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费尔南多·佩索阿《惶然录》
本人见识少,所以读起外国书来,就免不了像普通人仰视外国的月亮那样,水中望月有些朦胧,高雅一点说就是“隔”。不过,笨鸟也会飞。仰望久了,我也有些进步。日久生思有心得:“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读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看这个葡萄牙月亮,从“隔”到有些明白,最后我甚至冒出“灵感”,用白居易的诗句来解说《惶然录》。诗句曰:“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中国唐朝的白居易面对的是琵琶女,而佩索阿所依托的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一个人物——伯纳多·索阿雷斯。一个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个是作者杜撰出来的人物;一个是知音相对,一个是双簧相戏。小异而大同,相异的表面下是相同的本质。诗人的琵琶行,佩索阿的惶然录,都是自言自语,夫子自道。——说到底,他们面对的都是自己。
读《惶然录》有些隔,不是因为佩索阿有顶当代评论家们给他戴的“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的高帽子,而是佩索阿的这种“仿日记体”记录的是作者思维的片断或瞬间让人难以亲近。当你读完一段感到有点触摸到他文字的“肌肤”,到了下一个片段,他就游移了。看一个片段,你见识的是孙悟空的一根毫毛变的,看另一个片段,你遭遇的是孙悟空另一根毫毛变的。真的齐天大圣,你得有一双法眼。译者韩少功指点道:“作者在随笔中的立场时有变化,有时候是一个精神化的人,把世界仅仅提纯为一种美丽的梦幻;有时候则成了一个物质化的人,连眼中的任何情人也只剩下无内涵的视觉性外表。有时候是一位个人化的人,对任何人际交往和群体行动都满腹狐疑;有时候则成了一个社会化的人,连一只一晃而过的衣领都向他展示出全社会的复杂经济过程。有时候是一个贵族化的人,时常流露出对高雅上流社会乃至显赫王宫的神往;有时候则成为了一个平民化的人,任何一个小人物的离别或死去都让他深深地惊恐和悲伤。有时候是一个科学化的人,甚至梦想着要发现有关心灵的化学反应公式;有时候则成了一个信仰化的人,一次次冒犯科学而对上帝在当代的废弃感到忧心忡忡。”这,使我一开始感到无所适从。作者深思熟虑的片断也须读者将心沉下来。横看成岭侧成峰,渐渐地对“庐山真面目”有所了解。作者广泛关注的是生命存在问题、人类至今无法回避也无法终结的诸多困惑。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人生意义、人生价值或者率真地说活着干什么。但即使这样,从《惶然录》中你也总结不出中心思想,也没有什么中心线索让你沿线求索。——也许正如书名一样,留给你的是惶然。
生前,佩索阿不过是葡萄牙的一个小人物——里斯本一家公司的小职员。默默无闻,“也许,永远当一个会计就是我的命运,而诗歌和文学纯粹是在我头上停落一时的蝴蝶,仅仅是用它们的非凡美丽来衬托我自己的荒谬可笑”。不像现代中国的文学名人一样,佩索阿是死后才成就大名的。不在热闹中取宠,只在沉思中“偷欢”。“给每一种情绪赋予个性,给每一种思维状态赋予灵魂。”个性和灵魂使得佩索阿的思维极具原创性。“我走近我的写字台,如同它是抗击生活的堡垒。”“我的内心是一支隐形的交响乐队。我不知道它由哪些乐器组成,不知道我内心中喧响和撞击的是何种提琴和何种竖琴,是何种木鼓和何种铜鼓。我听到的是一片声音的交响。”“生命与其说是在寒冷中哆嗦,不如说是在对于寒冷的记忆中哆嗦;与其说是哆嗦于现场的天气,不如说是哆嗦于这种天气与即将到来的夏天的对比。”“我没有任何思想和情绪,只是在自己的感觉中漂流。”“对于一般人来说,感觉就是生活,而思考就是认识这一种生活。但对于我来说,思考才是生活,而感觉只是给思想提供食粮而已。”“我只是一座桥,架设在我之所无与我之所愿之间。”形式上的片言断语,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呼应和解说。恰似一串串珍珠,经上帝之手漫不经心抖开,大珠小珠落玉盘,噼噼啪啪,或轻或重,或高或低,或清澈或低哑——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关心。佩索阿不愧为“最能深化人们心灵”的写作者。
从心灵深处出发,佩索阿的思想带有穿透力。这种穿透力弥漫着对人类对众生一种无边的悲悯和博大情怀。在体验着人类不知所向、不知所终的时候,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巨大的恻隐之心,有一种“灵魂的纯真的悲哀”,使得这位将艺术搬到“另一间屋里”的旁观者在街头漫步时,不时地捂着双颊,眼眶湿润。一旦有可能,也许他更想掉过脸去,他并不想目击人类灵魂的种种凄惶、尴尬、悲切;每遇到此,他的反应总是骇然不已。“生活像一剂糟糕的药,使我闹出病来。”不过还好,上帝关上了门却开了一扇窗,他并没有绝望。“然而,我从巨大无边的澄明幻象中看到,只要我真有力量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我可以如此轻易地从沉闷中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