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画家董其昌曾说,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在王维诗中山川为画境,诗歌为画心,觉证出天地与万物相契之关联,亦将艺术追求提高到了天人合一之境地。在诗、画、乐三位一体的架构下体现了如下的美学特征:“一、经营结构之美,二、光色映衬之美,三、音声律动之美,四、气韵生动之美。”同时将读者带入一个崭新的审美天地,品其诗“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王维素有“诗佛”之称,其诗歌的禅佛意趣有三:一、擅长山水画与精于书法音律(上文已有论述,不再累赘);二、王维生长在一个佛教气氛浓厚的家庭,其母为名门贵族之女,礼佛三十余载,这从王维的名字可以看出,他名维,字摩诘,连读恰为“维摩诘”。佛教中有一部《维摩诘所说》,此经专说般若,为禅宗根本经典之一,诗人之名得源于此,可见家庭向佛之心;三、政治失意、亡妻不娶,使其思想渐倾于佛老,王维早年因事获罪,后因变乱,张九龄罢相后,便无意于仕途。加之诗人三十岁丧妻,终身未再娶,有史为证:“妻亡不再娶,三十余年孤居一世,屏绝尘累。”(《旧唐书·王维传》)由此诗人更加信奉佛教,参破生死。其“无生”观念即信佛之一例证,诗人早期在《哭殷遥》诗中曾说:“忆昔君在日,问我学无生。”至晚年在《秋夜独坐》中云:“欲知除老病,惟有学无生。”“无生”出自佛典里的大乘般若空观,是“寂灭”与“涅槃”的另一种表述方式,学“无生”具体即表现为坐禅、静坐澄心,如入寂灭之地,而生光明智慧,进入物我“冥合”的“无我”之境。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过香积寺》)
“安禅”即坐禅,“毒龙”出自《涅槃经》,意指心为色相所乱之状。句末点明题旨,即通过静空禅修,破除内心的执着与名相,此诗与北宗神秀之偈其相似: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禅之北宗,主张念佛净心、坐禅摄心,以使身心调适、心自安静,亦有持修渐进之意,最终能破除执和分别。王维早期的诗歌创作中受此影响较深,但诗歌中难免会出现凝滞拘泥,尚有未圆满通融之处。
不同于北宗的精进持修,南宗主张“顿悟”、“即心即佛”、“明心见性”,从平常生活中证得智慧与圆满。道不远人,真如只在本性,因此它使王维后期走上了半官半隐的生活道路。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可以离欲不染。因为本性空寂,则能外离相而内不乱,朝野与山林已无差别。
此时的王维“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已无意于人世尘俗,只在山光鸟鸣中和悦身心,礼佛参禅。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
兴之所驱,诗人独览山川精华,乐事心中自知,不消与人说。行尽水流竭尽之处,坐看白云升起,陶然忘机,物我皆忘。“水穷”、“云起”皆自然之景,无心而发,而诗人“行”、“坐”亦是率性而为,不为物役,云水与人就圆融地契合在一起,任运而自然。而生命之意趣便在这不经意间流露而出,万物皆是平淡而宁和的,一如诗人之内心充满了禅悦与法喜。
特别是《辛夷坞》一诗: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余以为此诗可谓摩诘五绝禅诗之冠,直入无人之境,木末芙蓉花,开落两由之,不干人事。山谷溪涧之处,自是花开为春,花落为秋,任运自然。随缘起而开,顺缘灭而寂,洒脱率意,得生命之大洒脱、大自在。将动静、生死、物我等诸多矛盾统摄进一“缘”字,展现万物之本相、自性,不为他人所夺。进而觉证到诸法空相,皆由心起,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而不执着,不粘滞,心念不生,如芙蓉花之自开自落。天道自然,既无生之大喜,亦无死之大悲,得之自然,复归自然,无牵无挂,无滞无碍。
此等诗境,已直点禅境。
而贾岛的诗歌具有强烈的个性色彩,首先,诗中含“苦”。这苦包括其受天地自然之苦,世情生计之苦,往往令人如履其境,身同感受。在《朝饥》一诗中,诗人之苦寒行状跃然纸上:“市中有樵山,此舍朝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仍空然。我要见白日,雪来塞青天。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饥莫诣他门,古人有拙言。”如此清苦,诗人却还信守着几分清高。难怪欧阳修称诗人“以诗穷至死,而平生尤自喜为穷苦之句”(《六一诗话》)。可见,天地自然之苦,世情生计之苦,并没有使诗人苦不堪言,苦中淡然处之,确有早年出家为僧的生活态度。
贾岛所吟之苦,是诗人对人生一种独特的认知,包涵了深刻的佛禅思想。诗人在《送无可上人》一诗,曾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丘。”诗句如下:“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麈尾同离寺,蛩鸣暂别亲。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
岛诗之“苦”,不只是冻馁之苦,也不仅是吟咏之苦,还是一种凄寂之苦。这与诗人早年出家为僧,后还俗欲仕的人生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诗人累举进士不第,内心极其矛盾,徘徊于功利佛心之间,如此煎熬,常常夜不能寐。如《冬夜》一诗所陈:“羁旅复经冬,瓢空盎亦空。泪流寒枕上,迹绝旧山中。凌结浮萍水,雪和衰柳风。曙光鸡未报,嘹唳两三鸿。”诗人一夜难眠,“羁旅”又是一“冬”,仍是“瓢”、“盎”俱“空”,“泪流寒枕上”、“迹绝旧山中”,迎来的还是“凌结浮萍水”、“雪和衰柳风”,不闻鸡鸣,已自见“曙光”,三两过鸿的“嘹唳”,更是衬托诗人内心凄苦。
贾岛之“僻”,自然有其斟字酌句,苦行苦吟的痴态。诗人自称“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戏赠友人》)、“吟安一个字,乃须半宿寒”,且常常是“经年方得偶句” 、“积思三年,局于声律” ,至于“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更是如醉如痴。
如此痴迷,自然不免诉诸炼意炼句炼词炼字,也就有了文学史上传为佳话的“推敲”诗案。《题李凝幽居》:“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此诗颔联后句“僧敲月下门”,在“推敲”诗案中,历来颂扬韩愈改动的“敲”字为佳。但是朱光潜先生对此却有不同的意见:“比较起来,‘敲’的空气没有‘推’那么冷寂。就上句‘鸟宿池边树’看来,‘推’似乎比‘敲’要调和些。‘推’可以无声,‘敲’不免剥琢有声,惊起了宿岛,打破了岑寂,也似乎频添了搅扰。所以我很怀疑韩愈的修改是否真如古今所称赏的那么妥当。究竟哪一种意境是贾岛当时在心理玩索而要表现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如果他想到‘推’而下‘敲’字,或是想到‘敲’而下‘推’字,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问题不在‘推’字和‘敲’字哪一个比较恰当,而是哪一种境界是他当时所要说的而且与全诗调和的。在文字推敲,骨子里实在是在思想情感上‘推敲’。” 朱光潜先生对“推敲”诗案的评判,走出了单纯的文字“推敲”,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思路。问题的关键是贾岛此诗的意境究竟是“推”还是“敲”?此诗是贾岛初赴举在京师,访李凝幽居之作,全诗充满荒凉、幽寂,颇有禅意。此时若“敲”,虽在沉寂中发出声音惊起飞鸟,到也创造了一种诗境,但不免有些拘谨,全不如“推”来得从容闲适。暂且不论贾岛冲撞韩愈佳话是否真实,单从诗案中韩愈极其自信地认定“敲字佳”,就可以说明其于禅理之空妙不及贾岛。
贾岛所以“僻”,正是他儒、道、释思想冲突的体现。也正是如此,诗人就出现了在诗歌创作中的苦酌精炼,举棋不定。贾岛初遇韩愈,有了抱负,诗歌也就顺畅了。《卧疾走笔酬韩愈书问》一诗非常典型:“一卧三四旬,数书惟独君。愿为出海月,不作归山云。身上衣频寄,瓯中物亦分,欲知强健否,病鹤未离群。”但是,语言平实了,诗歌流畅了,没了岛诗固有的“僻”、“涩”,便不是贾岛的风格了。后人评说:“浪仙作涩语便工,作平语便庸钝,所谓人各有能有不能。” 岛诗没有了“僻”,也就“不免于鄙” 。
但贾岛诗中最突出禅宗精神的是“清”,在于追求独特的意境,禅意禅境浑然于诗中。有《寄韩潮州愈》一诗:“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隔岭篇章来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人有禅心,诗则“清”,“真如五伐毛、三洗髓,不肯一笔犹乎前人也。”
贾岛的诗歌不仅意境独特,且幽远清逸。《早秋寄题天竺灵隐寺》更是体现岛诗之“清”:“峰前峰后寺新秋,绝顶高窗见沃洲。人在定中闻蟋蟀,鹤从栖处挂猕猴。山钟夜渡空江水,汀月寒生古石楼。心忆悬帆身未遂,谢公此地昔年游。”诗人处于“人在定中”的空寂岑净状态,在细微中得声,于幽深处见影,完全是空则能纳,净则能照气度。该诗中间的两联最为清绝,音声与形影交替描写,微观和宏观尽在心底,先是万籁俱寂的早秋之夜,因“人在定中”,蟋蟀声清晰可闻,木叶脱落高树,鹤栖猕挂,声色相宜,动静和谐。穿越江空的灵隐夜钟,空旷、幽渺、静谧而又灵动,江上明月寒辉与古老的石楼融合为一,霎时间莫辨内外人我,当下与远古打成一片,如此深邃幽远的高致,非禅旨深湛者不足以达是境。
在诗歌中喻禅境,更突出的是作为北宋文坛领袖的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开宗立派的人物。在灿若繁星的古代伟人群中,他一直闪耀着璀璨夺目的光华。
苏轼的修禅可谓素有渊源,父亲苏洵是著名的“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系云门宗四世圆通居讷皈依弟子。母亲程夫人亦系优婆夷。所以,苏家佛教气氛十分浓厚,供有五代贯休所绘之水墨十八罗汉像。苏老泉和程夫人逝世后,苏轼将他们生平喜爱之物捐给寺院,并作《十八阿罗汉颂叙》。东坡之弟苏辙亦系佛教居士,名列“唐宋散文八大家”之内。他在《试院唱酬十一首·次前韵三首》中吟道:“老去在家同出家,《椤伽》四卷即生涯。”又谓:“日断家山空记路,手披禅册渐忘情。”(见《次韵子瞻与安节夜坐三首》)。苏轼的续室王闰之亦好佛,东坡在她的生日曾根据《金光明最胜王经》的教义,买鱼放生为其祝寿。并作《蝶恋花》词云:“放尽穷鳞看圉圉,天公为下曼陀雨。”王氏辞世后,东坡又遵从亡妻遗愿,特请当时的著名画家李公麟绘释迦牟尼及十大弟子供奉京师丛林。
宋神宗赵顼九月,苏轼在杭州纳歌妓王朝云为妾。这王朝云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为泗上比丘义冲的皈依弟子。她与东坡患难与共,南北颠沛。在惠州(今广东惠阳)临终时,还念着《金刚经·六如偈》的句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东坡为其作诔辞云:“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又赋《悼朝云》诗: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
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
北宋嘉祜元年,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赴京应考,路过河南渑池时,结识了老僧奉闲,并在奉闲所住的禅院题了诗,时光流转,五年后,苏轼被任命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今陕西凤翔)判官。行至渑池,与时任渑池县主簿的苏辙欢聚。苏辙回想往事,作了一首七律《怀渑池寄子瞻兄》,苏轼也和了一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便是名传千古的《和子由渑池怀旧》。该诗流露出世事的变化无常,难以逆料,表示了作者的无限感慨与惆怅,比喻新鲜贴切,文辞清新隽永,结句含蓄双关。“飞鸿”典,系借用云门宗夫义怀(989—1060)法语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见《天衣义怀禅师语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