她在想象中塑造的“俄国革命之女性”的形象。在革命的最初几年,胜利者中有许多诗歌爱好者。一边是对诗歌的爱好,一边是霍屯督人非洲南部的一个部族。的道德,即“我杀人好,人杀我不好”,这两者如何能协调一致呢?
拉里萨不仅爱诗,而且内心里也信赖诗歌的意义,因此对她而言,枪毙古米廖夫便成了革命外衣上的唯一污点。此事发生时她身在阿富汗,她觉得,如果她当时在莫斯科,她一定能及时提出忠告,制止那场死刑。在我们见面时,她不断返回这个话题,于是我们便见证了一个传说的诞生,即列宁曾发电报下令停止执行死刑判决。在那天晚上,拉里萨为我们提供了该传说的这样一个版本:拉里萨的母亲听说列宁格勒的判决,便前往克里姆林宫,说服列宁发出电文。如今人们又说那位报信者是高尔基,说是高尔基去见了列宁……这两个说法均与事实不符。拉里萨不在家的时候,我们曾数次去看望她的父母,拉里萨的母亲当着我们的面后悔不已,说她未把古米廖夫的被捕太当回事,没有去见列宁,否则或许能救古米廖夫一命……至于高尔基,倒的确有人去找过他……去见他的是奥楚普尼古拉·奥楚普(1894—1958),诗人,“诗人行会”成员,1922年流放国外,在巴黎创办《数目》杂志,后任教高等师范学校,在《俄国诗歌的“白银时代”》(1933)一文中最早提出了作为文学和文化史概念的“白银时代”概念。。高尔基很不喜欢古米廖夫,但他还是答应帮忙。他未能履行自己的诺言,判决令人意外地迅速作出,并立即宣布已被执行,高尔基甚至还未开始行动……当我们后来听闻关于这份电文的感人故事时,奥·曼不止一次地忆起,这则传说就诞生于拉里萨的房间,因为在拉里萨回国之前从未有过此类传闻,大家都知道,列宁与他从未耳闻的诗人古米廖夫也毫无瓜葛。但是,在我们这个鲜血横流的国度,为何恰好这则传说流传甚广呢?我总能遇到一些人,他们赌咒发誓,说这份电文甚至已被收入某部文集,或完好无缺地存放在档案馆里。甚至连那位身穿紧身裤、口袋里揣着糖果盒的作家也知道这个传说。他甚至答应给我带一本书过来,他亲眼在那本书里读到那份电文,可他未能兑现诺言。由拉里萨为掩饰其弱点而编造出的这则神话,还将长久地存在于我们这个国家。
相比这则电文神话,拉里萨在俄国革命之女性的形象这一方面的运气则要稍差一些。这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份更像是胜利者而非斗士。奥·曼常说,在饥饿的莫斯科,拉斯科尔尼科夫和拉里萨夫妇的生活却十分奢华:独门独院的豪宅,仆人,无比丰盛的餐桌……在这一方面,他们不同于那些长期保持简朴生活习惯的老一辈布尔什维克。拉里萨和她丈夫为其生活方式找到了恰当的辩护:我们在建设一个新国家,我们是不可或缺的栋梁,我们的活动是创造性的,因此,拒绝有史以来的当权者均会获得的种种待遇便是一种虚伪。拉里萨超越时代,自一开始便教导人们与那种尚未被命名的“平均主义”作斗争。
通过奥·曼的转述,我记住了这样一个关于拉里萨的故事:在革命刚刚爆发时,他们需要抓捕一些军人,好像是一些将领,即当时所谓的“军事专家”。拉斯科尔尼科夫夫妇自告奋勇在这件事情上提供帮助,他们邀请那些将领来家里做客,将领们纷纷前来,或来自前线,或来自其他城市。漂亮的女主人出面款待客人,契卡人员则在早餐时将这些客人一网打尽,不费一枪一弹。这项工作十分危险,但仰仗拉里萨引诱客人步入陷阱的灵巧手段,计划得以顺利实施。
拉里萨神通广大,我不知为何也确信,古米廖夫被捕时她若身在莫斯科,或许真的能让古米廖夫出狱,奥·曼遭迫害时她若还活着,还有权,也的确能救奥·曼一命。不过,什么东西都不能完全相信,因为生活是会改变人的。
奥·曼与拉里萨关系很要好。她想带奥·曼去阿富汗,但拉斯科尔尼科夫不同意。我们去见她时,她已经甩了拉斯科尔尼科夫,但我们与她的关系也在此时中止,因为奥·曼显然不愿再与这位革命之女性来往。听闻她的死讯,奥·曼发出一声叹息,而在一九三七年他却又说,拉里萨很走运,因为她死得很及时。在那些年代,她那个圈子里的许多人都遭到镇压。
拉斯科尔尼科夫在各个方面则都是一个外人。他一度给奥·曼发来许多电报,当时,他取代离职的沃隆斯基沃隆斯基(1884—1943),批评家。主编《红色处女地》。想来也奇怪,为沃隆斯基供稿的那些所谓的“同路人”作家,竟然联合抵制《红色处女地》及其新任主编,因为这位新主编无礼地占据了那位突遭解职的杂志创始人之位置。拉斯科尔尼科夫急需稿件,居然向奥·曼索稿。关于这些电文,奥·曼说道:“谁当主编对我都一样,无论沃隆斯基还是拉斯科尔尼科夫,都不会发表我的作品……”同路人们很快便淡忘了自己的第一位保护人,也不再对主编的更替作出反应,如若格奥尔基·勃洛克没在那家当时尚未关张的私人出版社“时代”做编辑,奥·曼的《时代的喧嚣》或许依然无法面世。曼德施塔姆的《时代的喧嚣》于1925年由“时代”出版社出版,该社主编为作家、翻译家格奥尔基·勃洛克(1888—1962)。
拉里萨在身为教授女儿、出版一份不成熟的小型杂志指列伊斯涅尔一家于1915—1916年间创办的反战性质的双周刊《罗亭》,共出版八期。、带着不成熟的诗歌试作四处拜见诗人的时候,后来,在她试图成为“俄国革命之女性”的时候,她认识的所有人都未能寿终正寝。她是一位美女,具有那种沉着稳重、令人印象深刻的德国式美貌。她死在克里姆林宫医院,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的她的母亲,在女儿去世后随即自杀身亡。我们早已对因病至死的自然结果熟视无睹,可我依然难以相信普通的伤寒居然会带走这个充满活力的美人。这个充满悖论、行为不羁的女性,以她的早逝抵偿了她的一切罪过。我有时会想,那段关于将领的故事或许是她杜撰出来的,目的是用凶杀来装点其“俄国革命之女性”的形象。要知道,建设新世界的人们总要疯狂地证明,诸如“勿杀戮”之类的一切准则均属伪善和谎言。要知道,拉里萨曾在饥荒最甚的时候去见安娜·安德烈耶夫娜,看到女诗人的贫穷状况,她吓得惊叫起来。几天之后她再次现身,带来她用特供凭证买到的一大包衣物和一大袋食品。不应忘记,弄到那些特供凭证,其难度并不亚于从狱中救出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