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了，离饭点还有一段时间。明天的曲子是惊鸿、霓裳和琉璃，琴衣是徵乐大人下发的，我们若是想要自己的琴衣，只能是上头赏下来的。惊鸿的琴衣是一袭红装，霓裳是一件彩纱裙，而琉璃是青白的水晶衫。琴女的发饰大都是披发和简单的发髻，除非有演出，首饰也是统一的。但是随着官职的增加，是要上银冠的。
我最终在赤瑶身旁坐下，轻抚着他的琴弦。
音韵缓缓流出，荷花台上，音符轻轻铺开水面，荡起了一圈圈年轮。时而轻缓，时而湍急，如扬起的红袖，飞舞的花瓣，刹那，指尖星点，流萤漫天。
不知何时传来的笛音，附和着浮上繁星的夜，伴了我的赤瑶。
曲毕，我回眸一笑。是他，那日少言寡语的青衣哥哥。他现在仍是一袭青衫，眉宇之间多了几分并不显而易见的成熟与沧桑。我爽朗一笑，开口道:“我当又是那个家伙，原来是你啊。笛子吹得不错！”
他见我脸上并无疑惑，问:“你见我不奇怪？还有你说的那个家伙，可是那日陪你采买的公子？”
听罢，我撅起嘴来，一提这事儿，我是又好气又好笑，说来我还欠了那家伙一个人情。我点头:“自然，那个家伙能出现在宫里，你在这儿也便没什么稀奇了。话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嘴角勾起了一抹轻笑，缓声应着:“明日的宴上，你自知道了。”
明日的宴上？这些人身份可确实不简单，想来我先前又是出言顶撞又是拳打脚踢，虽然没能占到一点儿便宜，可单单这几点，我怕是这辈子也出不来南耀皇宫了。再仔细想想，我更是惊了半晌，这宴上就凭我们这些宫庭琴姬，连位次都不晓得，这一眼能看出来的，只有皇上皇后，难不成……“你是红烨！”话音刚落我便心里暗自打脸，立刻捂上了嘴。我不该说话这般不过脑子，本来大师兄嘱咐我在宫里就应该把智商拉低一些，知道的越少存活率越高。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小皇帝？”他压低了声音，向我靠近了几步。
我又往后倒了几步，轻声嘀咕着:“能在宴上认出来，不是皇上，难不成是……皇后啊。”
他爽快地笑了几声，刚来的那种沧桑仿佛突然散尽了:“想不到你可没有他口中那么笨啊。”
“哼”我冷笑“在他眼里我若是聪明了，那岂不成精了？”
他脸上有挂不住的哭笑不得，双目含笑，目光终是落到我那搭到锁骨的长鬓发上，又噗嗤一笑:“你将这鬓发剪短了，还挺可爱的。”
我确实许久不见有人夸我了，不知怎的脸竟烫起来，咬了咬下唇:“你说话可比某些人讨喜多了。”
半晌无话，我突然听他道:“你叫什么？”
“苏念。”
简短的二字，换来的又是一阵沉默，我一时觉得有些许尴尬，正欲开口，反倒是他先开口了:“苏……呃……念儿姑娘。”
我听他这样叫我，不知为何心里流过一瞬温和，从小到大，叫过我“念儿”的，只有两个师兄，大都是大师兄这么叫我，小师兄每次这样叫的时候，总觉得他会把以往不正经的模样收的严严实实。就连师父平日里叫我，只是老三长老三短的，就因为这，小师兄还笑过我不少次。“你……还是不要叫我姑娘了。”
“难不成，叫兄弟吗？”他忍俊不禁。
“司乐阁的饭点儿到了吧。”他见我一脸逝不去的开心，不由笑起来。
繁星已经点上了天幕，我抱起赤瑶慌忙走下石阶：“我先走了，改天再聊。”夜幕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钻入了暗色里，却全然未发觉，身后立在夜色里那嘴角一抹温柔的江山之主。
锅里的饭已经剩不多了，我早已把赤瑶藏在了住舍里。大家都在吃饭谈话，没有人注意到我，我自然也就独享这剩下不到半碗的白米饭了。
实话说这里的白米饭可比军营里要好的多。正欣喜着，却听见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就剩下这么些了还这么开心啊。”
当时心急地塞了一口米饭，听罢，忙转头过来看，这一看，我竟是看呆了。是当日暗地里帮我的倚楼。
我忙咽下嘴里的米饭，只见她二话不说拿来我的筷子就往我碗里又添了半碗，不多不少，虽不足一碗，却正是我平常的饭量。我自然是不好意思的，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帮我，我却什么也没有做。
“你明天有两场出演呢”她向我碗里浇了些菜汤“别委屈了肚子。”
我向她笑：“哪里啊倚楼姐姐，我从小就好养活。”
“你这丫头。”她只是笑，笑起来好像有几分眼熟，那清秀的眸子，成熟温婉的声音语调，我在凡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子。
“你真好”我朝她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个阳光脸“那我就不客气咯。”
我一时有些许迷醉，仔细瞧着她秀美的容颜，暗想这姑娘幸是没让皇帝瞧了去。我还未从她温馨的笑容里挣脱，只听见“啪”的一声，筷子竟掉在地上。
这般不小心，奈何是我太入迷了？直到伸手去捡筷子，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红肿了，若非掉了筷子，还不觉得疼。
“这手怎么肿成这个样子？”她皱了皱眉，轻轻托起我的指，放在她掌心，微凉的触感让我红肿发烫的手指舒服了些许。“随我来。”她端起了我的碗，小跑出食堂。
我紧跟了数步，随她到了宿舍。“倚楼姐姐，原来我旁边是你啊。”我心里燃气的欣喜难以掩饰。
她笑了笑，只是从柜子里搜出来了一小瓶药水，又利落地夹了棉球把药水涂在我手指上。
才上来有些凉，紧接着便开始疼了，我并未吱声。从小到大，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不知受了多少伤，从生死关头徘徊了多少次。那些日子，小师兄不在，大师兄就整日地陪我，守在我跟前，我更好像是他的亲妹妹，而他们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大师兄不在的日子，我从不会像这样好好照顾自己。”我冲埋头认真擦药的倚楼笑了笑“受了伤，只要不致命不感染，差不多便不去管它了。”
“你可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姑娘”她一边替我擦拭着，一边道“从考核那天我便看出来你是不懂秦安的人情世故了。为何一定要进宫来呢，这里可不是多么舒服的地方。”
我点头应：“我更希望自己是一个普通百姓呢。”
“我也是”她麻利地把东西收起来，又端来了米饭，放在一旁，先热上了水“我自小便是从宫里长起来的，心里明白，权位的争斗与血雨腥风只是被华丽的表面覆盖了而已。”
她在我身旁坐下，我又一次觉得，我仿佛是刚刚从一个充沛了战火硝烟的地方挣扎出来，原以为几年阴冷的刀光剑影已经结束了，没想到紧接着又落入了另一场干戈之中。我隐约觉得，接下来这一仗，打得可怕，那不仅仅是在沙场上，而是后宫里，这个比战场更阴险更狠毒的地方。
世间一切没有什么是绝对，痛苦并非永恒，至少我身边还有那么多爱我的人。我，我的家族，我的大业，我的朋友，还有那么多在乎我的人，都是我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