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要了一杯咖啡,笑嘻嘻地说:“夫人大喜,杜某没去道贺,夫人是在生气呢?”
程熙雯冷冷一哼,嘴角提起:“杜光甫,你少在这里假惺惺,开门见山吧,你派人强行把我弄到这里来,为了什么事?”
杜光甫收起笑,郑而重之地说:“夫人,有两件事,杜某不只当讲不当讲。”
程熙雯眼皮一斜,站起来要走:“既然不当讲,那就不要讲好了。”
杜光甫连忙一把拉住她,说:“夫人若不听,白白成了别人的棋子还不自知呢。”
程熙雯眼光一凝,又坐回去,理了理大衣领子,说:“你无非是想劝我放弃大富贵的股权。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时间紧,有话快说。”
杜光甫也坐下,笑道:“夫人真是爽快的人。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就与先生今晚要运的货有关。”顿了顿,见程熙雯专注地看着自己,不觉有些乐,接着说:“那位唐先生,是日军的走狗,那批丝是供给他们后方织布过冬的。若先生真的把货运出去,不就成了卖国求荣之人吗?”
程熙雯并不惊讶,只是似笑非笑地说:“就这件事?我早就查清楚了,不牢你费心。”
杜光甫连忙问道:“夫人可有什么计策?”
程熙雯冷淡地说:“你太多管闲事了。”
杜光甫急切道:“夫人有所不知,新胜花冠南已在码头设下埋伏,就等着先生中计,他若得逞,先生从此背上汉奸的罪名,钱丰也算是完了。”
程熙雯坐直身子:“此话当真?”
杜光甫严肃道:“千真万确。”
程熙雯想了片刻,雨点拍在玻璃上,滴滴答答,她喝了一口咖啡,温苦温苦的,她不觉笑起来,说:“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会帮钱丰,这次可是你灭掉竞争对手的一个好机会,你舍得白白浪费掉?”
杜光甫往沙发上一靠,说:“我当然舍不得,可是大富贵三分之一的股权握在钱丰手里,一损俱损,大富贵不想跟着倒霉。”又看了看程熙雯,说:“老头子倒有一条妙计。”
程熙雯闷哼道:“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坐在这里听你的糖衣炮弹,另一个是赶回去阻止先生送货,你觉得我会选哪一个?”
杜光甫高深莫测地笑一笑,说:“这会儿夫人自然会选后者,可若我说出第二件事,夫人就会改变主意。”程熙雯并不相信:“你且说。”
杜光甫说:“夫人知道乔二公子与湖南朱家的关系吧?”
程熙雯点点头:“朱炳仪大帅是乔二公子的表哥。”
杜光甫又说:“那你可知道沪军司令毛钱林跟前的副官张润生?”
程熙雯回想了一会儿,说:“知道得不多。”
杜光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说:“那位张副官实际上是朱大帅的人,暗地里一直帮衬着大富贵哩。前几****告诉老头子,先生卖东港那几块黄金地皮给令尊,是一场大大的阴谋。”
程熙雯抿了抿唇,赶紧喝下一口咖啡,勉强笑道:“你休想离间我们夫妻的关系。”
杜光甫看她的神情,知道她多多少少有些信了,暗自高兴,又说道:“听张副官说,先生从毛司令那里得到消息,知道日军明后年会打到上海来,而东港不在租界之内,定会被日军占去,没想到先生回头就把东港的地皮卖给了令尊,先生与夫人夫妻情深,不料他却打起岳父大人的主意,实在令人气愤。”
程熙雯指头微微颤抖,幸好握住了咖啡杯,并不会叫人看去,她强自镇定,撩起眼皮,说:“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吗?你这用的是离间计呢。”
杜光甫身子向前一倾,摆出推心置腹的姿势,说:“夫人应该知道,自从令尊的资金注入钱丰,势力就拓展到了上海,难免有缚住先生手脚的地方。先生是怎样的人,哪里肯委身人下,一定会想办法驱除令尊在沪势力,而这一招借刀杀人,可谓狠、快、绝。”
程熙雯吐出一口气,额上的青丝被轻轻吹起,自我安慰道:“生意场上,他也是逼不得已,若真出了事,他定会保我和父亲周全。”
杜光甫冷冷一笑,道:“说不准。他心里装着谁,夫人又不是不知道。他的算盘明眼人都看得出——摆脱夫人和程老爷子,与叶瑾柔重修旧好。”
程熙雯身子一震,目光变得生烈,杜光甫十二万分得意,知道触及到了她的心病,煽风点火道:“先生的心大得很呢,怎么会轻易放过阻碍过他的人呢?为了防止日后一无所有,夫人应该早为自己备条后路。”一边说,一边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过去,说:“这是财产转让合同,你让先生签了字,整个钱丰就是夫人您的了。”
程熙雯敏感地推开文件,说:“这种事,我做不来。”
杜光甫笑道:“夫人是聪明人,怎么这会子却糊涂了?若日后先生真保你父女周全,这合同如同废纸一张;假若他弃你而去,你就拿出这份合同,让他倾家荡产。”程熙雯一向无畏,这时却懦懦地望着杜光甫,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杜光甫脑筋一转,厉色道:“对不起夫人的人,就该这个下场。”
程熙雯眼中狠光一闪,鼓足勇气,接过文件,说:“乔致远向来信不过人,看文件从不马虎,恐有些难办。”
杜光甫哈哈一笑,道:“老头子这里有条妙计,不过夫人得用你手头大富贵的股权来换。”
程熙雯毫不犹豫:“不行!”
杜光甫怔了怔,旋即笑道:“夫人听老头子把话说完。咱们就签口头协议,夫人是一言九鼎的人,老头子信得过。若钱丰日后归夫人所有,那么请夫人将股权归还于大富贵,若先生并没做对不起夫人的事,那大富贵自认倒霉。”
程熙雯掂量了一阵,终于说:“就这么定。请杜老爷子把妙计说出来。”
杜光甫松了一口大气,笑道:“夫人用唐先生的名义给先生去封信,把交货时间提前到晚上八点,然后去请程老爷子……”
他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程熙雯聚精会神,却听得清清楚楚,一面点头,一面讽刺道:“花老板真是狗咬吕洞宾,就这样被你和二公子算计。”
杜光甫嘻嘻道:“生意场上,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程熙雯怅然道:“可不是吗,连夫妻都这样。”
杜光甫毕竟是过来人,语重心长地说:“老头子说句讨打的话,夫人是当局者迷,要我这旁观者看,夫人和先生真不适合做夫妻,你们是同样的人,身上闪耀同样的魅力,并没有吸引彼此的异处。哪有夫妻俩互相算计的?白天在外机关算尽,晚上回到自个儿屋里,本该轻轻松松的,却还要勾心斗角、处处防备。你们真正需要的,是简单的没有城府的伴侣。”
程熙雯笑了笑,不知说什么好,也不想开口说话了。
灯光微弱,程熙雯从回忆里缓过神来,又把文件看了一遍,精明如他,竟会在财产转让合同上签字,他如此信任她,她却骗了他。她泪眼望着熟睡中的他,嘴角翘起,恍若在笑,是啊,如今他在商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心里不知有多快活呢。她爱他,爱如此优秀的他!
她狠下心,一把撕毁文件,像受伤的孩子,连忙走到床边,俯身下去,在他额上印上一吻,他动了动嘴唇,她不由轻笑,正要吻上去,却听见他低喃一句:“瑾柔,我也爱你。”
这话犹如五雷轰顶,她只觉全身发冷,心脏都要碎了,他笑得那样甜,竟是因为梦见了叶瑾柔!她为他挡下那记棍棒,她为他出谋划策,她在雪地里等他至深夜,她拼死拼活为他四处购股,他心心念念的却不是她!
她自嘲地笑起来,她可是程熙雯,堂堂江南丝绸大王的千金,竟会落到一厢情愿的境地。她恨恨地盯着他,心如刀绞,她仿佛不是与他过意不去,而是与自己过意不去,她不能容忍自己如此不堪,她所向往的人生,是光彩照人、受万人瞩目的人生,她讨厌现在的自己!她必须振作起来,她必须让他受到惩罚!
【唔~好冷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