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在苏耀钰面前扯下脸上的易容面具,一张垂垂老矣的面孔出现在苏耀钰的面前,这个人的脸苏耀钰无比熟悉,正是那名无牙老人,上京城的行装都统。
“怎么是你?你为何会在略略族?”
“苏生,我在略略族让你觉得奇怪吗?”无牙老人笑起来的时候,口水不自觉得往下掉落,他连忙拿起袖子端住嘴角,“苏生,失态。”
“你不在上京城呆着,反而来了略略族,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苏生为了什么,我当然是为了苏生。”
“我奉皇上与申院长之名,为阿诺娅公主送寿礼,只是公事,都统大人,我不明白你又有何事来见我,还要扮成这副模样。”
“苏生,若我说,我是来救你躯体的呢?”
“救我?用这萝卜?”
“苏生,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寒山玉吗?”无牙老人摸着鼻头,眼中发出狡诈的光彩,“其实我的确得了一块,也很适合苏生,不知苏生可有兴趣?”
“你到底要什么?”苏耀钰并不认为无牙老人会有这么好心,他侧目看着他。
“苏生对我还有戒心,用寒山玉做身躯的确要付出一定代价,苏生,你未必承受得住。”无牙老人拍拍苏耀钰的脚腕,“其实,用萝卜做身子也没什么不好,要是你嫌萝卜不好,我也可以用木头给你刻一个。”
“我要用最好的。”
无牙老人呵呵笑了起来:“你要用最好的,可未必承得起。”说罢,无牙老人站起来:“对了,你还不知道我是谁,我是裴斐,你记住我。”说着,裴斐打开窗户,就着窗外刮进来的微风轻轻旋出一个小镜:“苏生,你也知道幻水镜吧,我这是风镜,可让你看见任何你想看见的。”
苏耀钰开始不信,但当从那个风镜中看到自己上一世的父母时,瞬间站了起来。
“苏生可认识这两位白发老人?”
“你为什么要给我看他们?”苏耀钰的脸上风淡云轻,唇齿间却是忍耐不住的颤抖。
“苏生不想看你的生身父母吗?苏生,当初你一把火将苏家烧了个精光,也将你父母的祖产都烧了个精光,你父母在得罪了柳知府的平安府里怎么还能有好日子过,街边行乞已是恩德了。”裴斐说得轻巧至极,“对了,苏生,你是不是想问,你明明已经回到了过去,怎么还能看到你前一世父母,是吗?”
“为什么?”
“因为这两世根本就是一起的,苏生,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才是一个幻境,是我与几位好友一起构建起来的,这个幻境中发生的事,与那个世界完全一样。”
“那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苏生,我们想要改变。改变那个混乱的世界。”裴斐说着,又将风镜转移,苏耀钰看到的是一片苍凉的场景,四处都是焦黑的建筑,街上匪徒四起,随时杀人,鲜血满地。
“这里,是平安府?”苏耀钰这才看清刚才横死在路边的妇人,竟然是莫大娘,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正是平安府,静王兵变,成了新帝,但民间反意不断,静王大力镇压,国库空虚,平安府便成了敛财的来源,柳知府为保乌纱,将匪贼引入平安府,百姓若想活命,就要给衙门交钱,那些被压榨得再无油水的百姓,便成了匪徒的刀下亡魂。”
“这些,又与我有什么关联?”
“苏生,静王兵变必不能成功,我们必须阻止,只有压住静王,才能保四海升平,你明白吗?”
“你是想让我去刺杀静王?”苏耀钰抬起胳膊,发现胳膊上趴着一只小青虫,正在一扭一扭地啃吃他的胳膊,便晃着胳膊与裴斐说道:“你也看到了,就这身体,我是去杀静王,还是去给静王加菜?”
“我们杀不了静王。”
“为什么?”
“静王是有天命的人,你觉得有天命的人是那么容易杀的吗?”
“那是什么意思?”
“静王兵变有两次,一次是在一个月后,兵变失败后,皇上会将静王关押,但顾念兄弟之情不会处死静王,这才给了静王可趁之机,在三年后再次发动兵变,而静王,正是那一次兵变才成功的。”
说起三年,苏耀钰莫名想起三年后他也已经死去之事,便哼了一声说道:“三年后,静王没死,我可已经死了。”
“苏生放心,苏生当年死去是因为你的妻子,如今在这一世,我们给莫庭荷加了些东西,你与莫庭荷之间若不经历成婚生子,自然也不会死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生,每一个人死去之前,总要将必要做的事完成的,若是不完成,他便不会死去。例如莫知故,在你那一世,莫知故早在你与莫庭荷相见之前便死去了,那是因为莫庭荷幼时得了风寒,几欲亡命,莫知故为救女儿,雪中求医,最终冻死,可是在这一世,你可还记得是谁救了身染风寒的莫庭荷?”
苏耀钰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是说,临逸修士?莫庭荷被临逸修士关着读书也是你们安排的,为的就是莫庭荷在身染风寒之时,莫知故不在她身边?”
“的确如此,只是后来莫知故还是为了救莫庭荷身亡,不过这也是宿命罢了,临逸修士替他承的,最终也还是要他自己来承。”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只要我不娶莫庭荷,不与她生子,她便不会死?”
“从理论上来说,的确如此,莫庭荷在世上留存的目的,就是与你结婚生子,她为你留下的两个儿子将来是端朝的大人物,若是这两个孩子不出生,他们的母亲怎么会死呢?”
“若是我一辈子不娶庭荷,她就能寿终正寝?”
“苏生,天命只能延后,不能更改,莫庭荷最终还是要死去的,你想的事,没有任何用处。”
“若是这样,那我不帮你们。”
“你所行之事是为了端朝的未来,你为什么不帮?”
“端朝未来又如何?庭荷已经不在了,我要这端朝的未来有什么用?”
裴斐捏着拳,又叹了口气:“苏生,也不是完全没法变的。”
“什么意思?”
裴斐又将风镜挪到莫家的茅屋里,里面正躺着昏死过去的莫伯舒。
“莫伯舒?他怎么还活着?不是已经死了几年了吗?”
“在我们的幻境中,莫伯舒还没死,所以那个世界的莫伯舒也不会死。”
“可是我记得,他的确死了,子昂还去看过。”
“这也就是我们觉得两处地方最奇特的诡异之处,苏生,目前我们已经无法来考证这个莫伯舒是怎么活回来的,但在我们这个幻境中,我们试过了。”裴斐说着,又开了另一个幻境,在那个幻境中,全身发黑的莫伯舒被人抱到床上,有一个身着白衣的白发老人用斧头将莫伯舒的脑袋砍了下来。
“他在干什么!”苏耀钰往前冲了过去,冲散了风镜。
“苏生,你再仔细看。”
苏耀钰从渐渐恢复的风镜中看到一道金色的光线从莫伯舒的头颅中缓缓升起,而一团火也在这时将那道金光团团围住。
“谁在用火?”
裴斐指着那道金光说:“那个便是莫伯舒的神识。”
苏耀钰又看到有人取来一个木头做成的躯壳,然后那团火便带着金光进到了躯壳中,在火的锤炼中,渐渐幻化成了一个新的莫伯舒,莫伯舒慢慢坐了起来,扭头看见身首异处的自己吓了一跳。
裴斐这才跟苏耀钰说:“苏生,你看,莫伯舒虽然死了,可他还活着,也正是因为在幻境中他依然活着,所以在你的世界里,他也继续活着,只是活得并不体面,因为在那边,没有人能帮他重塑躯壳,他的神识被困在死去的躯壳中,犹如坐牢一样。”
“所以,只要我能保这个幻境中莫庭荷永远不死,在那个世界,她也不会死。”
“苏生,不如想想,如果你不死,在那个世界,你也能继续活下去,同样,只要这个世界里大端的国运不断,在那个世界中,静王便不会成功!百姓也不会遭殃,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你就是想用这个幻境中的世界去替代那个真实的世界。”
“苏生,难道你不愿意吗?对你来说,一切都不会改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知道你在那个世界中有太多的憾事,所以在这个世界中,你不想将过往的遗憾一并弥补吗?”
苏耀钰被裴斐说心动了,他原本捏紧的拳头又缓缓放松,长吁一口气说道:“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裴斐笑了,因为没有牙,他的笑容也特别诡异:“苏生不要着急,我们现在在略略族,有得是机会再聊,今夜你我会再来找你的。”裴斐说完,收走了两个风镜后,推门便要走。
“你先等等,我问你,刚才使火的究竟是谁?”苏耀钰是被一场火带过来的,他潜意识觉得用火那人与他有莫大的关联。
“是一个苏生也认识的人啊。”裴斐说完便走了,而两个小丫头正好端着衣服鞋袜进来,红着脸与苏耀钰说:“族长让我们伺候苏大人洗漱,苏大人要是方便的话,我们便挑水进来了。”
苏耀钰开始点点头,又很快摇头说:“不用,你们把水放进来就好,我自己能做。”
“族长说苏大人身体娇弱,这些粗使的活计还是小的们干吧。”两个小丫头赶紧从门外拎进来两桶热水,连苏耀钰都不敢看。
苏耀钰自然不能让两个小孩看不起,干脆将袍子掖进腰带中,然后到房外,一手一个拎了两桶水进屋,嘴上还说:“我一个大男人站在这里,怎么能让你们女人动手。”
两个小丫头的脸更红了:“端朝男子果然不一样,真让我们心生向往。”
苏耀钰的胳膊顿了一下,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么大胆的话会从女子口中说出,可再看那两个女子脸上表情,似乎他们也并不介意说了这么大胆的话。
可就在苏耀钰胳膊顿住的时候,原本拉在手里的水桶掉落并一路滚到了墙角,连带的还有苏耀钰掉下来的萝卜身体。
“哎呀,这怎么碎了!”丫头吓得头晕,完全没反应过来这一条胳膊上没有一丝丝的血迹。
“去叫裴斐。”苏耀钰虽然算不得受伤,可疼痛是真实的,此时他的胳膊真的如同断了一样。
“裴斐是谁?”
“那个帮我换躯体的老妇。”
“好的,我们去找。”丫头说完就赶紧跑出去了,没过一会儿,一人提着老妇人一条胳膊,将她送到了苏耀钰面前。
裴斐无语地看着苏耀钰:“苏生是嫌我不够累,非要给我找些事做么?
“你也别说风凉话了,赶紧给我修修,这个躯体可是你给我做的,如今脆弱不堪也是你的责任。”
“萝卜断了你还能怪我吗?你就不能爱惜下自己的身体?”
“你也没说不能提水。”
“以后不管你做什么,先想想萝卜受不受得了,若是萝卜都受不了,你肯定也受不了。”裴斐说完,从胸口又取出一块萝卜,稍加修整后便接到了苏耀钰的短肢上。
“这次做的似乎比之前精巧不少,不过怎么觉得这个手与之前的手大小有些不同?”
“单独做的,又如何能做到尽善尽美,苏生不要要求太过了。”裴斐没好气地为苏耀钰安上缺失的胳膊,只是在苏耀钰看来,这条胳膊并不能说明什么。
裴斐做完这件事,仿佛完成一件大事一般,他拍了拍苏耀钰的肩膀,说道:“苏生,今晚我们再相见,你已经要补不少事情了。”
裴斐走后,那两个丫头依然站在那边,她们还与苏耀钰说:“苏大人,刚才的事好神奇,你能与我们说说吗?”
“有什么好说的,不如问你们族长去。”
“苏大人,族长说,苏大人被下了禁制,是跑不掉的,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