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在哪里，颠簸得很。艾瑞克缓缓地坐起身，推开厚重的木盖子，从一个类似柜子、箱子的东西里出来。出来后着实吃了一惊，原来自己睡在了棺材里，他吓得赶紧走开了。
不知身处何地，视野内外尽是荒芜，借着月光他看见自己穿着一条宽松的超长的连身睡袍……他走了很久才发现，地球上只有他一个人。走着走着，他到了薛家垣，顺着巷子走向爷爷的老院子，院门紧锁，于是他朝南头巷子走去。他心里明白爷爷惯常会坐在西沟崖边看落日晚霞，或者吹风纳凉。果然，爷爷在那儿，他喊了一声，爷爷没听见，他提高了嗓门又喊一声，爷爷还是没听见，他放开声地大喊，最后只听见西沟里传来他的回音……走近了一看，才知道那人不是爷爷，他很疑惑，也有些失望。
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有点反常。当下无处可去，只得去父亲南头巷的屋里看看。家门也上了锁，父亲应该去外面打工了。天气有点冷，他想回爷爷的老院子里继续睡，太累了。他懂如果爷爷锁了门钥匙塞在哪个旮旯里，从小就懂。
这时，路上迎面走来一个女人，体型微胖，中等身材。远处瞄着像是她，但又不确定是她，脸上隐约是娜娜的五官，可是娜娜又瘦又高。艾瑞克突然紧张起来，他意识到那个人是谁了！是她，她来了！终于她来了！艾瑞克等这一刻等了三十年！他很开心也心怀怨恨。他激动地不敢朝前走了，停下脚步。那一刻十分确定，就是她！他感觉到他们两人都意识到了彼此是谁。他心慌得动不了，急速地寻找她走近以后的应答方案，虽然他还是看不清楚她的脸，眼睛、鼻子或嘴巴……越来越近了，只剩两米，艾瑞克怔在那里，等着她先开口……万万没想到，她根本不认识自己！她与自己擦肩而过！艾瑞克转头望着她，见她慢慢走得远了……“哼！”一口气从鼻子里出来。她不认识他！她没有认出来他是谁吗！艾瑞克气得满脸泪水，双拳紧握，五体僵硬……
心脏突突突地跳得太快，艾瑞克猛然惊醒，抬起头，坐直身体，深呼吸。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睡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竟然趴在公交车的座椅靠背上睡着了。他叹了口气，一看表是下午一点多，睡了约莫十多分钟。
心还是很慌，无法缓解，心慌到仿佛有人撕开自己的皮囊用手在轻敲心脏。艾瑞克此刻都不敢用手去碰左胸，深呼吸、心理暗示、转移注意力都没有用。这半年心脏那里频频出问题，叹气、胸闷气短，有时候连一个哈欠都打不出来，心慌、失眠、噩梦，神经敏感、容易惊恐、喜怒无常，甚至莫名地流泪，胸腔闷闷地抽痛……这些症状即便不是病理性的、器质性的，这种慢性的、长期的折磨也使得艾瑞克的精神痛苦无比。
如果有一颗跳动的、鲜活的心脏一直折磨着你，你会怎么办？
这两年，一到夜晚，大脑无论如何也无法转移对心脏的监控，发生在夜晚的一切回忆或幻想都以心脏的隐痛作为背景音乐。这种痛又算不上往常的疼痛，力度就像一只小鸟从你的身上离开时起飞的那一下弹力，可整个弹力都聚在针尖，瞄准心脏。它不会令你疼得死去活来，但是它让你一刻也不得安息。大脑紧张，胸腔紧绷，身体僵硬，艾瑞克像特务一样自己窃听自己，来自超我的一切努力——暗示、说服、抽离——都失败了，就算想着破罐子破摔大不了一死了之也无济于事。大脑死死地盯着心脏，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昨晚又失眠了，彻夜失眠。前半夜躺在床上辗转，大概凌晨两点的时候去了趟卫生间，忍住没有看时间，后来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最后忍不住去看表，是凌晨四点半。觉得时间还早，还有希望能睡着，所以又爬上床。可是依然没有睡着。深度失眠的感觉不是烦躁，而是恐惧。连夜神这位强大的催眠师对失眠都黔驴技穷，如何不令艾瑞克感到恐惧。无数次，艾瑞克将身体蜷成一团，只为了让自己的额头能刚好贴在娜娜的脊背或肩膀上，那曾是他医治自己失眠的唯一方法，可这半年来，用这种办法每每快入睡时，娜娜都忍不住要换个动作，一旦她平躺着睡，他便失去了一个入睡的机会。夜晚短短几个小时，对于失眠的人来说，十分难熬。一直在寻找最后一个可以入睡的动作，一直没有找得到。
如何才能闭上眼睛，让大脑进入梦境？他用本子记下自己的恐慌，他想通过输出、表达来舒缓自己的紧张；他忍不住自言自语，假装是个大人物与天对谈以此消磨时光；他试过网上自我催眠的方法，以让自己的身体渐渐地静下来先睡着……这些过去的经验统统失效，事实证明，过去的办法只对过去的危机有效。他在失眠问题上的深谋或诡计如今看来肤浅而滑稽。最后只能在翻来覆去中等天明。这种等待不是焦虑的，而是惶恐的，像是等待死亡一样惶恐。
有几个晚上，贴着娜娜的脊背时他会悄悄流泪，流泪能让他片刻镇静。可昨夜的镇静过后他迎来更大的恐慌：一个人如果好好的，怎么可能彻夜失眠呢？他害怕，害怕失眠，害怕身体有大病，害怕自己不久于人世。他好多次想唤醒娜娜，然后在她怀里放声大哭，好让悲伤驱走恐慌，可是他不忍打搅她，不忍让她看到一个惶恐的中年男人。所以，继续翻来覆去，继续寻找那个可以睡着的动作，继续送走又一个无眠的夜晚。
也许，地球是一座监狱，所有被判了刑的灵魂都要乘载特定的波段来到地球上，经历苦难的一生就是他们要接受的惩罚，而彻夜失眠是其中最严酷的一种惩罚。服刑结束后，他们的身份、编号都被收回，原先的灵魂再搭着无线电波回到原来的空间，重获自由和尊严。艾瑞克曾经这样看待人生，所以他把失眠时的所有时间都用来畅想，用美好的轻巧的幻想聊以**，这样才能让他的人生不那么痛苦，才能很快地熬完这一生、服完劳役，才能很快地回到生之前的自由空间里，享受自由和尊严。
环视四周，公交车上的二三十人，除了司机和艾瑞克，剩下的人全都在看手机，包括老年人。今日的头条新闻是某个明星离婚了、某位女明星的下巴整了、鲜肉男明星公布恋情、企业禁止买苹果手机、感冒药价格翻倍……人们隐藏在浩瀚的世界里随意八卦、无所顾忌地评论，这得益于网络天生自带的一种安全感——不会波及肉身的安全感。或者他们在刷自己的朋友圈，今天谁谁谁去了米其林餐厅、谁谁谁去加拿大旅游、谁谁谁的小孩报了钢琴班……在自己的朋友面前，人们又变得复杂起来，谦卑地表演富贵人生，娴熟地卖弄优雅品性，在这个世界里，我们一心逃避的东西都被我们的拙劣出卖了——单薄的尊严、乏味的性格、低俗的欲望、无知的内心以及重要的生命信息。智慧是流动的，在这个时代，它流到了谷底。
不可否认，一个全新的、虚拟的世界早已诞生——点餐、购物、看病、恋爱、工作、投资理财、炫酷体验、健身运动……在虚拟世界里，无可无不可。人们空前地迷恋这种全新的虚拟的生活方式，传统生活对人类躯体和物理空间的坚实要求已被瓦解，身体和大脑对这种生活方式的包容比我们预计的要快很多。一种生活方式或文明的瓦解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这比一个王朝、一个政权的更替还要快速。在历史上，人们从封建主义的生活走向资本主义的生活，花费了巨大的代价，而如今我们改变身体运行的机能与习惯，改变思维运作的过程与路径好像并没有花费什么。
以前像蜂窝一样密密麻麻的社会黑洞，现在可以以一种光明的集中的方式展现人们眼前，以前晦暗的社会阶层似金字塔一样高高耸立，现在可以以一种拆分后的浓缩后的模样平铺在人们眼前，不可否认，网络给社会带来了巨大的改变，但这种改变还不足以推翻传统的社会。也许网络彻底改变了某些圈子或组织的游戏规则，但并没有也没有能力改变这些圈子、组织聚合或形成的本质。生命是流动的，而这些组织、圈子却坚如磐石。光滑平整的手机屏幕就是真实世界的全部吗？世人皆鲁莽。
冬天的大地，忧郁浓重，连太阳也懒得化解，早早落山了。过早的日落、过早的黄昏像是一种拒绝，一种哀伤。说不出来为了什么，但总令艾瑞克感到压抑和不快，也许是冬日的白云与大地少了夏日的璀璨和欢笑。
艾瑞克的座位前面坐着个老头，六十多岁，很瘦，驼背，他的背影里有几分爷爷的模样。也许是看到了他的背影，刚才做梦时才梦见了爷爷。这样的场景经常发生，有时候会有些错乱，眼前的、梦里的混淆不清，记忆中的、幻想过的也扭成一团，甚至会有未来的画面插播在过去这种情况。有时候，这种错乱会带来一种时光重置的奇妙感觉，比如有些人死了还能“复活”在眼前，有些事过去了还在脑子里重温，甚至，偶尔会以为世界像伪造的，真假两个自己难以分辨。弗洛伊德毕竟不是神，不能解释所有发生在人脑中的现象。其实这些年艾瑞克也习惯了，不会再为了真实去跟自己较真了。
真的是想家了，这些年无数次梦见爷爷，梦见自己回家后的场景：他去村里找人修理家里那个盛粮食的方斗，担着用了几十年的木扁担去小叔家挑水，提着断了藤的小篓和一把钝镰刀去给老牛割草，推着架子车去麦场里拉些柴火烧饭，吃着奶奶拌了面和油盐的蒸野菜，跟儿时一样和爷爷一起做一顶厚实的木锅盖……
艾瑞克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尽管他在大脑里扯东扯西或者瞪大眼睛寻找窗外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东西，可事实上，他越是这样越无法回避一件事情——“又梦到她了”，他哭笑不得地说。如果一个人可以随意安排自己的人生，哪怕是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十或者百分之五，他会做什么呢？艾瑞克要用这一点点的主动权去见一见她。
他想过她的样子，无数种、无数次，他像神经病一样为她这个人物领养虚拟的灵魂，或者租一个灵魂给她，小姑的、奶奶的、娜娜的，借来一角也可以，他将他十分了解的一些女性的优点全部安插给她……他深入骨髓地恨着她，却依然相信她是一个完美的人。
不知道有没有坐过站？艾瑞克心里咯噔一下。
赶紧看窗外的建筑，看车上的指示灯，他有点着急了。
“急什么！”他又很不屑。艾瑞克靠着椅子，双手插兜，双眼望着窗外。脑子呆滞不动，整个城跟着公交车一起颠簸晃悠。着急什么呢？就算坐过了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心里倒是情愿坐过站，情愿一直坐在车里，一直坐到天黑，一直坐到自己清醒为止，一直坐到世界的尽头……最好永远都不要下车，永远都不再踏上这片依赖房地产呼吸的、虚假繁华的、可笑可恨的土地。如果将来自己死了，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尸骨留在这里一分一毫、一粒一末。他恨死了这里。
公交车还是到站了。
他像重启电脑一样重启自己的身体，准备，站起来，迈出脚，下车。
十年以前，他被莫名其妙的影响力所召唤，来到了这座繁华城市，接着，在见识城市建设的数年里，他被五花八门的城市文化诱骗，最后落得个今天这般境地！那些聪明人研究透了人性，然后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切合情合理地发生了。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死棋已定！如果他没有来城市，如果他一直留在故乡生活，那他现在必然像爷爷一样活着，恬静而幸福。可是，是谁组织了这一场惊天骗局？是谁在诱骗亿万的农村青年离开故土？是谁在研究并利用他们的人性弱点？是谁最终永久地获利了？而这些呆呆的农村青年，被利诱或被威胁或被欺骗，他们背井离乡，劳心劳力，最后年过花甲都脱不了身。谈不上误入歧途，毕竟他们也享受了繁华，可代价是赔了终身。
艾瑞克落脚了，双脚都踏上了他憎恨的土地。
“这绝对是一场骗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