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医馆的路上,弥夏一直闷闷不乐。千晴知道她是为了阿绿的事心里难过,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
“千晴,你恨你的母亲吗?”弥夏忽然问道。
千晴被她问得愣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说不清楚。我想,也许她也有她的苦衷吧。”
“阿绿的爹娘因为生活过不下去而把女儿卖掉,生活好起来了却也没有去把女儿接回来。阿绿惨死异乡,这才导致她心怀怨念,迟迟不肯转世,”弥夏哀哀地叹了口气,“她滞留人间,又纵火伤人,怕是不能转世为人了。”
沈夔之道:“不能转世为人,也未见得就是坏事。”
“是啊,生而为人,诸多烦扰,或许她转世为草木,还更快活些。”千晴附和道。
弥夏却笑起来,她捏了捏千晴的脸,道:“你们俩倒还真是一条心。”片刻,又道:“晚上陪我去放河灯吧,算是给阿绿祈福了。”
千晴点点头,三人继续向医馆行进。弥夏不时对千晴说着临崇城这几年来的变化,可千晴却心不在焉。她想起了她的母亲姜泠歌,想起了在明月楼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清冷的身姿,悠长的琴声,以及猝不及防的相认。
自那天起,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姜泠歌不知道千晴是如此挂念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一个不可挽回的境地里。
当她在绵岁山谷过完第一天时,她就觉察出不对劲了。林桑的小屋里明明破败不堪,屋前屋后也都是荒凉一片,但是林桑总能拿出各式各样的东西,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再者,林桑的身躯依然是孩童,但他说自己已过而立之年,姜泠歌没有怀疑。因为绵岁山谷神秘莫测,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只是她在思考,自己该如何离开这里。
“你在想什么?”林桑悄无声息地在姜泠歌身后出声。
姜泠歌作势起身,和他保持距离,“没想什么。”
林桑将馒头和米粥放在桌案上,姜泠歌望了一眼却没有伸手去拿,她已起了疑心,不能不提防着林桑。林桑仿佛并不在意姜泠歌的冷漠,他伸了个懒腰,手指着望生塔的方向,道:“你听过那首歌谣吗?就是‘白塔覆,邬泽无’那首。”
姜泠歌点了点头。这首歌谣,不知是从何处何时流传至今,邬泽四国无人不知。
春风始盛,夏荷开;三秋金桂,冬雪尾;邬泽四时皆安宁,天降异征方得警。白塔覆,邬泽无。
“歌谣里说‘白塔覆,邬泽无’,若是望生塔被雪覆盖,整个邬泽大陆将会遭受灭顶之灾,”林桑道,“的确。即便荒原密林被大雪覆盖,我也从未见过望生塔顶落雪。”
关于望生塔顶终年不覆雪的传说,姜泠歌略有耳闻。但因从未到过绵岁荒原,故而一切传说都不知真假。现在听林桑的语气,仿佛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已经亲眼见证过这个传说。
“你究竟在这里住了多久?”
林桑转过头来瞪了她一眼,又笑道:“几十年吧,我也记不清了。喂,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我了。”
“可你为什么看起来还是跟十岁孩子一样?还有,此地荒凉,为何你却拥有许多本不该存在于此的东西?”
林桑笑了出来,他斜斜地望着姜泠歌,这复杂的眼神让姜泠歌后背泛起一层冷汗。林桑道:“我的父母都葬在这里,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离开。可是三年前,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异常。”
林桑撸起袖管,将手臂展现在姜泠歌的眼前。那手臂极其苍白,却又布满了狰狞的血丝。林桑又微微解开领口,姜泠歌发现他除了脸上的皮肤外,其他地方都是如此。
“和六指比起来,还是这个比较可怕吧。”林桑有些自嘲地笑了。
“为什么会这样?”
林桑摇摇头,继续道:“我的身上布满了这可怕的血丝,慢慢地,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逆向生长,而且自己竟然能够凭借意念变化出东西。我害怕极了,开始想逃离这里,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走不出这山谷,就像是被什么人幽闭在了这里。我能走到最远的距离,就是那天救下你的马道。”
“难道是因为这山谷里有什么异常的能量?”姜泠歌猜测道,随即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不对,你既然已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若说三年前才开始变得异常,似乎有些不合理。”
“是因为她。”
“谁?”
林桑笑了笑,“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姜泠歌十分不解,催促他继续往下说。林桑接着道:“她应该不是一个普通人。我看见她穿着一身白衣,腰间还挂着一串铃铛和一支玉笛,铃铛和玉笛上都缠绕着复杂的花纹,十分神秘。我看到她正拖着一个武士模样的人,那个武士应该是受到了猛兽的袭击,身上满上伤痕,奄奄一息。那位白衣女子将武士的身体靠在山石上,接着取下腰间的玉笛吹起了乐曲。慢慢地我看见武士彻底没了气息,而那白衣女子则摇着铃铛往山谷外走,像是在引领着什么人一样。”
“你的意思是,那个白衣女子勾走了武士的魂魄?”
林桑点点头。姜泠歌思索片刻,道:“听你的描述,这位白衣女子仿佛是冥界负责引人转世的追魂司。铃铛和玉笛就是追魂司用来引导死魂的往生铃和往生笛。”
“可那个武士尚未死去,为什么她要急着勾走他的魂?”林桑反问,“那时的我躲在一旁目睹了一切,却不慎被她发现。等我醒过来,白衣女子和武士早已消失不见,而我也渐渐开始发现自己的异常。”
“你怎么会晕倒?”
林桑跺了跺脚,显得有些又气又急。他嚷道:“我是个凡人,我哪里打得过她,我当然是拼命地跑啊……可惜还是没有逃脱。”
姜泠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林桑见她没有那么紧张和警惕,便挤挤眉笑道:“她大概是想杀我灭口,但不知哪里出了意外,我竟没有死成,还越活越年轻。”
姜泠歌望着林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她问道:“你的身体会逆向生长到什么程度?”
人的一生是从胚胎开始,渐渐长成人形,落地后一步步从婴儿长大成人。若是将人生的方向调转过来,会是怎样?
姜泠歌不敢想象。林桑仿佛早已思考过这些,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道:“这幅皮囊会长到什么程度我也掌控不了。反正……我只身一人,无所牵挂,若哪一日真的走到尽头,大概也不会有人记得我。”
“我会记得你!”姜泠歌脱口而出。
林桑听了这话,脸上竟泛起了红晕。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揉搓着衣角,眼神四处游移。姜泠歌的脸上也渐渐浮现起了不一样的神情,却不是因为林桑。因为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林桑,你是否还记得那个武士的模样?”
看见姜泠歌重新绷紧的神色,林桑也忍不住紧张起来。他仔细回忆道:“那个武士的模样……我记不清了,况且他那时已经身负重伤。我只记得他左肩上绑着一根赤红的锦带,许是哪支军队的首领?”
姜泠歌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赤红锦带,那是南尧军队的标志。南尧王手下将士均以赤红锦带为标记,普通士兵系于右肩。只有军衔较高或者身负特殊使命的将士才会将锦带系于左肩。林桑撞见的武士系锦带于左肩,再联系上时间是三年前。那么这个武士必定是被南尧王派出寻找古卷宝器之人。
姜泠歌在脑海中整理着思路。昭武四年冬,南尧王淮岳秘密派兵前往绵岁荒原,派出之人下落不明。如今是昭武八年,这几年间,南尧王不断继续派兵。所派出之人不仅肩负寻找古卷宝器的使命,更要调查清楚最初派出之人的下落。
如今所有的谜团都在这里得到了解答。只是姜泠歌没有想明白,那位追魂司为什么要急着收走武士的魂魄。
“就算追魂司不收,那个人也活不成,最后还不是要被她带回冥界。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林桑道,“他当时的样子,浑身是伤,依我看,那追魂司还是给了他一个痛快的解脱呢。”
姜泠歌没有答话,仿佛是默认了林桑的想法。但她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质疑。
不对,这其中一定还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