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的事虽然在沛县官场达成了共识,但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却暗暗动起了脑筋,他们对萧何的那个建议很是恐惧。这些人心中清楚,那些逃亡在外的人当中,刘邦在芒砀山最成气候,力量最大;而且在沛县的官民中,刘邦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如果召他回来,他必然会成为沛县的老大。而他们这些人与刘邦不对付,刘邦当老大对他们极为不利。
这些人立即把他们的忧虑告诉了县令,并说萧何与曹参是刘邦的同党,他们出这个主意根本没安好心。县令恍然大悟,非常后悔,立即下令关闭城门,不放刘邦的人进来;并试图逮捕萧、曹二人。
萧何、曹参在衙门里混了许多年,心腹死党很多。他们听到风声后,立即通风报信。萧、曹二人不敢迟疑,连夜翻出城墙,投奔了刘邦。
刘邦闻之大怒,一不做,二不休,把队伍拉到了沛县城外,摆出一副要攻城的样子。他写了份公告,用箭射进城去。这份公告不知是出自刘邦的手笔,还是出自萧何的手笔,写得很讲究,主要有四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讲局势,说:“天下苦秦久已。”秦朝没有希望了。
第二层意思,讲道理,进行恐吓,说:今父老乡亲们为县令守城,就等于为暴秦守城,即便我刘邦不愿强行攻城,自相残杀;可现在诸侯并起,早晚一天他们也会来攻打沛县,到时候打破城池,城里的人就会被屠杀干净。
第三层意思,指出路,说:与其等着城池被打开,还不如你们现在就杀掉县令,从本县的子弟中选一个人立为首领,以响应诸侯。
第四层意思,敦促沛县父老乡亲立即下决心,说:你们要想保全家人,免受屠戮,除此方法,别无选择。
城里本来就有不少刘邦的支持者;再则,形势明摆着,要攻城的是自家子弟,守城的也是自家子弟,自家人为一个不相干的县令自相残杀,傻帽儿!乡亲们一合计,干掉了县令。
刘邦进城后,大伙想推举他担任县令,刘邦不敢莽撞,他想把这件事做实,所以故意推辞说:“如今天下纷扰,诸侯并起,在这种形势下,如果推选的首领不称职,就会使事情败坏。我本人并非自爱,只是德薄才浅,恐怕误了全城父老。这件事应该慎重对待,还是另选贤能吧。”
除刘邦外,沛县有威望的人,还有几位,官面上主要有萧何、曹参;民间豪强主要有王陵、雍齿,萧、曹二人是刘邦的铁哥们儿,自然不会与他竞争;王陵与雍齿对刘邦不服气,有心竞争,但形势明显不利于他们,他们自忖没戏,也就不做这方面的努力了。
这样一来,只剩下了刘邦一个候选人,刘邦推辞不掉,也就接受了。
刘邦故作谦逊并不是矫情,而是一种实用的策略。如果刘邦贸然接受推举,一是容易引起一些潜在竞争者的反感;二是会让他浮在上面,难以趁机摸清大家对他的支持程度。
刘邦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实际心思很细密,他认为称“县令”不好,因为这是个秦朝的官名,他现在要响应陈胜,陈胜打的是楚国的旗号,原楚国的县宰称公,所以他应该称“沛公”。这是个政治姿态问题,看起来是小事,实际上关系重大。
在旗帜与服饰的颜色上,刘邦也颇费苦心,因为秦朝尚黑,他决定尚赤,黑代表水,赤代表火,以示与当局势不两立;另外,在他编的斩蛇故事中,他扮演的是赤帝之子,所以选赤也正好与之暗合。
不过,刘邦毕竟读书马虎,他的朋友们也学问不深,他大概知道邹衍的五德始终循环说,可是理解偏颇,闹出了的笑话,不仅让邹老先生在坟墓里生气,而且也使他的子孙们很难为情。
根据邹衍的理论,人间之事与自然之律相一致。一个朝代兴起,在金木水火土五行中就会有一行与之相匹配,谓之为得德。如果这个朝代德衰了,那么就会有五行中的另一德起而代之,完成改朝换代。
改朝换代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和平进行的,如禅让;一种是暴力的,如革命。假如是第一种形式,那么就照着五行相生的模式转变;如果是暴力的,则照着五行相克的模式转变。
例如夏朝据木德,颜色尚青;商汤以金德克之,颜色尚白;后来,周朝推翻商朝,相当于以火克金,所以颜色尚红。秦朝兼并天下,结束了周朝,等于以水克火,居于水德,所以秦始皇特意制定出一套水德制度,规定:衣服及旌旗都用黑色,数字以六为标准,改黄河为德水。
刘邦打算用暴力推翻秦朝,按照这套理论,土克水,他应该居土德,颜色尚黄。如果真这样,就会完成一个循环,验证邹衍的理论。
可刘邦偏偏是个半吊子,只知道水火不相容,不知道自居火德是处在被秦所克的位置上,很不吉利。然而吊诡的是,刘邦以他无知者无畏的精神,误打误撞,不经意间破解了人们对邹衍五德理论的迷信——他用实践证明,五德理论并不准确,火也能克水。
到底是邹衍的理论不完善?还是刘邦本是土德,因为他无知而搞错了?后世一直无定论。
在汉文帝刘恒执政期间,贾谊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认为国家应该实行土德制度,色尚黄,数用五,刘恒是个明白人,很尴尬,他既不好说自己的老子错了,也不好说邹衍的理论有问题,所以只好含糊应对。公元前165年春天,有人报告说成纪县(在今甘肃天水一带)出现黄龙,刘恒信了,计划确认土德制度;然而不久他又犹豫起来,最后不了了之,这是后话。
话说,解决完这些务虚的东西,刘邦开始务实。他招兵买马,得到士卒两三千人,占有沛县与丰邑两座小城。这时,泗水郡的领导人已经知道沛县发生了叛乱,他调兵遣将准备前去镇压。刘邦感到自己不能与他们硬拼,决定向北面的薛郡求发展,一则可以趁薛郡的守军不防备,练练兵,捡些便宜;二则万一沛县守不住,他可以向北退却。
薛郡是个大郡,辖原鲁国故地,属下有十一个县,郡衙驻地在鲁县(今山东曲阜市)。该郡以文教扬名天下,驻军力量薄弱,尤其它下属的胡陵、方与两个小县,防守比较空虚。
胡陵县和方与县,在今山东鱼台县附近,与沛县相邻。那时还没有微山湖(明朝时期才形成),胡陵县的一部分地区,在今微山湖底。
刘邦率军出其不意地攻下了防守薄弱的胡陵、方与两县,正要扩大战果,泗水郡的兵马已分两路从南面掩杀了过来,一路抄刘邦的后路,直奔沛县;另一路杀到了胡陵城下。
刘邦担心老窝被端,留一部分兵力坚守二县的县城,主力回师丰邑,迎击泗水郡守带领的军队,一举打垮了他们。
率领军队进攻胡陵城的泗水郡御史监,听说郡守已经战败,丧失了锐气,萧何、夏侯婴与他是老相识,趁机前去游说,诱使他率部投降。
紧接着,刘邦的部将曹参向东拿下了薛县。
转眼间到了公元前208年。
泗水是个大郡,实力雄厚,郡守不甘心失败,再次组织兵力分两路前来进攻。政府军气势汹汹,郡守亲自督率一路直扑薛县,试图将之夺回;另一路包围了丰邑。刘邦当时正在丰邑城内,他集中优势兵力打败了这路敌军,然后留下雍齿镇守,自己领兵赶往薛县,里应外合,与泗水郡守率领的军队大战。泗水郡守惨败,在逃跑的过程中,被刘邦的左司马曹无伤杀死。
刘邦开局顺利,意气风发,准备领兵继续向北进攻,扩大自己的根据地;然而这时局势却突然发生了变化——有人在背后狠狠捅了他一刀。
事情的原委需从陈胜那里说起。
陈郡是个大郡,其府衙驻地在陈县(今河南淮阳附近)。陈县县城是个繁华的大都会,原为陈国的都城,城大墙高,易守难攻。陈胜统军来取时,本以为会有一场血战;不料该城的主官早吓跑了,只余下郡丞(副郡长)带着几个强硬分子抵抗。郡丞这样做等于送死。大军几乎没经过像样的战斗就顺利进了城。陈胜欣喜过望,他喜欢这个古老的城市,决定不走了,在此安家。
陈县城藏龙卧虎。陈胜刚安顿下来,就有两个卑贱的看门人求见,陈胜本不想见,可一听两人的大名,他马上激动起来,立即请为上宾。
这两者一个是张耳,另一个是陈馀。
还有两个牛人也居住在这里,他们一个是陈胜的老朋友,名唤武臣;另一个是原楚国的名流,唤作周文。武臣是个人才,有文武之略;而周文更有些来历,他曾给楚国名将项燕算过命,也曾做过春申君黄歇的门客,自称精通兵法。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文化学术界的大腕也在这里,一位名叫蔡赐,另一位名叫孔鲋。孔鲋是孔子的后裔,很有学问,因对秦始皇焚书之事痛恨,所以有着强烈的反政府情绪。
有了这些牛人的支持,陈胜底气大增,他想在陈县称王。他召集城里的社会各界贤达座谈,与大家商讨这件事。在一片赞成声中,张耳、陈馀提出不同意见,他们认为此事应该暂缓,以免过分张扬,成为众矢之的。
陈胜不同意这两个人的看法,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秦帝国奄奄一息,不必有太多顾虑。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一个令他心神不安的消息。
早在占领蕲县的时候,陈胜派一个得力的小兄弟葛婴去经略东方,也就是向原楚国的腹地发展。葛婴进军顺利,到达今安徽滁州定远县附近。葛婴可能是为了便于开展工作,也可能听了谁的教唆,没有请示陈胜,私自找到一位原楚王的后裔,立之为楚王。陈胜闻讯极为不爽,这让他意识到了名分的重要性,且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危机感。
陈胜决定不再等下去,他立即自立为王,建国号“张楚”。
张楚国建立后,陈胜迅速做了两件事。一是搭建政府班子,任命蔡赐为上柱国(相当于宰相),任命孔鲋担任博士官;二是兵分六处出击,试图以摧枯拉朽之势,一鼓作气灭亡秦朝。
第一路军队,由假王吴广率领,向西北方向进攻,初步目标是拿下三川郡的荥阳城。
荥阳城是个战略要塞,那里有个很大的国家粮草储运库,名唤敖仓。打下荥阳,不仅能获得粮食,而且还有了西进关中的后方基地;即便打不下,也可以吸引秦军,为另外的西进军团创造条件。这是一招妙棋。
第二路军队,由周市将军率领,目标是向北收复原魏国的土地。这样的安排让张耳、陈馀相当郁闷,他们一心恢复魏国,陈胜偏偏不安排他们去。
第三路军队,由武臣率领,目标是渡过黄河,到更北方去收复原赵国的领土。这是张耳、陈馀的主意,他们请求跟随周市去收复魏地不成,转而主动要求去收复赵地,陈胜同意了,派武臣为主将,让他们两个担任左右校尉。
第四路军队,由邓宗率领,南下去收复原楚国的九江郡。
第五路军队,由宋留率领,向西南方向进攻,准备拿下南阳,直逼关中的第二门户武关,吸引秦军的注意力。
第六路军队,为张楚国的主力,拜周文为将军,由他率领,计划出其不意,直取关中的第一门户函谷关。
陈胜的战略安排颇为精巧,但他看错了对手。这就好比下棋,跟高手下棋需讲技巧、讲套路,可是你如果与一个不会下棋的莽汉过招,就有些麻烦,因为他什么也不懂,跟你乱下一气,没准就能把你搞乱。二世皇帝就是这么个人,他不闻不问,你愿意怎么出招就怎么出招,由你自己玩。
这里暂且按下其他五路大军不说,单说第二路的周市将军。周市既能干,责任心也强,他很快就收复了原魏国的大部分疆域。这一天,他领军来到了薛郡的方与县。方与县的守军是刘邦的人,周市说这里曾经属于魏国,要求守军撤出,由他的军队接管。刘邦权衡再三,感到得罪不起,忍气吞声,撤了出来。
刘邦计划撤回老家丰邑城,可是到了城下却见城门紧闭,不让他进去。
原来,就在不久前,周市的使者来到丰邑,声称丰邑也曾属于魏国,必须再回到魏国的怀抱,如果不然,就来攻城,攻破城池就杀个片甲不留。刘邦留下守丰邑的将领叫雍齿,他原是沛县一个有实力的豪强,本来就不服刘邦,老是觉着刘邦没出息,跟着他混委屈了自己;现在周市来招降,他稍加犹豫就答应了。这样一来,雍齿摇身变成了魏国的将领,背叛了刘邦。
丰邑是刘邦的老家。老窝被人端了,刘邦是又气又急,立即组织攻城,试图夺回丰邑;雍齿也不含糊,组织人马坚守。双方都是左邻右舍的子弟兵,这仗实际上没法真打,城实际上也没法真攻,刘邦失败后,只得撤往沛县。
老家旁落对刘邦的精神打击极大,他懊悔、伤心、苦闷,病倒在撤军的路上。刘邦恨透了雍齿,甚至对家乡的父老乡亲也因此有了深深的怨气,以致后来当了皇帝,仍耿耿于怀,不肯给老家人弄点好处。
这段时间对刘邦而言,简直就是一场噩梦。他本来对魏国怀有深厚的感情,但讽刺的是,正是周市将军的恢复魏国行动,给了他近于毁灭性的打击,丰邑丢了,他原先向北攻占的所有地盘都丢了,而且从此不能再向那个方向发展,与周市为敌就等于与陈胜为敌,与陈胜为敌就等于自杀。
刘邦的困境在于,他的生存空间处于被挤压状态:北面不能发展,南面与西面也紧靠陈胜的势力,同样没有发展的余地,唯有东面似乎可去,但实际也去不了。
坐等会被困死,可不坐等又能怎么办?公开对抗张楚国,显然不明智。派人去见陈胜,申明自己拥护他,求他给点地盘安身,也许这倒可行,但刘邦担心陈胜根本看不上他,不理他,去了也白去。
刘邦碰到了他起兵以来的第一次重大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