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岚来时,玉亲王就顶着这头鸡窝坐在窗边发呆。
这是她第一次来东苑,虽然玉楼和东苑隔得不远,但也不近。刚踏入院门就看了满眼的枯枝败叶,路上的积雪被清扫过,露出底下褐色的石砖路来。
赵景玉正坐在卧房内角边的软塌上,手扒着窗户边撑着下巴发呆。
温岚一眼就看到了他,定定的站在那看了会,突然觉得如果赵景玉不傻,永安的女子大概一多半都会喜欢他吧。
的确是生的好,轮廓,五官,都很好,若不是痴傻,行为举止不雅,该是一个恣意潇洒的翩翩少年。这样天之骄子的人,也的确是招仇恨。
温岚一想到这些,心就无端的软了下来。脑海里不合时宜的冒出秦长风的话,一时间眉头紧锁,她一向和善温柔,少时太过苦楚,她对自己狠,可是她却看不得别人难过。
赵景玉天天粘着她,早中晚在玉楼里追着猫跑,跟还珠掐架,经常掐着掐着就被还珠给带坑里,脑袋晕乎乎,掐不过还会找她当帮手。
外面被她搅得嘈杂不安,她和赵景玉躲在玉楼里安然度日。
温岚某一瞬间有想过,此间事了,把赵景玉带回狼牙山,一起住在竹屋里就这样过一辈子。
她想的太好,心软的太早。
才会在秦长风恨铁不成钢的敲打里,越来越自惭形秽,越来越忧虑,她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好好安排一切。她在担心,她拿着顾雪长留下的这些东西就来撼树,是不是太过自以为是。
她有私情。
她在永安外徘徊三年,一是天时,二是地利,三是……她一点近乡情怯的私心。
自从初懂事后,她再也没叫许璇玑一声爹。
以前那时所有人为了救她精力交卒,她带着众人不懈地努力行尸走肉的活着。
许璇玑心疼她,偶尔会乘着她能方便出去的时候,带她去山底下的小镇子里买糖。是甜是酸她那会其实味觉极差,分不太清,但总是是好吃的。
记忆深处里,有一次许璇玑带着一众师兄姐下山逛集,她那时三四岁的光景,被许璇玑抱着跨坐在他脖子上,看的很高很远。很多好看的,好玩的都映入眼帘,也看到了那些在自己爹爹脖子上开心笑着,带着虎头帽跟她一般大的小孩。
清脆悦耳的童声欢快地叫:“爹爹!我想要那个!”
不懂事时的她因为少时受伤,嗓音一直嘶哑难听,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弯了腰,冰凉肉乎的小手抱着许璇玑的头喊:“爹爹。”
可是实在是太疼了,她这样努力的去抱着去叫他,在热闹的集市里,任何一个声音都能盖住她的声音。
许璇玑没听到,只是被动作提了注意,旁边的华素见了问:“小岚儿是想要什么吗?跟师姐指,师姐给你买。”
后来她长成人,突然就明白了,许璇玑不是她的爹爹,她的以前的犯傻和心情,温岚已经能泰然处之,可是埋在骨子里的根,她就算是一把剪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敛了思绪,温岚走到赵景玉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干什么坐在这?不冷吗?”
一直放空的赵景玉猛然一吓,转头看见是温岚,他的心就像是一瞬间煮沸了的开水,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
温岚看了眼他被冻的青白的嘴唇,皱了眉,伸手把赵景玉支开的窗合上。她拉过赵景玉走到屋里长塌上,炭盆子已经熄了,屋里那点余温被赵景玉开窗给散了个干净。
“嬷嬷呢?”温岚黑了脸:“就让你这么胡闹吗?生了病可怎么好?”
端着热茶和点心来的还珠听了道:“你什么时候还操起这老妈子的心了?”
话说完,她放下茶点开始捣鼓炭火。温岚哼哼道:“这不是孩子还小,得看着点吗?”
还珠拿着引子点火烧炭道:“是是是,您不小,整天赖床。”
赵景玉心下觉得这主仆二人之间颇没大没小,他粘着这些日子看得出来,这是二人一贯的相处模式,心下还是有些羡慕的。
仆人太多了,能陪他磕牙打屁,胡吹海吹的人没有,想着榨干他利用价值的有很多。
温岚起身给赵景玉倒了被热茶,放在他手里道:“别去吹冷风了,会生病。”
看他无反应,温岚想了想又恐吓道:“要吃药,很苦,苦的你永远吃不了糖。”
赵景玉心里一抖,用了所有力气才压下忍不住要翘上去的嘴角,做出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可不可以不吃?”
温岚点头:“那就乖乖喝茶,不要吹冷风了。”
还珠升了炭盆,啧啧道:“老妈子。”
温岚不理会,看两眼赵景玉的头发道:“嬷嬷呢?怎么不在?头也不梳,可不好看了啊。”
赵景玉有些委屈:“嬷嬷回老家了,过完年才回来,她说今年有蓝蓝跟我过年。”
温岚疑惑:“过年放归?她不是签给王府的终身奴籍吗?”
赵景玉装作听不懂,一脸问号。温岚想了想吩咐道:“还珠,你去管事那里问问,东苑这个嬷嬷什么来历。”
还珠不解:“问这个做什么?”
温岚眸色渐深:“王爷贴身伺候的,还能过年放归?”
“她不是年年如此?也许就是一个长契,年年续的。有些奴籍是不签死契的。”
“不是。”温岚看了眼懵懂状的赵景玉道:“他刚不是说,是因为我嫁进来了吗?”
“有什么问题?”
温岚笑了笑:“那位嬷嬷可不是喜欢我的主,她伺候赵景玉这么多年,会找着这机会放心把赵景玉交给我?”
还珠点头转身出了门,温岚坐在凳子上看着默默吃着点心的赵景玉。脑海里突然就闪出方才做的梦。
还珠给她束发时说赵景玉来过玉楼,见她没醒在隔间坐了会,无聊的又跑回了东苑。
不知道为什么,温岚总会想到梦里那个男子。轮廓分明,线条凌厉,该是一个潇洒的人,逃走背影仓惶无措,她觉得像极了赵景玉。
可是看见这他坐在自己面前,一口一口沉默不语的吃着糕点时,突然觉得这明明就是两个人。
她轻叹一口气,走到屋内拿起梳子和铜镜,折返到赵景玉身边道:“快过年了,总不要这般邋遢了。”
嘴里的糕点突然就变得滚烫,心里某处闸口一开,猛然决堤。赵景玉有点咽不下去,于是他挥了挥手抓起那杯热茶就灌了下去。
烫的他舌尖一麻,痛的眼泪花花都出来了。
温岚莞尔:“慢些,烫着了吧。”
赵景玉不敢去看镜子里背后女人修长的手,那手纤细修长,握在手里好像稍微用力就会断掉的细竹。
越看越会起贪念,而现在他只是个痴傻“幼童”。
他囫囵一声不搭话,烫出的眼泪花花被他一抹,再次吃起糕点。哪怕他已经有些饱了。
温岚觉得今日有些奇怪,往常的赵景玉总会缠着她说个不停,这里窜窜那里蹦蹦,没有一刻停下来,偏偏言语幼稚,常常让她哭笑不得。今日倒是反常的安静,看着盘子里越来越少的点心,温岚只当他饿了。
哪里知道眼前的人,第一次摸到喜欢二字时。如枯草逢雨,绝处重生,懵懂的大喜之下,只是一片不安的害怕和不知所措。
温岚轻轻散了赵景玉的冠,手里捏着一柄乌红的桃木梳子,她不会复杂的发髻,但束一个冠还是可以的。
木梳轻轻穿过头发,发丝乌黑柔顺,很顺利的就能梳齐。温岚梳着头专心致志,好像眼前手里只有这把青丝。
但身前的人现在可谓是心乱如麻,他强迫自己去想别的,想嬷嬷这么多年来,终于露出的马脚,想她是谁的人,可是目光不经意一台就是素白的手穿插在黑色的发丝里。木梳的光泽柔润,黑发乌亮,映的人的手更好看了些。
他猛然一惊,后知后觉开始心就狂跳不止。
温岚手上用了些力气,捏起头发开始束冠。赵景玉下意识的吸了口气,温岚停下问:“是扯疼你了吗?”
她看着铜镜,铜镜里赵景玉一脸茫然无措,也不知是真是假,极是可怜。
半晌也没得到回答,温岚只好稍微松了些力气。束完后,温岚笑了起来,觉得挺有成就感。
这是她第一回给别的人束发,虽然松散了些。但是却还是好看的,平日赵景玉也只是随便扎了一头,看起来像是个风流人物,经常把自己头发吃进嘴里。
这回好了,束起冠凌厉的眉眼就像是出鞘刀剑,锐气逼人,要是站在那不动不笑,倒还有几分王爷的架势。
温岚笑着拍拍他的头:“挺好看的,带你出门上街?”
内心别扭的赵景玉笑的流下口水,温岚眼神暗了暗道:“哎,只是又会有人说三道四。那些可真是……一点都不讨喜。”
温岚收起铜镜和梳子放回原处,赵景玉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无端的就想去抱她一下。他突然心里知道了,什么叫亏欠。刚刚温岚目光骤然暗下来,说那些人不讨喜的时候,他有点心疼。
这种都隔着一层薄膜,两个人都戴着面具,瞒着对方一些事,就算有心,但是这天意也是不同意的吧。
可是,还是好想……抱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