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路过它都小心翼翼，令人畏葸、阴郁，烟囱就像一尊恐怖的恶煞凶神。
八零年代我去过一趟工厂，它开始荒芜，但烟囱还在，孤零零地仿佛在等谁。
现在呢，房地产将这座三线工厂彻底顶替了。
我在沈阳读工科，学校座落在大东区，离铁西区不远。当时沈阳号称中国第四大城市，支撑的力量当然是工业，密集于铁西。
学子们日常的功课是认真地洗好自己的鼻子，一旦忘记了，鼻子就会被黑色的污渍盘踞。如果去铁西，就到了一片雾区，长枪短炮似的烟囱骄傲地树立在那里。
烟囱是工业时代的象征，我们曾为有这么多烟囱而自豪。
毕业前三个月在鞍山实习，呆立千山上瞭望，是触目惊心的一幕：一座大城市竟沉没在浓黑的雾海下。
无法安宁，撕碎了我的乡村美景，大地的肺被烟囱洞穿，日子竟在惊悚的魔窟里一天天捱过去。
从此，烟囱成了我的负重。
回到江西，我不由自主地为这片净朗的天空而感动。
逃。逃离直指苍天、藐视苍生的烟囱时代的罪恶和狂躁。
烟囱呵，工业革命悲愤的史记，仿佛一直顶在时间的死穴上。生长的工业所标榜的烟囱在表面上赐予我们幸福，工业的尾气内质上又将我们引向痛苦。烟雾阻塞了人们的想象，驱散了生活的清香。工业戒烟运动促使城市在自我救赎中解脱。
前些年，我回到阔别十五年的沈阳，恍如隔世。不再是原来的沈阳，不再困扰于人为的瘴气。鞍山一度是烟囱的展览馆，在打倒施恶的烟囱过程中，这座城市开始脱胎换骨。
是的，生命是至上的，社会进步以践踏生命为代价等于退步。
可以怀旧，但决不念旧。
我的烟囱时代在茫然回首中倒塌了。
找回我们的旧物
其实许多旧物是无法找回来的，只有让记忆去搜索。
比如烧柴火煤球的泥巴炉子和炉钩，那些烟熏声呛的日子仿佛永远地被岁月匿藏起来，它们曾是一道忙碌的市井景象，户户的油盐酱醋都放在过道上，裂开的蒲扇急切地扇动着炉口，油炸菜滚与刺耳的锅铲形成平民生活的交响。
从炉开始，每个家庭仿佛都在时代的跑道上提速，现代都市的各种管道和水泥立面将我们的日子关闭在屋里，家家滚滚的浓烟已在历史的天空中消失了。
可我怀念炉，怀念炉腔中燃烧的热情和它对家庭的坚守，与它呼应的是被我们淘汰的枕巾，绣在上面的戏水鸳鸯现在想起来确实土气，却无时不在提醒我们的恩爱。当坚守失去耐心，床上用品和宾馆用的一样讲究，我们的心像卷起的黄花，散了。
对婚姻的审视，就要考究我们的爱情。该想起手帕了，我们能记起的男人最绅士的行为，女人最羞涩的物品，就是这个方块小件。我当年的绛色花格手帕，是母亲送给我的戴冠之礼，孩子大了，不再是用手背擦鼻涕的顽皮小子，该以男人自谓。手帕喻指男孩成人，而女孩把它称为手绢，显现出闺中之意。若是女孩送手帕给男孩，那肯定是一种暗示。于是，人们把它象征起爱情，尽管这个象征许多人已经忘却。有部影片的结尾我依稀记得：以晾起的一串黄手帕呼唤爱人的归来。
如今的手帕被纸巾替代，是否爱情擦擦就可以扔掉，我不得而知。当我们的旧物再也找不回来的时候，我们的忠诚和依靠都还在吗？
去年初夏，我携妻儿从蜗居九年的市内迁往郊区，颇难整理的就是几案罗列的书籍，令人惊喜的是竟发现几本“老”书和旧册子。
泛黄破损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让我的思绪风一样地回到少年时代，把灯牵到蚊帐里读书的那个场景又重新出现在眼前。它是我心灵的奠基石，理想和爱情的启蒙，在武侠和琼瑶占据我的青春之前，好在有这本书给了我定力。更没想到的是二十五年前夹在里面的枫叶竟枯脆地对视我湿漉的眼睛，耳朵顿时被深情的前苏联歌曲轻轻拍打。校方反对过多地沉迷于课外读物，在重理轻文的风气下“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格言成为老师、家长口干舌燥的唠叨，课外书籍定论为闲书，偷偷地阅读显然属于没把心事放在学习上的不务正业者。比起狠批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来说，还算幸运，有一次突然停课，各班级集中到学校广场，女校长气极败坏地大呼小叫，邓丽君成了资本主义腐化堕落的典型。我对邓丽君的歌曲不像同时代的学生那么痴迷，只是对闲杂之书兴趣浓厚。一位长辈把《李自成》悄悄借给我，没想到我竟不喜欢。这部风行一时的长篇小说在我眼里显得拖沓，尤其是它的作者姚雪垠先生，我对他的人品一直持怀疑态度，总觉他狂傲之中流露着一股俗气，我学着鲁迅先生提倡的“随便翻翻”就还了回去。
另外一套用布里里外外包裹的，便是197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行的鲁迅散文和杂文集，它是由单行本组成，包括《野草》、《朝花夕拾》等十余册，我用胶水把它们粘成厚厚的一大本全集，扉页上歪歪斜斜地题写着我的姓名和购买时间：1981年9月7日。那年我未到十岁，一个孩子被谁怂恿着去看深奥的鲁迅作品，至今我的脑海里一片茫然。
书架上落下几本破烂不堪的小人书《桐柏英雄》、《渔岛怒潮》等，这才是孩子们争相传阅的读物，有一页是毛主席语录：“革命战争是群众的战争，只有动员群众的战争，只有动员群众才能进行战争，只有依靠群众才能进行战争。”虽然还残留着“文革”的遗迹，但“志气”却是现在孩子们的图画书里难以看到的。我的女儿今年也未到十岁，同样的年龄，我是吃着粗粮，从文教路顶风冒雪穿过水产场的大片水域步行一个多小时，瑟瑟缩缩地到省军区的学校就读，以至冻疮留下的疤痕深深地将童年记录在手指间，妻子说这也是旧物。而女儿被水果、奶粉包围，尚要哄着她吃，上课放学几乎是以车代步。是我们错了还是整个社会已变化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孩子们长大后，她们的旧物难道就是奥特曼、“长江七号”和嗲不完的娇气？
此次乔迁之喜，我最大的喜悦和意外是一本软皮抄，封面上反复涂写的是“日记——五（4）班邓涛”。
一则日记上清晰地记录着生活片断：
闹了一个星期，妈妈终于同意给我买了一顶绿军帽，这样我一身上下绿军装，蓝裤子，解放鞋，加上爸爸留给我的绣着红星的绿书包，齐啦。真没想到在三经路拐弯的地方，帽子被后面跑上来的坏家伙给抢走了，可恶可恨可气！！！陈老师帮我找了一上午也没找到那家伙，唉，我两天没吃香饭。
我们社会经历过红与绿为主色调的雄赳赳时代，人们穿着简单，哪个女孩家穿裙子便是广而告之的新闻，甚至在后面指指点点，顺便说上一句：“不害臊。”日记中的陈老师是我的数学教师，我写过一篇稚嫩的小文章以寄思念，她的二儿子是我幼时的同学兼好友，发现“抢帽事件”时她的大儿子在身边，但没追上那个“小抢劫犯”。时过境迁，妻子最要好的女友竟颇有缘份地嫁给了陈老师的这个大儿子。
另一篇算是我写小说的处女作，模仿《薛刚反唐》编了一个打擂的武侠短篇，读着读着，我哑然失笑。那年头，评书是我们有滋有味的午间半小时，单田芳、袁阔成、刘兰芳是我们崇敬的偶像，收音机里播出的现代传奇《夜幕下的哈尔滨》也是绕耳不绝，心生滋味。侠义之风逐渐盛行起来，阿兰？德龙的《佐罗》和李连杰的《少林寺》火爆上映，在购买电影票的长队中，每个人所期待的不仅是一场电影，而是潜伏在骨髓里的英雄情结得以释放。
旧物记载着人生的一种况味。
时间在奔跑的过程中，掳走我们太多东西，人呵，是很容易遗失东西的。有些旧物断掉了线索或是遭到抛弃，不少情感在生活的指缝中滑失，有些旧物无意中被挤到了屋子最隐蔽的阴暗角落，把它们从寂寥中翻腾出来，匿秘的陈年印痕在炽热的目光下苏醒。
自从搬家之后，我对遗存下来的旧物表现出极大的热心和关注，陈旧的物品在灯光下竟然如此新鲜，尽管不值钱，却保存着我们经历过的昂贵的悠悠岁月，让记忆中琐碎的细节在特定的空间里放大成深切的怀想，治疗我们普遍的失忆症状，内心世界就这样被旧物们华美地装饰起来。
父母居所的博古架上最醒目的老件算是那只斑斓的瓷鸽，原先是一对，弟弟年幼时摔碎了一只，剩下的这只孤孤单单，喙还残缺了一角，蓝黄白相间的瓷鸽是母亲的寄托。她是在太姥姥膝下长大的，林彪自爆那年，父母在九江举行了简朴的婚礼，视家母为掌上明珠的太姥姥把跟随她多年的瓷鸽作为新婚的贺礼。太姥姥在我的印象中依然深刻，这是一位瘦小的老太太，我们从九江回来探亲，儿时的我就和她睡在一床，整个屋子窄小而阴暗，几乎长年不见阳光，屋梁和地板下常有老鼠窜来窜去，“通通”作响，我一害怕，老太太就搂着我，说“不怕不怕，老鼠来，财神到”或是讲述四姐下凡之类的神话故事哄我入睡。让她叫苦不迭的是我常会尿床，往往让她在白天时忙着洗床单，倘若没晒干，她就在炉火上烘干铺好，还反复叮嘱我今晚可别尿啦。
太姥姥裹脚，三寸金莲从小就被白色裹脚布缠了一圈又一圈，每天洗脚时我见她那双脚像两只粽子，甚是惊讶。还有让我不解的就是刷牙，每天她总是早早地起床，盥洗后就坐在天井边的小竹凳上自说自话，晚上睡觉前，她也要刷，不但刷牙还刷舌苔。后来我专门查阅过资料，刷舌苔没有科学依据，准确地讲不是好习惯。上世纪八十年代太姥姥仙逝，埋在赣江边上。这只破旧的瓷鸽是家族最宝贵的收藏，仿佛那些时光都固化在瓷鸽上，只要它没有碎，所有关于太姥姥的记忆都不会碎。
我偶然途经和太姥姥一起生活过的那片繁华区域，收留过我们纯真和悲喜的青砖瓦房，淋漓着爱与怨的长巷，叫卖酒酿或豆腐脑、吆喝补锅锔缸磨剪子的回音，被一幢幢大厦收缴，这也是旧物，再也复不了原，被时代的键盘彻底地删除了。
在母亲家我发现了一串门帘，当年挂门帘是时尚，不过没有现在的门帘高档，全是手工活。我的任务是负责找来“大前门”、“飞马”、“太平”等烟纸，在我的印象里好像还找到过“哈德门”和“老刀”的烟纸，父亲不抽纸，找起来就困难些，就发动小伙伴们帮忙。把烟纸卷成五颜六色的长条状，糊好后用细绳串，有的则是用糖纸来做。因这个缘故，我还收藏过一段时间的糖纸、香烟盒和火花，遗憾的是都在岁月的通道里丢失殆尽。
还有一件陪伴过我们的便是半导体，在没有电视和录音机的年代，半导体牵引着全家的快乐，所有的消息、音乐和评书都从这巴掌大的塑料壳里传送出来。在外求学的时候，母亲还特意买过一台送给我，它一直相随着我大学毕业。我见女儿用MP4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枕边滋润过无数青春梦的半导体。
岳母家附近是我居住的这个城市里最大的旧货市场，曾经人满为患，闲暇之余我常去逛逛。樟木箱、录音机、《大众电影》似乎都在注释曾经的蹉跎，所有的往事随着琳琅满目的旧物扑面而来，让我感到亲切和温暖，那里有我们一路的痕迹。特别是“飞跃牌”黑白电视，我们家第一台电视就是这个牌子。买电视的初衷是电视剧《敌营十八年》的播放，据说是我们国家首部连续剧，而且是在庐山拍摄，左邻右舍一窝蜂地到唯一有电视机的人家去收看，还放过日本拍摄的《西游记》，去的时间多了，那户人家就没有了好脸色。促使父母咬咬牙，因为买不起日本的牌子，就选了国产“飞跃牌”。买来那天，有意把声音放得大大的，似乎宣称我们家开始进入现代化。
我们以一个百姓的身份简约而快乐地伴着清贫成长，天热了，房顶路边的席子就是我们的床，天冷了，一家四口挤在屋里说笑着我们的幸福。
人们变得浮躁而繁忙，人心忽然疏远而伪善，在笑容和眼神愈发劣质的时候，保存下来的旧物显得愈发珍贵。
我端详斑驳的百天黑白童照，眼前呈现出一幕幕的岁月剪影，转眼人近中年，该去的去了，该来的也会来，有一句名言说：不知过去，无以图将来。
把旧物找出来留给回忆吧，它是人间的温度。触摸这温度，就触摸到叠垒在回忆中的往事和传统，我们确实太需要这些。
2013年2月27日修改于拾味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