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早过,但轻雨过后的云城显得格处的有精气神,就象是人沐浴过后的一身清爽。道旁一排排的杨柳树羞涩地吐出了几颗新芽。地上潮湿的草堆里,也有三两朵的野花探出几瓣花叶。景色虽然不错,但云城委实是太小了。没走多久,马弦乐领着那几位婢女就走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那是一处简陋而寂静的木房。
看着外面热闹的春色,再望了望寒冬似的小院。走在前面的婢女微微皱眉。心想,难道在大好春光中,书生不该是絮飞咏春风,花开叹残红吗?破烂的门帘被善解人意的春风拂起,里面那个木呆呆坐在地上的书生面貌陡然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书生毫无形象的摊坐在地上,他着一身青色长袍,但袍子明显脏污了。头上簪着的书生巾也歪了。只有一张脸还算干净。书生面色白晳,鼻直,唇薄,额宽,耳厚。只是书生的一双眼,却显然失了神彩。直勾勾的,仿佛勾魂的使者,正看向远处无数的游魂。
走在前面的马弦乐心中突感层层寒意。他暗自在袖中握紧了双拳。
果然,他的预感是对的。
“……啊,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刚才还木呆呆的书生突然弹跳而起,如一头发疯的牛一般向着马弦乐冲了过来。
马弦乐挥出了握紧的双拳。但是看着单薄瘦弱的书生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沉闷的声音不断击打在书生的身上,象敲在一张破鼓上,但书生没有后退一步,没有松了手。他的双手紧紧掐住了马弦乐的脖子,仿佛觉得双手用力还不够,他低下头来,狠狠地咬住了马弦乐的脖子上。瞬间,有红色的血液顺着他的嘴流了下来。
他的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啊,……你……娘……”的模糊不清的声音。
象是被斯文书生的狂性吓坏了,几个婢女和校尉都象是被定住了一样。领头的婢女慢慢从起先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她的神情也越来越恼怒,眼神极为不善。
真是些蛮夷之人,打架都如此粗陋野蛮。
“还不快将他们拉开,都是些死人吗?”校尉们被她一喝,这才反应过来。四五人抱腿的抱腿,扯手的扯手,一起合力,才将马弦乐和书生拉扯开来。
被拉开的马弦乐跐牙咧嘴,一手捂着脖子。拼命忍着痛叫,和痛骂。众人却没几人注意马弦乐,都看向被拉开后,又摊坐的地上的书生。
书生应该是很年轻的,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他身上那本来就破烂的青色书生袍更破烂了一些。长袍的前襟还染上了血痕,也不知是他的还是马弦乐的。他头上的书生巾彻底掉了下来,刚才那张还算白静的脸,此时也被揍得鼻青脸肿。只有眼神,还是那木木呆呆的样子。
领头的婢女注意到,这少年刚才的眼神也是这样木木呆呆的。这眼神与他疯狂的行为根本不揩调。他那样呆呆的神情,仿佛在做咬人行为的根本不是他自己一样。这种感觉很诡异。
不知从哪条臭水沟飞过来的绿头苍蝇,闻到了血腥味,正围着少年的身体转着圈圈。它们试图找一个合意的地方降落。云城的虽然是座小城,但它的人类文明还是可以延展到上古时期。它蜿蜒伸展的山间小路直通向那座秦帝国最繁华的都城。婢女觉得怪怪的,她为什么要来到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城。为什么要看着对面被打得脸上鼻涕血液糊了一脸的家伙
?
“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婢女怒声喝道。
马弦乐实在疼得厉害,他向另一个校尉使了个眼色,那校尉无奈,叹息一声,回禀道:“这位姑娘,小的如实回禀您,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前几天,我们统领从云城的林地里巡查回来。不想马惊了。旁边的人都躲了过去。只有这李秀才的老娘因为身体羸弱,没能躲开,被……被惊马的马蹄踏死了……”
这方校尉在这里解释,看着木木呆呆的书生其实也没闲着。时已近午,阳光照在这无人问津的静谧而颓废的庭院里。外面热闹的春景,和一脸幸福踏青的人们仿佛这里是两个世界。站在那里,疼痛和阳光合力让书生的头上开始涌出豆大的汗滴来。
书生摇晃了一下,再次摊坐地上。书生袍经过再一次的摧残,已经露出里面的大部分里衣来。
“老兄,你这样不行。我知道,你要为母亲报仇,这是你的执念。可是你这样扑上去咬他一口,有什么用?你看看,我这身上都不知挨了他多少拳?”
“我知道你不能回答我,你的魂魄早就离了体。可是我说兄弟啊,你这样不厚道。现在这身体是我的。你是感觉不到疼了,可是老兄我能感觉到呀。”
“还有,我跟你说过,你要留得有用之身给我,我才能为你报仇。我昨夜不是都答应你了吗?你怎么还不让我控制身体呀?”
“我知道,你想让那几个打了你的校尉,还有这个马统领都受到惩罚。你都不想放过他们。可是你这样执念在身,我走路你都要控制,我怎么帮你?”
“我不能走,我必须看到这些害我之人的下场,我才能放心的走。我的执念一散,我就要走了。我看不到他们的下场,怎么有脸去见我母亲?”这个声音是不同的,这应该就是那道执念了。
“我说兄弟,这样吧,你将你的意识沉入我一支胳膊内,然后我帮你报了仇。咱俩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如何?”
“你真的可以对付得了他们。你只有一个人,他们有武器,有兵士,你根本就不是他们几个的对手?”
“我也不知道,但凡事总要去试一试,不试怎么知道做不成?反正我们俩这样下去不行。如果还这样,不但你会魂飞魄散,我也会如此的。何必?如果那样,我觉得你不是想报仇,只在自寻死路。你这样做只会使亲者痛,仇者快!你老妈,嗯,你母亲她也不会原谅你的。”
“我自幼父早丧,是母亲为了纺布制衣将我养在。我随恩师学习琴棋书画。所有一切都是母亲用那一双布满冻疮老茧的手为我挣来的。一年又一年。我越长越大,母亲的身体却越来越差。我这为人子的却不知能为她做些什么?这几年,我学画将成,更是能靠着卖画使得她老人家略得清闲。可是这一切,却被前面那个莽夫给毁灭了。我的母亲没了。她死了。我还能做什么?我学画学得再好有什么用?我就算考上了县试又能怎么样?母亲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了——母亲一生都是为了我?可我从未令她开怀过。她未为我骄傲过?现在我连为她报仇也不能,我就是个废物。现在我能如何?我还能如何?你告诉你,请你告诉我?”
“……我也不知能怎么劝你?但就象刚才赠我烧饼吃的老头子说的。人这一辈子总要遇到一些不好的事,我们不愿意发生的事。但人只要活着,还是要往前看,往前走。你不能一直呆在原地不动,不行,不想。你这样,你母亲在天之灵看到,肯定也是不愿意的……”
“母亲真的看到吗?”
“当然……”
那道执念似是终于想通了,意识缓缓沉入了书生李遥的左臂。
……
领头的婢女听到那校尉的解释,终于明白是怎么事了。看着书生的眼神除了一如竟往的傲慢,还多了一丝丝钦佩。为了报母亲之仇,不惜己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书生倒是一身傲骨。
可惜她的这丝钦佩还没在心底燃起,就被书生突然转变的画风给弄得无影无踪。
“哎哟,原来是马统领,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今天又带了这么多兵士,怎么,踏死了我母亲,打伤了我,还想来个宰草除根?”
如果说刚才的书生的神情是呆的,那现在就算得上油滑。虽然对于害死自己母亲的人这样的讥嘲并不过份,但这油滑的神情却十分令婢女不喜。
“你刚才怎么是那个样子?”婢女试探着问道。
“哎,刚才你不是听他们说了吗?前几天被他们打了一顿,有时候脑子里是空的,头很疼。我肯定是被他们几个打傻了,……嘿嘿……”
婢女的脸上没有笑意,其他的几人脸色也有些难看。听一个人说自己被打傻了,总感觉有些怪异。何况这里的几人都是刚才见过这个白面书生发疯的情形的。
“……咳咳……听说你是云城画得最好的画师,我们小姐来找你帮她画这山城的山川风景。明天辰时,到我们住的门前等着。纸墨纸砚我们都会为你备好……希望你明天不会再犯傻……”不知是不是被春风呛着了,婢女突然咳了起来。
马弦乐使劲着攥着自己的脖子。血已止住了,疼痛还在,他身上蓦地涌起的寒意也越来越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