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鲁迅先生《伤逝》
人对人的看法总是免不了偏见:偏于己见、偏于成见、偏于众见、偏于短视。凡人对伟人的看法,其偏更甚。近日和众人闲侃起鲁迅,众人几乎众口一词:鲁迅,难乎哉!其意甚明,鲁迅,正统地说,是“民族的脊梁”;通俗一点说,是“硬汉形象”。这一“众见”就使鲁迅少了“温柔的一面”,让人亲近不得。其实,面对鲁迅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要我们多注视一下,就会发现从江南水乡走出的鲁迅,其“江南才子”的味道也是很有几分的。例如,他曾以爱情婚姻为题材写过一部散文化的小说——《伤逝》。20年代“新潮爱情遭遇下岗”的无奈是以“手记”这种易于发情的形式来感伤的。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其词婉约凄凉,除掉凄凉,其词仍不亚于时下男友对女友的温柔检讨讨好词句。)文章一开头就将“看客们”带到一个特定的氛围,随着鲁迅细腻的描写,我们看到涓生和子君,这对20年代领风气之先,获得自由恋爱胜利的青年在同居一年间(想来也没领过结婚证!)的喜怒哀乐、阴晴圆缺。除了随着同居时间的递增、旧问题未解新问题渐多、双方情感能量消耗的“自然规律”外,那张“下岗证”——“奉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秘书处启十月九号”似乎给了这对“贫贱夫妻”最致命的打击。
记得第一次接触《伤逝》,是在高中语文课本上,记得老师是按主题思想(印象中似乎是反封建的主题)来讲解的,并指出了涓生、子君自身的思想弱点,点出了他们唯一的出路——投身革命,在社会进步中安放个性解放。现在,重新拿起《伤逝》,发现这样讲解似乎抽象而空泛了些(不能说不对)。
鲁迅目光犀利,他善于从别人思维结果处开始展开思维。《伤逝》就是这一思维的产物,从一般作为追求目标的自主婚姻的完成的喜剧性结局处注目,从而发现新潮爱情的伤心处,起笔“伤逝”。在我看来,走近鲁迅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学学鲁迅是怎样展开思维的。邯郸学步,这一学,我有以下收获:(一)涓生、子君的命运只是众多“五四”以后青年追求爱情的一种,而非全部。例如大画家徐悲鸿(其时尚不能称家,只是在成功路上跋涉)携大家闺秀蒋碧薇私奔海外。所以,看小说时,不可“小说”障目,不见生活的多样性;所以,在现实生活中,命运没有唯一,条条大路通罗马。(二)涓生、子君的爱情感悟已超越了具体的时代背景,成了普遍性的格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三)知识跟爱情有关,跟婚姻无关。“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这样一谈,温情渐起,易惹爱情。于是“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可惜的是,“谈”锋甚健无助于婚姻的地久天长。“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的长班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这样的文字,温情处不让琼瑶,但也不过是一曲自弹自唱、自我感动的挽歌罢了。(四)知识分子无用。遭遇下岗的涓生,虽可“钞写和教读”、搞“小品文”翻译捞得小稿费(小稿费也是讨要多次未果),仍是不济生活,更遑论给爱情加点糖。在现实生活的一再碰撞下,鼻子只能是一副“扁平”的样子了(和鲁迅的鼻子相似)。涓生的命运给“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格言作了一个“五四”式的注释。(五)据报上说,外国专家研究出爱情的存留时间:18~30个月。过了这个时间,恩爱人儿之间只有平淡的生活。据此,涓生、子君同居一年,加上同居前的“亲密接触”时间,也未“超时”。——这是科学。谁能跟规律过不去?怎么办?涓生对子君曾这样说过:“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六)领风气之先,其命运总有些不妙。在社会“无物之阵”下,失败只不过是“嘘”的一声。好在,“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五四”开的风气,后代如在春风之中。当代青年同居、试婚、乃至“牵手”已没有“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贴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这算是社会进步之一端吧?!
现代社会,再文明进步也免不了有人下岗的。于是我们不时可以听到这样的新闻报道:有的紧张婚姻因下岗而团结起来,有的美满婚姻遭遇下岗,大难临头各自飞。不过,爱情婚姻不管怎样演绎,现代人似乎不再“伤逝”了,因为我们这个时代“不谈爱情”,看客时尚,流行只看琼瑶。
伤逝,也不是想伤就伤得起来的,至少应有“曾经拥有过”的无悔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