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正式研究佛教,也是在他初步宦海,任大理评事(掌管刑狱的京官)签书凤翔府判官(佐助州官掌管文书)的时候,初习佛于同事王大年。他在《王大年哀辞》中说:“嘉祜末(1061年),予从事歧下,而太原王君讳彭字大年监府诸军……予始未知佛法,君为言大略,皆推见至隐以自证耳,使人不疑。予之喜佛书,盖自君发之。”
东坡初入空门时,与其说他重在佛教的信仰,不如说是重在人生哲理的探求。他的作品最早写到佛教题材的,是嘉祜六年(1061年)所写的《凤翔八观》组诗。其第四首《维摩像唐杨惠之塑在天柱寺》云:
今观古塑维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龟。
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变化浮云随。
世人岂不硕且好,身虽未病心已疲。
此叟神完中有恃,谈笑可却千熊。
当其在时或问法,俯首无言心自知。
见之使人每自失,谁能与结无言师。
《维摩诘所说经·入不二法门品》叙述维摩诘向文殊等八千菩萨提出“云何菩萨入不二法门”的问题,法自在等三十位菩萨皆用“言说”表述,维摩诘不置可否,于是三十菩萨要文殊表示看法。文殊说:“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文殊说毕。又问维摩诘:“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维摩诘默默无言。文殊赞叹道:“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言语,是真入不二法门。”佛教有八万四千法门,而所谓不二法门在诸法门之上。苏轼诗文所引释典,以《维摩诘所说经》为最多,本诗仅是个开端,维摩诘居士示病于外而智慧充实于内,亦最为东坡所佩服。
苏轼满腹经纶,天才高峻,但在宦海中却屡遭没顶之灾。究竟原因,在于苏氏不投机取巧,不左右逢源,独立不倚,刚正招祸,“道大难容,才高为累”(见《李方叔祭文》)。其妾朝云尝谓:“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东坡也夫子自道:“赋性刚拙,议论不随”;“不善俯仰,累致纷纭”。正因为如此,他半世生涯都只能在政治斗争的夹缝中过日子,动辄得咎,也正因为如此,他对佛老(老庄)思想(尤其是禅学)产生了浓厚的学趣,养成了随缘任运,安然洒脱的人生态度。
东坡之喜禅,首先是要求静心。现实世界带给他无穷的苦闷和烦恼。在佛教中,他找到了摆脱这些苦闷和烦恼的方法,对人世进行超然的冷静观察,从而对一切苦难都无所挂碍,无所顾念,跳出矛盾纠缠之外,达到心泰神宁的妙境。物我两忘,身心俱空。他入禅院,与其说是求佛佑,不如说是寻求内心的宁静,亦即“净心”、“安心”是也。
东坡前半生对佛教感兴趣,与僧人交往,只不过是文人当时以谈禅为高雅的风气使然。嘴上说禅,其内心却是以“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的正统儒生、正统士大夫自命。《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一诗就是明证:
天欲雪,去满湖,楼台灭山有无。
水清出石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
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
道人之居在何许?宝云山前路盘纡。
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
纸窗竹屋深自暖,拥褐坐睡依圆蒲。
天寒路远愁仆夫,整驾催归及未哺。
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见野鹘盘浮图。
兹游淡簿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
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此诗确为佳作,山水如画,清新而微寒之气扑面而来。这就是苏轼通守钱塘,到官之日,即访诗僧惠勤、惠思之作。名为找和尚谈禅,实则到孤山寻诗。倘若子瞻此时像那些怀才自负,骄纵狂妄的士大夫;或是逐利失利,沽名成空的贪官那样,借谈禅来医治自己的心病,那么,肯定表达不出这种清寂的意境,淡薄的欢娱。也难以用客观的笔触,去淡淡勾勒禅房和浮图。
所以,用“名寻道实自娱”这句诗来概括苏轼前半期的禅学生涯,大概是恰当的罢。在这段时期,他的诗文更多地强调了禅学与儒学的一致性,认为“台阁山林本无异,故应文字不离禅。”(见《次韵参寥寄少游》)按《维摩诘所说经》云:“一切文字即解脱相,勿离文字求解脱也。”《妙法莲华经玄义·卷五》亦云:“文字是法身气命,读诵明利是圆家数息。”禅宗则强调心印,“见性成佛,不立文字。”苏轼折衷了佛门各宗的观点,而强调了“虽居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换个说法就是“身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这正是南北朝以来封建士大夫所肯定了的政治与宗教的统一。苏氏赞同这个观点、这种生活方式。
熙宁十年四月,苏轼到徐州任太守。在这里,他结识了诗僧参寥,作有《送参寥师》一诗:
上人学苦空,百念已灰冷。剑头惟一,焦谷无新颖。胡为逐吾辈,文字争蔚炳。新诗如玉悄,出语便清警。退之论草书,万事未尝屏。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颓然寄淡泊,谁与发豪猛?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请。
禅宗的空观和静观,是要让人们把世间的万事万物都看作水中月,镜中花。而苏轼却发现了禅理可以作为诗法的借鉴,可谓特具诗人之卓识。苏氏指出,诗人不妨把空静观借来作为一面镜子,去观察和体味人间的“群动”、“万境”。这样吟成的诗篇,才是“真巧非幻影”,而且其中还蕴含着一种隽永的哲理的“至味”。事实上,苏诗中的不少佳作如《题西林壁》等,都具有这们的理趣。其想象的奇妙,诗语的清隽,都得力于他从禅机中悟得的新奇的观照方式。
元丰八年(1085),神宗死,王安石变法失败。旧派司马光(1019-1086)入朝为相,尽改新法,恢复旧制。这又引起了刚被擢升为翰林学士兼侍读的苏轼的不满,他认为新法“不可尽废”,而应当“参用所长”。(见《东坡奏议集·卷三》)结果招致了新旧两党夹击,在朝廷中无所适从,不得不连上章疏,请求外放出任地方官,哲宗赵煦元佑四年(1089年),他以龙图阁学士的身份,出任杭州太守。元佑六年(1091年),又改知颖州(今安徽阜阳)。他在颖州与人开浚西湖,引来焦陂之水,修筑清河、西湖三闸。在《轼在颖州与赵德麟同治西湖……》一诗中,他写道:
太山秋毫两无穷,巨细本出相形中。
大千起灭一尘里,未觉杭颖谁雌雄。
万法平等,所以万物各得其所。祸福苦乐,只是相形而现,是人们的感觉而已。在一切都不断生灭流转的大千世界里,什么是非荣辱都是无所谓的。同年,他在《祭龙井辩才文》中说: “孔老异门,儒释分宫,又于其间,禅律相攻。我见大海,有北南东,江河虽殊,其至则同。虽大法师,自戒定通,律无持破,垢净皆空。讲无辩讷,事理皆融,如不动山,如常撞钟,如一月水,如万窍风。八十一年,生虽有终,遇物而应,施则无穷。……”
根据事理圆融的观点,不但佛教各宗,就是儒、道各家也都有其价值,共同汇合到真理的大海里。而在儒、佛二教之间,东坡认为相反而相为用,不谋而同。宰官行世间法,缁流行出世间法,世间即出世间等有无二,所以他对二者都不偏废。
绍圣元年(1094年),新党再度执政,将苏轼目为旧党。四月,贬为宁远军节度使,惠州(今广东惠阳)安置。五十七岁的东坡居士赴惠州途中,路过金陵(今江苏南京),游崇因寺,见宗袭长老。时崇因寺新塑观世音菩萨像,苏氏于像前礼拜并发愿:“吾如北归,必将再过此地,当为大士作颂。”后果于六年后北返时(1100年),为作《观世音菩萨颂》。
南迁途中,过曹溪南华寺(在今广东曲江县)。见到六祖慧能漆泞真身,苏轼不禁老泪纵横,作《南华寺》一首:
云何见祖师,要识本来面。
亭亭塔中人,问我何所见?
可怜明上座,万法了一电。
饮水既自知,指月无复眩。
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
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
抠衣礼真相,感动泪雨霰。
借师锡端泉,洗我绮语砚。
此诗通篇咏六祖事迹,用《坛经》之典。引人注目的是,在这一禅宗祖庭,诗人重新发现了自己——“我本修行人。”在他看来,人生的祸福苦乐,都决定于一念之间,应物处世只决定于主观的认识和态度,表现出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已悲的洒脱情怀。
在惠州,苏轼建“思无邪斋”,并用《思无邪斋铭》:
“东坡居士问法于子由,子由报以佛语曰:‘未觉必明,无明明觉’。居士欣然有得于孔子之言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夫有思皆邪也。无思则土木也。吾何自得道,其惟有思而无所思乎。于是幅中危坐,终日不言,明目直视而无所见,摄心正念而无所觉。于是得道,乃铭其斋曰:‘思地邪’。……”
铭文中的“有思而无所思,”深得佛家“中道”三昧,有思指无邪之思,即下文的“正念”;无所思则指不为外界所干扰,苏轼要这样做到外轻内顺,即:安则物之感我者轻,和则我之应物者顺,如此心境自然宁静。把释迦牟尼的“正道”与孔子的“思无邪”相统一,这正是他糅合儒佛的表现。
纵观东坡的一生,他前期涉及佛教的诗文,往往流露出不堪世事压迫以求解脱的心情。而到后期,则能以透脱的教理来认识世界,看待苦海中的人生,作飒然出离之想。他利用佛教对人生进行理智的思索,深刻的反省,培养出一种超然洒脱,与世无争的襟怀,求得心理上的平静安宁。这种观念与儒家的入世思想相互为用,既矛盾又统一,使他处于危难之间不惧不馁,不悲不忧,而机遇来临之时又能坚持其以仁政治国的崇高理想,奋斗不已。苏辙在《追和陶渊明诗引》中,说东坡谪居琼州时,“日啖薯芋而华堂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喜和陶诗,笔力纵横,挥洒自如,“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没有消极颓废,而是乐观向上。可见其得力于佛学修养之深。
翰林学士苏东坡因与照觉禅师论道,谈及“情与无情,同圆种智”的话后,忽有省悟,因而作“未参禅前”、“参禅时”、“参禅悟道后”三偈,表明心得。
未参禅前的境界是: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到了参禅时,其心得是: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及至归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及至参禅悟道以后,其心境是:
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东坡曾说:“佛书旧亦尝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若世之君子,所谓超然玄悟者,仆不识也。”
他同陈述古谈禅理,曾有极风趣的“龙肉”和“猪肉”之比。陈述古批评他所理解的禅理过于粗浅,而禅理照陈述古看来是玄妙精深的;东坡就将粗浅的禅比作“猪肉”,将精妙的比作“龙肉”,说:“然公终日说龙肉,不如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可见东坡对佛老思想是为我所用,从自我需要出发,加以利用和改造。
东坡在《答毕仲举》中曾说:“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静似懒,达似放。学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为无害。”
东坡先生爱禅而不迷禅,学禅而又能明白扬弃,可谓智者了!
◎禅中怀画意
从前的禅僧被称为“云水”,云和水没有一个固定的样貌,也是一种不执着,不执着正是一种生命体悟的要义,不执着会使我们有一个全新的生命之创意,使我们超越了逻辑与预设的陷阱。
——《不执着的心》
禅画,原来是用作修道的搭桥,以求创作者与欣赏者之供需均衡。有人讲:“禅画是无象而有象衬托‘道象’来。”禅画概括地说,有几点特征:一、从佛教禅的思想,做实践印证的手法,通过禅画表现自己悟证的境界。二、以简略笔法,随心应手写出胸中丘壑,寥寥几笔,一点一划,无不体现作者的心灵印证。三、机锋转语,不拘泥常规,写出悟道者的境界。四、画中有禅,禅中有画,诗与画大结合。
禅画是中国禅宗特有的艺术,修禅者用笔墨来表达禅道,开创出唐宋以来中国绘画的新纪元。禅者对万里长空、万籁寂静的虚空,思索如何引人入圣,促使有限的人生活活泼泼地步入生生不息的永恒大道,提升到无限的时空世界,体验到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禅者借用笔墨,写出心灵的声息,在有限的人生水月中,一口吸尽西江水,拓开思想领域,创造广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