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城会议后,华东平原上的雨季来临,大雨断断续续下个不停,限制了项梁的军事行动。
这期间发生了个小插曲,刘邦的厩将张良决意辞别,这并非因为他与刘邦有什么不愉快,而是因为他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刘邦很理解张良的选择,表示支持。
张良找到项梁,请求拥立原韩王室的子弟韩成为新韩王。他的理由很打动项梁:一则,原六国已恢复了五国,韩国也理应重新复国;二则,韩成回到故土招兵买马,恢复韩国,可以牵制秦朝的军事力量。这对项梁是笔合算的买卖——给秦朝捣乱的人越多,对他就越有利。
项梁听从了张良的意见,立韩成为新韩王,任张良为司徒,给他们一千来人,让他们西去韩国故地折腾。张良感到项梁有点吝啬,可他也顾不上这些,与韩成径直领人马而去。
就在这时,项梁接到魏国的求救报告,说魏王已经被章邯围困在临济城(今河南封丘一带),请求火速救援。项梁派项它代表楚国领兵前往。这时,魏国的灵魂人物周市已经潜出城外,他汇合楚军与齐王田儋亲率的齐军,准备攻击围城的秦军。可是章邯是何等人物,他岂能坐等三国联军发动进攻。
章邯趁楚、齐援军新来乍到,立足未稳,夜间劫营偷袭,大败三国联军,周市与齐王田儋战死,项它落荒而逃。临济城里的魏王咎绝望了,他的国土早已被章邯占领完毕,只余下这座孤城,他已经无处可逃。他请求献城投降,条件是让章邯不要伤害城内的百姓,章邯答应了他。在投降协议上签完字后,魏王自焚而亡。
魏咎的弟弟魏豹逃奔楚国,楚怀王给他数千人,鼓励他回去夺取魏国的旧地。
齐国的田荣收集兄长田儋的余部,向东撤退到东阿。章邯随后追击,包围了田荣的军队。正当田荣焦虑之时,他的后院又起了火——齐国人听说田儋已死,便拥立已故齐王田建的弟弟田假为齐王,田角任相国,田角的弟弟田间为将军。换句话说,田荣被自己人抛弃了。
悲愤之余,田荣没有坐以待毙,而是派人向楚国求救。
这时,项梁正领兵攻打亢父城(在今济宁市南),闻讯立即率部前去救援。在东阿城下,战无不胜的章邯终于真正碰到了敌手,秦军战败,不得不向西撤退。
项梁兵分两路,一路由自己亲率尾随秦军追击;另一路由让项羽与刘邦率领,向西南方向快速斜插,包抄章邯的后路。
这是项羽、刘邦第一次亲密合作,两人由此结下了深厚的私人情谊。刘邦很敬佩项羽的英勇,项羽也喜欢刘邦有长者之风;两人的年龄虽然相差二十四岁,却相约结为异姓兄弟。
不过,他们这次的穿插行动却并不顺利。当他们到达今菏泽巨野附近的城阳时,遭到激烈抵抗。两人在这座小城下耽搁了些时日,项羽非常恼怒,攻下这座小城后,将俘获的人全部坑杀。但时间毕竟耽误了,等他们赶到濮阳,章邯已经撤进了城里,引水灌壕,建立起了坚固的防御工事。
项梁没法,自己留下监视章邯,派项羽、刘邦南下攻打定陶,试图打通后方交通线。定陶驻守的秦军实力雄厚,项、刘二人没有得手,只得撤退,转攻西南方向的雍丘(今河南杞县)。
项梁见秦朝的援军不断到来,忙向齐国的田荣请求援助。按道理,项梁刚刚在东阿救过田荣,田荣这次应该义不容辞出兵;但田荣拒绝了项梁的请求。
原来,东阿解围后,田荣没有跟随项梁追击章邯,而是迅速回师齐国,清理门户。刚刚登上王座的田假听说田荣回来了,吓得逃到了楚国;田角与田间逃到了赵国。田荣立田儋的儿子田市为国王,自任宰相,命田横担任将军。田荣要求楚国杀死田假,楚国不同意,田荣又要求赵国逮捕引渡田角与田间,赵国也拒绝,田荣恼怒,所以拒绝发兵。
项梁决定撤退,他认为项羽、刘邦刚刚在定陶城下受挫,定陶的守军一定懈怠,他决定再打定陶。果然如他所料,当他领兵突然杀到定陶城下时,秦军毫无防备,被杀得大败。这时,西方前线也传来捷报,项羽、刘邦在雍丘大败秦军,斩杀了秦朝的三川郡郡守李由。
据前方的战报说,李由苦战四天不退,战死在疆场。据说,李由死后仍紧握长矛,怒目圆睁,项羽、刘邦为之动容,令人把他送回老家安葬。
李由是个劲敌,他的战死,令项梁极为惊喜,也让他感到蹊跷。以李由的精明与强悍,他本不该战死,他当时完全有条件撤退,作为三川郡的最高长官,军事重镇荥阳才是他更应该尽责的地方。
外人所不知道的是,李由虽然表面上死于战场,实际上却是死于咸阳城里的一场惊天阴谋。
这场阴谋由赵高策划。
赵高是个坏人,可是坏人做多了坏事也心虚。赵高上台以来,害了很多人,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他怕大臣中有人使坏,在二世皇帝面前揭露自己,所以一直很不安。为了化解自己面临的危险,想出了一个哄傻子的好主意。
有一天,他一本正经地对二世皇帝说:“陛下您年纪轻轻,未必什么事情都懂,现今坐在朝堂上直接面对群臣,如果处理事情不当,就会被他们瞧不起。如果您想让天下人都知道您神圣明智,最好是身居在深宫之中,静等着大臣们呈奏公事,这样就有充分的时间考虑权衡,不会临时出错了。”
这段话如果简练地说,就是:你不要与群臣见面了,天天见我一个人就足够了。俗话说,对付狗用狗法,对付驴用驴法,胡亥是个半傻子,就喜欢吃赵高这一套。他感激得差点掉下泪来,批准了赵高的建议,心想赵老师想得可真周到啊!
可是这样一来,大臣们意见大了,皇帝躲在宫中不出来,岂不等于让赵高这个王八蛋当了大秦帝国的家?他们纷纷找丞相李斯商量对策,试图对付赵高。李斯也感到这个前盟友太过分,但他不想与赵高决裂,一时没有主意。
这事被赵高探知,他意识到事态危急,群臣终将会对自己发难。赵高苦思对策,最后一咬牙,想出了一条毒计。
这一天他主动去拜访李斯,脸上挂着亲热的微笑,说:“现在函谷关以东叛乱迭起,而皇帝却忙于修阿房宫,声色犬马,不干正事。我想劝谏,可地位太低贱;这是你丞相的分内事,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李斯视赵高为盟友,不知是计,感叹说:“我早想说了,可皇帝在深宫中不出来,没有机会啊。”
赵高说:“这个好办,我替你注意着,等皇帝一有闲空,我立即通知你。”
李斯很高兴,准备好许多要进奏的内容,静候赵高的消息。
赵高专门趁二世皇帝与美女们娱乐时,让李斯求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二世皇帝烦了,气愤地说:“我闲着的时候,丞相不来;我娱乐的时候,丞相偏偏来。他是瞧不起我啊?还是存心让我出丑?”
赵高暗笑,知道机会来了,他故作神秘地对皇帝汇报了两件事。第一,李斯因参与沙丘之谋,自认为有大功,想裂土封王不得,心存不满;第二,他的儿子李由在三川郡勾结叛军。
二世皇帝半信半疑,派人去三川郡调查李由。李斯知道这件事后,明白落入了赵高的圈套,差点悔青了肠子。他又气又急,自忖已没有退路,决心立即反击。
李斯有反击的本钱。第一,他功劳大,且忠心耿耿;第二,他在群臣中素有威信,支持率很高;第三,他能言善辩。
李斯知道二世皇帝是块什么料,怕他偏听偏信,草率做出对自己不利的决定,因此以救火的速度,急急进宫。可是到了宫门后他才知道,皇帝正在看角力与杂技表演,兴致正高。李斯暗暗叫苦,这个主儿不知会玩到什么时候,即便等他玩够了,也劳累了,估计接着就去休息,更不便打搅他。
李斯急得直跺脚,等了一会儿,他想出一个主意:回家写奏章。既然不能当面谈,用文字谈也可以。用文字说理,有时比当面言说还透彻。可是,这是个致命的错误,这样的奏章一旦递上去,赵高岂能不知道?就算李斯不怕赵高知道,但也应该明白,奏章说话,不如当面说话有感染力,而且缺乏灵活性。尤其对胡亥这样的人,用冷冰冰的文字对他讲理,远不比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申诉更能打动他。
李斯在奏章中写道:“赵高专擅赏罚大权,他现在拥有的权力跟陛下没有什么区别。从前田常当齐国的相国,窃取了齐简公的权威,下获百姓拥戴,上得群臣支持,最后杀掉简公,篡夺了齐国的政权,这是家喻户晓的历史故事。如今赵高私人积累的财富,已不亚于当年的田常,按道理他应该满足了,但他仍然贪得无厌,把持权力,独断专行,陛下不设法对付,我怕他早晚会作乱。”
李斯对自己的奏章比较满意,指望着它能使二世皇帝醒悟,起码能引起他对赵高的警觉。很快,皇帝的答书下来了,李斯读后几乎吐血。
二世说:“你说了些什么话啊!赵高本来就是宦官,可他从不因处境安逸而胡作非为,不因处境危急而改变忠心,他行为廉洁向善,靠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今天的地位。朕相信他是个贤能的人,但你却怀疑他,这是为什么?朕还年轻,没有什么见识,缺乏治理国家的经验,而你又年老了,我不依靠赵高,又当任用谁呀!况且赵高之为人,精明强干,对下能体察人情民心,对上则能了解朕的心意,就请你不要猜疑他了!”
事已至此,李斯岂能罢手?他立即再次上书,诉说赵高的罪恶。二世皇帝见李斯摆出一副与赵高势不两立的态势,担心赵高被李斯杀掉,所以暗暗提醒赵高,让他小心。赵高装出一副哀苦相,说:“丞相顾忌的只有我一人,我死了,丞相会干田常所干的那些事。”
李斯虽然敏锐地嗅到了几分危险,但他仍有几分底气,在这场与赵高的斗争中,他基本上得到了朝廷所有重臣的支持。
恰在此时,前线传来章邯在东阿战败的消息。李斯为了摆脱对赵高斗争的不利局面,转移二世皇帝的注意力,联合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向朝廷上书,要求皇帝认真对待愈演愈烈的反叛事件,并提出了一项安定国家的根本之策:轻徭役,薄赋税。依李斯的意思,既然不能在内部斗争中占上风,那么就不如把朝廷的注意力转移到外部的危险上,以便凝聚共识,减少内斗,共同对外。
按李斯的逻辑,二世皇帝会追求帝国利益的最大化,暂且放下内部争端,引导帝国上下一致对外,对付野火般蔓延的武装叛乱。但他又判断错了,二世皇帝不是个理性的人,他根本不会算计利害得失。
面对朝中三位巨头的议案,二世皇帝勃然大怒。他受到的教育是:
君主应该为所欲为,极尽享乐;对付臣下与民众,则需严刑峻法。要求他清心寡欲,停修阿房宫,减少徭役赋税,他岂能接受?他认为这是李斯等人故意向他身上推责任,而赵高给他的解读更让他打了个寒战:这三个人位高权重,影响力巨大,他们这是故意造舆论,恐有其他意图。
二世皇帝决定立即消除这种危险,先发制人,他斥责说:“如今朕即位,只有两年时间,便盗贼蜂起,你们不仅不能禁止,还想废弃先帝创立的规则,这等于上不能报答先帝,下不能为朕尽忠,如此你们凭什么占据着官位呢?”传旨将李斯、冯去疾、冯劫罢去官职,交司法官吏审讯。
咸阳的干部群众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皇帝疯了。帝国的三根顶梁柱一旦拔掉,帝国也就等于完了。冯去疾与冯劫闻讯,悲愤交加,知道没有了希望,他们不愿家人受牵连,就在被捕前悄悄自杀。李斯自恃口才好,功劳高,没舍得死,被下至狱中。
二世皇帝把李斯交给赵高处理,赵高以调查李斯与儿子李由谋反为借口,逮捕了他的全部家族成员及宾客。赵高是个刑狱专家,李斯落到他手上,基本上等于落入了魔掌。赵高对付李斯的办法很简单,一个字:打。李斯咬着牙撑着,等笞打到一千余板时,他撑不住了,只得含冤认罪。
李斯虽然已是个古稀老人,但求生的欲望极强,他身体稍微好转后,立即写了一篇自我辩护的奏章,希望皇帝看在自己劳苦功高的分儿上,饶了自己。这篇奏章落到了赵高手上,赵高命狱卒把它扔掉,说:
“囚犯哪有资格上书?”
身在前线的李由,开始听说有使者来调查自己,认为自己坦坦荡荡,并不害怕;可是当听说父亲家人被捕入狱的消息后,他紧张了起来。他知道老父亲落入了冤狱之中,他的任何辩解都不管用,此时雍丘战役一触即发,他决定用自己的鲜血为父亲辩诬,他相信烈士的鲜血是最清白的。
李由本来不必一定死守雍丘,但选择了死守,直至战死。李由之死对秦帝国是个重大损失,如果活着,继续守卫三川郡,与章邯互为配合,将会给反秦义军造成极大的麻烦。
李由壮烈殉国可歌可叹,然而他真的能救自己的父亲吗?他的死又会对此后的战局产生什么影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