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城是个军事重镇,在今河南开封市东南方,挡在刘邦西征的道上。此前刘邦与项羽攻打过此城,吃过败仗,所以对其颇为惧惮,信心不足。
这一天,刘邦率军经过高阳乡(今河南杞县西南),他手下的一名骑兵是本地人,请假回家探亲。这名骑兵有个邻居,名叫郦食其,已年过花甲,贫寒落魄,在村子里看门,整日喝得醉醺醺的,是个性格古怪的老酒鬼。郦食其见到这名骑兵,一反孤傲的常态,主动找他说话套近乎,请求帮忙,说:“诸侯军的将领,曾有数十位路过高阳,我听说这些人都器量狭小,拘泥于繁文缛礼,自以为是,听不进有见识的言论。唯有刘邦这人,虽然有些傲慢,看不起人,但有远见卓识。我很希望结交这个人,可惜没有人引荐。现在烦请你帮忙,你如果见到刘邦,就告诉他:‘我的乡里有个郦生,六十多岁了,身高八尺,人们都称他为狂生。但他自己却说:我不是狂生。’”
这名骑兵是个实在人,说:“沛公不喜欢儒生,每当宾客中有人戴儒生帽子,他就拿下人家的帽子,在里面撒尿;与儒生谈话时,也常常破口大骂他们,所以你不能以儒生的身份前去见他。”
郦食其说:“你只管把这些话告诉他便是。”
这名骑兵办事认真,回去便将郦食其的嘱托转达给了刘邦。刘邦虽没往心里去,但随口答应下来。
这名骑兵战士不敢怠慢,迅速回复郦食其,没料到这老头性急,很快来到了辕门外,求见刘邦。
守门的卫士进去通报说,郦食其来了。刘邦正在洗脚,不方便马上召见,就问:“是个什么样的人?”卫士说:“看他的举止打扮像个儒生。”刘邦有些失望,沉吟道:“替我道个歉,就说我正为军中大事忙碌,临时没有时间接见读书人。”
卫士出来,把刘邦的意思转达给郦食其。郦食其怒起,瞪大眼睛,拔出长剑,指着卫士大吼:“滚回去!重新给我通报,就说我是高阳酒徒,不是什么读书人!”
卫士被吓得一哆嗦,手中的名刺都掉在了地上。他慌忙拾起名刺跑回去,回报说:“那老头不像儒生,像个纵横天下的壮士。”随即他把刚才的情境如实说了一番。刘邦听闻,非但不生气,反而赤着脚跳到地上,高声说:“快请进来!”
郦其食进来,怒气未消,只是拱拱手行礼,而不跪拜,出言道:
“您是想协助秦朝攻打诸侯?还是想率领诸侯击败秦朝?”刘邦笑骂道:“没见识的儒生!天下的人受秦朝暴政之苦很久了,各国相继起兵攻秦,怎么说我帮助秦朝攻打诸侯呀!”郦食其说:“您若确是要聚集义军去讨伐暴秦,就不该如此无礼地接见长者!”
郦食其这几句话看似没头没脑,实际说得很刻薄,潜台词是:你原来不糊涂啊,还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既然如此,怎么不知道尊重长者?
刘邦听老头说话不俗,马上整理好衣服,请郦食其去尊客席上就座,连声向他道歉。
郦食其毫不客气地坐下,继续不依不饶,教训刘邦说:“你要做平定天下的大事业,如果以衣帽取人,恐怕会错失许多英豪。我估计你的智力水平不如我,勇力也不如我,今天如果找借口不见我,你恐怕会损失很大。”
这话很伤人自尊,如果换成别人,早就蹦跳起来,即便不责罚他,恐怕也得把他轰出去,跺脚大骂:这样的鸟人,水平再高也不能用!
刘邦这人,平日自恃才高,对人傲慢无礼,但那是对平庸之人、他瞧不起之人;相反,如果他遇到有才能者,则礼貌恭敬,不敢懈怠。他见怪老头话里有话地骂他,更认定此人非同一般;所以,他不仅不生气,还净说好话,恭敬地请老头吃饭喝酒。
席间,刘邦问道:“先生有什么好计策指教我?”
郦食其决定送陈留城给刘邦,他从容谈了自己的看法,其内容可概括为三个方面。
第一,若想顺利西进,必须占领陈留城。陈留地处交通要冲,城池坚固,城内有许多兵马粮草,是个绕不过的重要军事据点。
第二,他与陈留县令交情不错,他可以出使陈留,劝他开城投降;假如他不听劝告,就做内应,一举拿下城池。
第三,假如能兵不血刃占领陈留,可以收编城里的军队,把陈留变成一个后勤基地;再利用那里储存的粮食,招纳各地的游兵散勇,壮大自己的力量。
刘邦正为此事发愁,听郦食其一席话,顿时振奋起来。
得到刘邦的赞许后,郦食其当天夜里就返回到城中,去见陈留县令,劝他开城投降。县令权衡再三,感谢他的好意,但婉言谢绝。郦食其见说他不动,便闭嘴不再多说什么。
郦食其留宿在县衙里,等到半夜,他悄悄起床,摸进县令的卧室,砍下了县令的头颅。随即老头翻出城外,回到刘邦的军营中。
第二天,刘邦引兵攻城,把县令的头颅高挑在竹竿上,让城里的守兵观看,告诉他们:赶快开城投降,晚投降者斩首。守兵见县令死去,只得放弃抵抗。刘邦兵不血刃占领了陈留城。
为表彰郦食其的功绩,刘邦封他为广野君。
另外,郦食其又给刘邦献上了一份重礼。他有个弟弟名唤郦商,是个江湖豪杰,在本地很有影响力。在郦食其的动员下,郦商召集四千余人,参加了刘邦的队伍。刘邦任用郦商为将军。这个郦商后来忠心耿耿跟随刘邦,屡建功勋,成为刘邦的一员重要将领。
陈留城中存有大量粮草与军械物资,刘邦进城后不急着向下一个目标进军。他在陈留城安居下来,一方面密切关注着赵国的战局,一方面积极收编各色散兵。
刘邦在陈留城逗留了三个月,经过休养,实力大增,兵力扩充到了数万人。这期间赵国前线传来捷报,项羽率领的楚军主力,在巨鹿城下创造了一个惊人的战争神话——狂胜秦军。
此前,秦军在巨鹿城附近设下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专等楚军与诸侯军前去送死。
当时的局势大致这样:赵王被困于巨鹿时,赵相张耳游说各地诸侯前来救赵,申明天下之势在此一举!诸侯大军纷纷出动,但当他们来到后,发现形势有些诡异,于是都明智地筑垒自守,紧张地等待机会,谁也不敢贸然出击。
具体算来,集结在巨鹿附近的诸侯部队,除楚军外,主要还有五支:第一,赵国自家的一支军队,约数万人,由陈馀率领,驻扎在城北;第二,赵国自家的另一支部队,约万余人,由张耳的儿子张敖率领,也驻扎在城北;第三,燕国将军藏荼带领的燕军;第四,齐国的田荣虽不愿派兵,但其将军田都,却背着他领兵而来;第五,齐国另一个叫田安的将军率领的一支军队。
除此之外,还有几只小援军,其来源史书记载不详。
这些诸侯军龟缩在十几个营垒中,总共人数约有十万。
对手秦军的主力由两部组成:一部是长城军团,他们的统帅是当年蒙恬的副手王离将军,部将为苏角、涉间,这只大军负责围困巨鹿,兵力大约二十万;另一部由章邯带领,人数也有二十万,副将为司马欣、董翳。这两路军队是秦朝的主力,一支训练有素,一支久经沙场,都极其强悍。
章邯的计划是:以巨鹿为诱饵,张开口袋,吸引各诸侯派兵来救。
条件一旦成熟,将他们聚而歼灭。章邯的胜算有三:一是自己有兵力四十万,而诸侯军仅有十来万,占绝对优势;二是诸侯互不隶属,一盘散沙,而自己步调一致,指挥有力;三是自己的军队战斗力强,而诸侯军队近于乌合之众。
章邯的战略是:由王离部负责围攻巨鹿城,自己驻扎城南,守卫漳河渡口,然后修筑粮道,一方面保障围城部队的后勤供应,另一方面准备机动打援。
对于楚军的新任主将项羽而言,他不管秦军的实力怎样,也不管秦军怎样布置,都必须进攻、再进攻,而且必须取胜,他没有任何退路。
他很清楚,如果他不能打胜这一仗,等待他的命运只有三条,要么战死,要么自杀,要么被怀王处死,没有其他退路。对于这三个结局,最好的一个是战死,那样毕竟还算光荣。
项羽下定决心,要与秦军拼命。拼输了,与这几万将士一起横卧疆场,拼赢了,前途光明。
项羽发现,秦军也有弱点。第一,秦军骄横轻敌,尤其王离部,由于他们此前没有与诸侯军交过手,不了解诸侯军的战斗力,视诸侯军为草寇;第二,章邯军与王离军靠得不很紧密,他们之间由一条长长的运粮甬道相连,如果切断这条运粮通道,就能把这两支军队分隔,且能给王离军造成恐慌。为了证实自己的设想,他命令前锋的英布与蒲将军领兵两万攻击秦军的粮道。
不久,战报传来,前锋初战告捷,切断了秦军的粮道。项羽大喜,立即带领剩余的主力部队全部渡过黄河,并且凿沉船只,砸毁锅、甑,烧掉营寨,只携带三天的口粮,以示决一死战之意。
楚军到巨鹿后,直扑王离的长城兵团,随后发动激烈的进攻,在这次战斗期间,诸侯军的将领不敢出击,都在营垒上观战,他们见楚军将士以一当十,喊杀声震天,无不人人惊恐。直到楚军经过多次交锋,在气势上压倒了秦军,躲在营垒里的诸侯军才一涌而出,痛打落水狗,大败秦军。秦军的偏将苏角被杀,主将王离被俘,另一名秦军将领涉间深陷重围,不肯投降,自焚而死。
项羽这种以寡击众,不讲章法,疯狂拼命的战法,完全出乎章邯的意料,等他反应过来,仓促派出主力救援时,已经晚了。章邯派来的救兵很快被阻打回去。
这一战,项羽打出了威风。战后,项羽召见诸侯军将领,这些将领们对他畏若神明,进入辕门时,都跪着前行,不敢抬头仰视。
这一战,项羽也打出了前途,他咸鱼翻身,一跃成为诸侯军队的领袖,后方的楚怀王开始慢慢被边缘化。
对于项羽在巨鹿城下表现出的神勇与成功,刘邦既高兴,又隐隐有些担忧,他心里五味杂陈。这种微妙的心理其实是有现实底色的,作为盟友加兄弟,刘邦当然希望项羽在战场上打胜仗;但是矛盾之处在于,项羽一旦真的战胜秦军,取得战场主动权,他势必会擂鼓西进,与自己展开竞争,这样一来,项羽也就自然成为了竞争对手,昔日的兄弟或许在现实的利益面前会反目成仇。
不过,让刘邦感到庆幸的是,项羽虽然打赢了巨鹿战役,但他不能立即挥师西进,因为章邯还在,他率领的二十万秦军依然极其强悍。章邯坚守营垒,既不主动进攻,也不主动后撤,项羽知道攻坚风险极大,只得按下性子,率领诸侯联军与章邯隔着漳河相峙。
这对于刘邦无疑是一种最理想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