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派武涉去游说齐王韩信,有两个目标:最高目标是,尽力争取韩信背叛刘邦,转而与自己联合;最低目标是,争取韩信独立,不再插手楚、汉之间的斗争。
武涉精心准备了一套说辞,其核心内容为:楚、汉、齐,三分天下,各自为王。
武涉秘密见到韩信,先是愤愤地骂了一通刘邦,大致意思是:天下人因为不堪忍受秦朝暴政,同心协力起来造反;推翻秦朝后,诸侯将领按照功劳大小,划分土地,分封为王,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可是刘邦挑起战争,兴兵东进,侵犯人家的王位,掠夺人家的封地,已经攻陷了三秦,还要再领兵出函谷关,收集诸侯的军队向东去攻打楚国,他的心意是不吞并天下誓不罢休,实在太过贪得无厌!再说,刘邦这人很不地道,他几次落在项王之手,项王因可怜他而给他留下活路,但是他一脱身就背弃盟约,重新攻打项王,实在是卑鄙无耻之极!
接着,武涉摆出一副智者的样子,说了一段很精彩的话:“现在您虽然自以为与汉王交情深厚,替他竭尽全力用兵打仗,但是最终还是要被他拿下。您之所以能苟延至今,就是由于项王还存在的缘故。目前楚、汉二王成败之事,关键就在您了。您向西依附汉王,汉王即获胜;向东投靠项王,项王即成功。倘若项王今日遭覆灭,那么接着就轮到您了。您和项王曾经有过交情,为什么不反叛汉国而与楚国联合,三家瓜分天下各立为王呢?您现在不抓住这个良机,还一门心思跟随汉王进攻楚国,这样做难道明智吗?”
武涉的这席话说得深刻而实在,极富感染力。但这样的宏大的规划超出了韩信的想象力,让他一时有些慌乱。
韩信不敢久留武涉,坚决辞谢道:“我事奉项王时,官职不过是个郎中,地位不过是个持戟的卫士。所说的话项王不听,所献的计策项王不用,为此我才背叛楚国归顺汉国。汉王则授给我上将军的官印,拨给我几万人马,脱下他的衣服让我穿,推过他的食物让我吃,并且对我言听计从,所以我才得到今天的这个地位。人家如此亲近、信任我,我背叛人家是不吉利的。我即使死了也不会改变跟随汉王的决心!望您替我向项王致歉。”
韩信慌慌打发走了武涉,却急坏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蒯彻,他非常赞同武涉的观点。
蒯彻拐弯抹角地对韩信说:“我仔细给您相过面,看您不过能封个侯爷,而且还危险又不安全;但是我相看您的背部,却高贵无法言表。”韩信听他有话外之意,说:“这意味着什么啊?”
蒯彻微微一笑,亮出自己的观点,大意说:“今楚汉相争,双方相持在荥阳、成皋一线,已经三年,却胜负难分。现在双方都困窘不堪,谁也不能战胜谁;如果没有外部力量的介入,打破他们之间的力量均衡,估计他们还会继续僵持下去,徒然使老百姓跟着受折腾。目前楚、汉二王的命运都牵系在您的手中,您为汉王效力,汉国就会获胜;您为楚王助威,楚国就会成功。若您听从我的计策,那就不如让楚、汉都不受损害,并存下去,您与他们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这样,您就能凭借强大的齐国,迫令赵、燕两国顺从;同时顺应百姓的意愿,向西去制止楚、汉的纷争,为百姓解除疾苦,称霸于天下。”
蒯彻怕韩信犹豫,警告说:“上天的赐予如不接受,反而会受到上天的惩罚,时机到来如不行动,反而会遭遇灾祸。”
韩信说:“汉王对我厚待非常,我怎能贪图私利而忘恩负义呢!”
蒯彻开导韩信,大意说:“当初张耳和陈馀结成生死之交,后来却反目为仇,最终张耳在您的帮助下杀死了陈馀。他们二人交往时,感情是天下最深厚的,但最后却彼此想捕杀对方,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每个人都有无止境的欲望,而这些欲望使人心变得难以琢磨。现在您想凭借忠诚和信义与汉王交往,但你们两人的关系肯定铁不过张耳与陈馀,而且你们之间所涉及的事情又远比他们之间的事情重要与复杂。因此我坚信,汉王总有一天会危害您。至于归附楚国,也不可取。以您如今拥有的威势,归依楚国,楚国人不会信任您,留在汉国,汉国人将震惊恐惧。”
听到这里,韩信连忙劝阻道:“先生先别说了,容我认真考虑一下。”
韩信听明白了吗?他听得非常明白。他要考虑什么呢?他要考虑的事情非常多。
韩信对楚国的使者说刘邦极其信任自己,其实有些违心,他这样绝顶聪明之人,岂能不知刘邦对他的信任是有条件的。
韩信知道刘邦使用他的原则:尽力发挥他能力的同时,尽最大可能不让他产生非分之心。
这方面刘邦不装君子,他不仅搞小修武夺兵权这类动作,而且还用组织制度落到实处,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安排曹参与灌婴始终担任韩信的左右手。
刘邦手下有四名最亲信能干的将领:曹参、樊哙、周勃、灌婴。他安排曹参担任韩信的步兵统领,灌婴担任韩信的骑兵统领,既是帮助韩信,也是制约他。刘邦在小修武收回兵权时,按道理他用人急切,应该顺便收回这两名干将,让他们到荥阳前线效力。可他并没有这样做,反而让他们继续跟随在韩信左右。不仅如此,刘邦还给曹、灌分别安排了几个得力的亲信副手,其中一个名叫傅宽,一个名叫陈贺,一个名叫孔熙,这三位不仅能打仗,而且对刘邦忠心耿耿。他们后来都成为汉朝的开国勋将。
这样看来,韩信带领的这支部队,实际牢牢控制在刘邦的亲信们手里,韩信如果想反叛,几乎不可能得到曹、灌等人支持。相反,他必须想法除掉他们。而这样做难度极大,一是曹、灌等人对他持有某种警惕,二是这些人在军队中的影响力巨大,与他们相比,韩信这个统帅反而像是空降而来的外人。
此外,刘邦派来支援韩信的几支军队也驻扎在齐国,其中一支由柴武率领,一支由吕泽率领。这些军队名义上统一归韩信指挥,却保持着相对的独立,对韩信也有着一定的牵制作用。
有时候先做小人,后做君子,是明智的。如果在做事之前,硬充君子,不把一些敏感的事情事先说好或安排好,将来一旦出了问题,不仅君子做不成,恐怕连小人都不如。
刘邦这方面特别注意,他授权给韩信,让他自由发挥,但又明确告诉他:你只是个职业经理,我是老板,你带的兵不管有多少,都是我刘邦的兵,而不是你韩信的兵。为了保证做到这一点,你必须接受我的制约。
可以设想,假如没有刘邦的刻意防范,韩信在齐国反叛的成本就会特别低,他极有可能会在蒯彻的影响下铤而走险,成为刘邦的仇敌。
另一方面,韩信对蒯彻的动机有猜疑。
韩信的猜疑不是没有依据的。蒯彻这个人背景复杂,据说他曾与安期生一同辅佐过项羽,后来不明原因地离开,再后来突然来到韩信的军营,先是劝韩信不顾郦食其的生死攻击已经归降的齐国,后又劝韩信占据齐国叛汉自立。表面看他处处为了韩信打算,想辅佐韩信割地为王,称霸诸侯,同时成就自己的不世功业。但在韩信看来,在他策划的那个三角利益关系中,刘邦受损最大;自己表面收益最大,但风险也最大,收益与风险相抵,自己不能算最大的赢家;项羽受益虽不是最大,但他没有任何风险,稳赚不赔。也就是说,如果自己反汉独立,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祸事;而项羽是最大的赢家。
损害其中的一方,让另一方收益,而自己这个当事人还不一定有赚头,这样的买卖只有赌徒才会去干。从另外一个角度算计,韩信如果继续跟着刘邦干,虽然不能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但收益是完全可以预期的,他现在已经是体制内的齐王了,再去冒险争个独立的齐王不是很划算。况且,即便刘邦到时承认自己独立,但随着局势的变化,项羽同意不同意还是个未知数。韩信把账算明白了,心情也平静下来。
过了几天,蒯彻问韩信考虑的怎么样了,敦促他速下决心,说:
“时机失去就不会再回来了!”韩信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重申自己受刘邦恩典深重,不忍心背叛他。
蒯彻见韩信决心已定,感到自己继续留下来有生命危险,随即辞别而去,假装成一个疯痴的巫师,到处云游混饭吃。
刘邦见齐国稳定下来,心情大为愉悦,他预感到项羽的好日子不多了。7月,刘邦又布出一枚重要棋子,封英布为淮南王,让他利用他在原九江国的影响力,到楚国的后方再开辟出一个新的战场。
刘邦至此已经具备了主动与楚军决战的条件。为了便于征兵,8月,刘邦发布了一项富有人情味的法令,规定:凡在战争中阵亡者,官吏要以衣被棺木为他们殓尸,并转送回死者家中。
征兵令传达燕国后,燕王藏荼想讨好刘邦,从辽东征发了一批貉族骑兵送到前线。这批少数民族骑兵非常勇猛,大大充实了汉军的骑兵力量。
但是,有一件事依然让刘邦挂心,那就是他的父亲与老婆仍在项羽的手上,他担心项羽被逼急了会发疯,残忍地诛杀他们。刘邦早年没了妈,对老爹很有孝心,对老婆吕雉也很在意,他很难丢下他们不管。
刘邦见项羽窘迫丧气,以为有机可乘,派能言善辩的陆贾出使楚营,试图空手套白狼,用几颗唾沫星子要回刘太公与吕雉。项羽也不是傻蛋,他心中暗喜,准备利用太公与吕雉做筹码,与刘邦谈一笔大买卖。
项羽提出,放人可以,但需要双方先结束战争状态,签订和平停战协议。这事陆贾做不了主,急忙回报给刘邦,请领导定夺。
刘邦一下头大了,项羽的要求合情合理,但如果同意了,就等于让煮熟的鸭子飞掉,而不同意,必会失去老爹与老婆。爱江山?还是爱亲人?这实在是个艰难的选择。刘邦坐立不安。张良与陈平看在眼里,他们俩一合计,想出一个主意:江山与亲人都要。具体办法是,同意项羽的要求,与他签订和平协议,等他放回刘太公与吕雉,再撕毁协议,发动进攻。
可是这样做,刘邦有顾虑,他怕人家骂自己出尔反尔,不守信用。
张良与陈平劝他不必担心,到时他们自有办法让他下这个台阶。
刘邦派侯公为全权代表,到楚营与项羽订立条约,双方约定内容如下:楚汉平分天下,以战国时魏惠王所开的“鸿沟”运河为界,鸿沟以西划归汉王,鸿沟以东划归楚王。
公元前203年9月,楚军履行协议,将太公、吕雉送到汉营。
项羽急着拔营撤军,一是因为他的粮路屡次被彭越切断,军粮供给短缺;二是担心韩信去攻打彭城,断他的后路。在项羽看来,如果老窝被端掉,他将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陷入绝境。而如果撤回彭城,不仅能够自保,而且还可以卷土重来。
见项羽解阵东行,刘邦连忙召开军事会议,提出也要罢兵西去。张良、陈平见时机已到,出来劝道:“汉国已经得到了大半个天下,诸侯又都来归附,楚军兵疲粮尽,这是上天让我们灭亡楚国。假如现在放走楚军而不追击,那就好比饲虎遗患。”
刘邦装出为难的样子,征求大家的意见,大家一致赞同张、陈两人的观点。刘邦大喜,心说,如果将来有人骂,我也是被手下逼的,起码不能把脏水全泼给我。他当即发布命令:全力追击楚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