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好耐心,聚义园都快闹得血流成河了,你还有心思摆弄这些沙子。”戏志才笑吟吟地倚在门口,看着全神贯注正在摆弄竹片、砂砾的荀续。
荀续手上不停,一点一点将小沙堆压实,一边笑道:“一听先生话中语气便知道,聚义园的事情多半已经解决了。三天两夜,乐文谦治军的能耐倒是有些令我失望。”
“三天两夜便将这些刺头压下去,这样的本事,还令你有些失望?”戏志才不由的好奇起来:“那你以为乐文谦多久能够成事?”
“凭他的本事,本来应该一日一夜便可以坐稳的,不过算上他的出身、威望等等不利因素,应该也不至于将事情拖到第三天,甚至让子远替他出手。啧啧,还是太年轻,头一回手上有那么多人,经验不足啊。”荀续摇摇头,直起腰来,将手中的地图与面前的沙盘作了一个对比,笑道:“这个沙盘如何?”
戏志才凝神看了几眼,诧异道:“北山的地形?当年马伏波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所用的便是此物吧?”
马伏波就是大名鼎鼎的“马革裹尸”创词人马援,因为担任过伏波将军,故而史称“马伏波”。东汉刚立国的时候,马援攻打西北豪强隗嚣,聚米作山,来显示地形,使得战况变得一目了然,因此光武帝刘秀看了之后大喜道:“虏在吾目中矣。”
这算是早期的沙盘作业,当然还有比这更早的,据说秦始皇在皇陵中就建了一个超大型的地理模型,不但有山林城池,还用水银作为江河湖海。始皇陵还没有被彻底挖掘开,因此这个巨大的沙盘是否存在还存疑,不过根据探测,皇陵中含有大量的水银却是实实在在的。
可见中国古人玩沙盘玩的很溜,荀续穿越前上过一个学期的沙盘推演课程,虽然是商业的,不过以此类比,模拟出一个军事用途,也不算太过麻烦。
荀续对照着地图,又将几座山川的比例稍稍调整了一下,笑道:“我叫它沙盘,米太贵啦,我们因陋就简,用泥沙替代一下吧。你看,这就是颍阴城,这是北乡亭,再往北……”
两个人正说着,又陆陆续续进来许多人,正是张飞、周靖、夏越、乐进和荀衍。
见到荀续正在指着山川描述,不由得好奇起来,纷纷围拢过来,听他细细讲说。
北山地形并不复杂,不一会儿便解说完了,张飞啧啧称奇道:“承若好心思,这东西当真是一目了然。”
荀续招呼众人坐下了,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笑道:“我也是看本朝的一些史料,看到伏波将军如此做法,方才想着能不能复制出来。”
众人聊了一会儿闲天,张飞奇道:“今日人到得这么齐,可是打算第二次进攻山贼了?”
荀续笑道:“不错,距离上一次攻打西山也有五天了,想来他们也缓过气来,第二波的攻势,正其时也。”
“那打何处?”乐进抢先开口道。
他的位置依旧不太稳,靠着杀戮威慑了聚义园中众人,却并不能得到人心,他需要一场战斗,来做到恩威并用,彻底将园中众人降服。
荀续笑道:“文谦不必着急,我在等一个人的消息,过一会儿他便来了。”
张飞摇头晃脑地看了半天,挠挠头道:“不是都齐了吗?连三哥都难得出席了,莫不是等韩池和魏青?”
荀续抿着嘴笑道:“稍安勿躁,等会儿你们便知道了。”
正说着间,一条落落拓拓的俊美身形歪歪斜斜地走进房中,对着众人嘻嘻一笑,抬手扔了一个锦囊给荀续,笑道:“不辱使命,记得三局棋,少一局都不行。”
正是众人眼中最不学无术的浪荡子荀棐。
荀续点头笑道:“阿棐兄,多谢了。”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荀棐甩甩手,摇摇晃晃打着酒嗝出去了。
荀续将手中的锦囊解开,里面乃是一张素帛,上面歪歪忸怩画了许多符号,又从怀中取出一本油纸包着的帛书来对照着符号翻起书来。
张飞等人看得一头雾水,拉了拉戏志才的衣袖,小声问道:“先生,承若这是在做什么?”
戏志才笑道:“山贼当中有阿续的人,这便是那内线传来的消息。为了不让人发现,便通过好赌的阿棐来传信。至于内容,我也看不懂,大概需要对着阿续手中那本特别的书,才能翻译过来。”
“这么精细?”张飞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走过去看了几眼,只见那素帛之上七扭八歪地写着许多蝇头符号,他都不认识,那帛书上的内容他倒是认识: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这几句话出自《千字文》,汉末还没有这篇文章,乃是荀续从小跟着爷爷学得,穿越过来,记忆尚存,便誊录下来,教魏青魏白等人识字用。
而那些符号则是阿拉伯数字,对应着着零到九,也一并教给了他们二人。这密码信的用法便是由三串数字组成,第一个数字代表页码,第二个数字是行,第三个数字是列,正好定位。
这样的好处便是拿到信,没人看得懂内容;拿到书,只以为是认字的读本;同时拿到了信和书,因为不认识阿拉伯数字,依旧不明白其中的内涵。
这几年,魏白与荀续之间的交流都是依靠这样的方式来传递消息,从来不曾出过任何差错。
张飞看不懂阿拉伯数字,但是帛书的内容倒是明白,看了几眼,奇道:“承若,这书是何人所写,是赋文么?”
荀续笑道:“这叫千字文,乃是一千个不同的字编纂起来的一篇小文,我闲来无事教魏白他们识字用的。”
“一千个字,还不带重样的?这样都能作文么?”张飞惊诧地合不拢嘴。
“无聊时的戏作罢了,不过就是文字游戏,登不上大雅之堂的。”
“……”张飞无语了,这样装比太犀利,他有点脑子不够用。
荀衍笑道:“阿续最擅长玩的便是这种文字游戏。他在香君的闲花居大门两旁贴了一副小联你可听说过?”
“什么小联?”
“上联是落花闲院春衫薄,下联是薄衫春院闲花落。”戏志才笑着答道。
这本是北宋大神苏仙苏东坡的回文词,有一回唐羽生日,荀彧带着众人为她贺寿,荀续拿出的礼物便是一副完整的对联。刚解开上联的时候,众人忍不住嗤笑他不过是“市井俚俗语”,荀悦更是皱眉说这叫“郑声”。郑声的典故出自《论语》,孔子说“郑声淫,佞人殆。”两汉许多大儒把这句话和诗经中的郑风结合起来,说郑风乃是靡靡之音,亡国之音。
荀续的上联乍一看确实有些轻薄姿态,不过他只是微微一笑,又将下联解开,顿时众人惊呼出声。
荀悦也愣了半晌,才摇摇头叹息道:“这般好心思,怎么就不能用于正途呢?你若是好好看书,《尚书》都能解了。”
荀续那时还小,冷笑地噎了荀悦一句:“伏生所传今文尚书,字句佶屈聱牙;孔安国的古文尚书却平顺易读,莫非伏生脑残,只能记难懂的,却记不了简单的?《大禹谟》诸篇,不过是伪作而已,有何可读之处?”
《尚书》有今文古文之分,荀氏一族专研古文一脉,荀续也看过《尚书》,却是不难理解,在加上后世不断有新的考古资料出现,证明了古文尚书就是伪经。寻常时候他也不愿意理会这种无聊的古今之分,只是荀悦那副嘴脸令他十分不快,一怒之下,竟脱口而出,把在场众人吓得目瞪口呆。
五经之一的书经《尚书》被荀续说成是伪经,这简直就是在釜底抽薪,要断了儒家的根基。荀悦不由得大怒,抬手便给了荀续一个耳光,怒道:“我荀家岂有你这般数典忘祖之人?”
荀续是标准的阎王脾气,一时不备被荀悦打了一耳光,登时大怒,抬腿便将他踢到,骑到他的身上,挥拳便打。他那时年纪还小,刚刚十一岁,戾气深重,一出手便不打算留荀悦的性命,拳拳都对准了太阳穴打,只一拳便将荀悦打得昏厥过去,还要再动手的时候,被香君、唐羽等人生生拦下来。
香君皱眉道:“毕竟悦兄乃是兄长,阿续,岂能如此动手?”
荀续冷笑连连,道:“我敬重儒家正义,便越发不敬重他!连真假都分辨不出,犬豚耳!有何面目再读诗书?”
这场生日宴会不欢而散,荀氏众人家丑不敢外扬,一直到了三年后,荀悦和荀愔等人认真分辨了今文尚书和古文尚书之后,才不得不承认,若是想要质疑,古文尚书之中,却是有不少疑问,也就是说,荀续当年所说,竟然都是真的。
不过影响太大,荀悦也不敢公之于众,只好去信向荀续道了歉,二人才重归于好。
也正因为此事,荀续在荀家内部威望更重,虽然年纪轻轻,却隐隐然有了与荀衢、荀攸、荀彧三人分庭抗礼之势,被荀衢考虑成为荀氏下一任家主的预选人物。
荀彧也来信,让小丫头蒹葭在他的闲花居,把当年那副对联裱了起来。
张飞等人自然不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只听戏志才说了这一对回文对联,吓了一跳,对着荀续连连竖中指道:“莫非这便是所谓的‘七窍玲珑心’么?”
荀续此时也翻译完了内容,笑道:“不过就是游戏之举,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文当通晓大道,武当定国安邦,这般摆弄几个小字,于国家于天下有甚用处?这封密信我译出来了,与我们所料的差不多,颍阴周边的群寇果真集结起来,来应对官军。不过内部矛盾重重,许多人还在观望状态。因此我准备再逼他们一把。”
“这一回要如何打?”乐进道。
“你们看。”荀续取过十几支小红旗,分别插在西山各个山头,又取过几支黑旗来,插在颍阴城中,道:“此处乃是牛家兄弟的莽山寨,他们有一百余人,最是不愿意联合,文谦,你统帅一支人马,今晚出发,天亮之前,把他给我端了,一个不留。”
“诺!”乐进抱拳领命。
“此处乃是白二的营寨,他的人最多,有将近八百人,分成前后左三个小寨,后寨乃是家眷、粮草、兵器屯驻之处,左寨今夜乃是一支偏师驻守,大飞,你督韩池二人合作,我要你将左寨打残,等到前寨来援的时候,不可恋战,速速撤回,我会让三哥接应你。”
一个“督”字,却是将张飞主将地位确定下来,张飞咧开大嘴笑道:“诺!”
荀续有些不放心,又道:“切记切记,该撤退的时候,决计不可恋战。”
“明白,咱们的命可金贵着呢!”
荀续点点头,又对荀衍道:“三哥……”
荀衍一摆手,笑道:“你把我找来,不就是为了此事么,放心吧,想必接应的人马得从刘家等豪强大族处借来吧?寻常人可不见得能够统帅得了,还得看你家三哥的。”
“知我者三哥也!”荀续点头笑道。
“得了,那我便下去准备了。”
“好。”送走了荀衍,荀续又对着周靖道:“孟平大哥,此处有个小寨子叫鸡笼山,此处的地势十分险要,一旦一家出事,若要救援,必然要通过此寨,据我所知,此寨的寨主乃是西凉来的流寇,十分骁勇,虽然只有三十余人,却十分难缠,孟平大哥定要小心为上,一旦打下此寨,便要一直坚守到天明。”
周靖点点头道:“交给我吧。”
最后一个是夏越,荀续看着他的眼睛道:“阿越,你的任务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
“此话怎讲?”夏越一挑眉道:“我和我的人马,莫非还打不过这些乌合之众?”
“不是,我只是担心你又滥杀。”
“他们可以劫城掠寨的,我连杀个人都不成么?”夏越的声音隐隐有些怒气。
荀续摇摇头,叹了口气道:“罢了,此番我与你一同去吧。”
夏越“噌——”地一声站起来道:“怎么?不信我?”
荀续微微眯起了眼睛,沉声道:“那我问你,只带着你的本部人马,能否把此处打下来?”
夏越顺着荀续的手指看去,沙盘之上正是一个小山丘,紧贴着白二的前寨。
夏越哼了一声道:“这有什么难的?此处有多少人?”
“约莫一百不到些。”
“那给我五十个人,跑了一个,本公子跟他姓!”
荀续抬头看了他一眼,道:“非也,我的意思是,要你打下山寨,若是他们跑了,万万不可追击!”
“哈,这算什么命令?穷寇莫追么?”夏越嗤笑道。
戏志才捻着胡须笑道:“非也非也。夏公子你再想想荀君适才的整体布置。”
“赌鬼,你什么意思?”
戏志才哈哈一笑道:“荀君的布置在于,观望者必死,联合者方有生路,若想玩什么互为犄角,必然被当中拦断。这是逼得这些贼寇不得不联合起来。”
夏越恍然大悟道:“一环扣一环,原来如此。”
“不止如此,此前夏公子违背荀君号令,将那两个山寨屠了一个干净,恐怕此事也会被一众贼寇得知。若是此回你因为他们迅速联合起来而放弃了追击,你猜猜他们会怎么想?”戏志才满脸阴笑。
夏越用一种见鬼的眼光看着他,道:“喂喂喂,你不用把前前后后所有事情都联系地那么好吧?再说了,你想到的,那帮子山贼可未必有你的脑子想得到。”
戏志才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道:“他们想不到,我们帮他们想咯。”
“……好端端的打仗,非要弄得这么阴险不可吗?”
夏二公子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正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