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忠差点坐在地上，哥舒翰手下有二十万大军，他就算只带两万杀回长安，自己也要完蛋，怎么办？怎么办？但凡小人思考问题都是一个思路，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你要找我麻烦我先置你于死地。杨国忠急匆匆跑到李隆基身边，气也不喘就开始搬弄是非，说潼关形势一片大好，应该尽快出战，不要等士兵疲惫给敌人可乘之机。李隆基本来就有急于求成的倾向，再加上已经习惯听杨国忠的话，就一再催促哥舒翰出兵。那么哥舒翰有没有诛杀杨国忠的打算呢？他早就有这个意思，只是国难当前，他不想因私害国。有个叫王思礼的手下提出让哥舒翰带兵回长安，他以“如果我这样做，和安禄山有什么区别”拒绝了。可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混混杨国忠哪里懂得爱国主义和集体主义的道理，他只关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恨不得哥舒翰第二天就死在战场上。再说安禄山一边，安禄山攻陷洛阳后，并没有亲自指挥军队攻打长安，而是派手下崔乾祐率军进入陕郡，与哥舒翰在潼关对峙。崔乾祐见唐军坚守不出，知道长此下去吃亏的是己方，就使了个惑敌之计，将自己的部队伪装成不堪一击的样子。
演戏果然演出了效果，杨国忠知道后，对李隆基说敌人经过长途跋涉已经疲惫不堪，此时不攻，哥舒翰是什么意思？李隆基叫来哥舒翰质问，哥舒翰解释说：“安禄山治军严格，他的军队怎么会是一盘散沙呢？敌人远道而来，我们应该坚守不出，等他们撑不住的时候再出关痛击。现在出去，会中敌人的圈套。”按理说，李隆基从小在李旦的熏陶下，读过不少书，“诱敌深入”这条战略思想，他就算没做过也该听过。可惜他学到的那点东西都还给了书本，完全听不进哥舒翰的劝告。哥舒翰劝急了，李隆基一瞪眼就说：“不出战就是抗旨！”哥舒翰还有什么办法，知道出战必败无疑，只能流着眼泪带军队出关。崔乾祐正在灵宝等着他呢。这个地方，南面是祁连山，北面是黄河，中间只有山路，崔乾祐的部队就埋伏在山路上。哥舒翰是老将，看到这情形心知不妙，他在河中指挥战士突围。没想到，打了半天也没见敌方有大批士兵上阵，哥舒翰放下心，原来崔乾祐的兵不多！这一放心，哥舒翰胆子大了不少，命令士兵们奋起直追，士兵们冲到山口，正中崔乾祐的埋伏。
崔乾祐命人放火堵住山路，唐军被堵在浓烟中，大乱逃散，有的被看不清路的己方士兵踩死，有的掉进河里淹死，没死的又被崔乾祐的伏兵杀死。这一战，唐朝二十万军队全部阵亡，哥舒翰也被俘送到洛阳。按照忠臣义士的习惯，被抓住总要大骂反贼一顿再慷慨就义。但哥舒翰一看到安禄山，就跪在地上向安禄山求饶，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说他愿意写信给河北河南还在抵抗的唐朝武将，劝他们投降安禄山。到底是什么原因，令一个忠义的武将晚节不保，成为讨饶的叛徒？也许是因为他老了，没有当年的锐气；也许他只是突然怕死了，人在死亡面前，总会加倍脆弱。安禄山看到哥舒翰已成废人一个，杀不杀没什么区别，又听说他要做自己的招讨使，连忙命人给哥舒翰松绑。这一次，两个人不打架了，真的如李隆基曾希望的那样，在一张桌子上客客气气地吃饭，志同道合地商量国事。这个“国”不是唐朝，因为在公元756年1月，安禄山已在洛阳称帝，国号大燕，哥舒翰也成了大燕的大臣。他写了数封信给还在抵抗的唐朝将领，唐朝将领看了后，纷纷写信大骂哥舒翰，没有一个人肯和他一起投降。在乱世中，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选择，哥舒翰选择投降，其他将领选择宁死不屈。
正是因为不屈服的人始终多于屈节投降的人，大唐才能在困境中苦苦支撑。这些始终抵抗的人，我们将在下一本书中详细交代。皇帝跑路了潼关失守这个消息，李隆基当天就知道了。在古代，传递战况有个特殊的形式：烽火。城与城之间靠烽火传递信号，历史上关于“烽火”有个著名典故——“烽火戏诸侯”。说周幽王为了逗宠妃褒姒笑，一而再、再而三地点起烽火。各地诸侯以为国都出了危险，带着兵马急急忙忙赶来护驾，每次都只看到笑成一团的周幽王和褒姒。后来，外敌真的来入侵国都，周幽王点起烽火，已经没人来救驾了。李隆基对杨玉环宠归宠，却不至于拿军国大事开玩笑。战争时期的烽火和家书一样，对后方有安慰和激励作用。每晚看到潼关的烽火，李隆基和大臣们就又能放心一天。可现在，李隆基没有看到潼关报平安的烽火，长安城人心惶惶：难道潼关失守了？潼关失守，叛军打开了长安的门户，二十万大军还守不住潼关？安禄山的部下究竟有多厉害？上至天子，下至平民，每个人都急得团团转，李隆基终于不泡温泉不跳舞了，他召开御前会议，请与会众人商讨接下来的战略部署。兵临城下，大唐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当年，李世民刚刚登基，突厥人气势汹汹杀了过来。
还记得李世民的表现吗？骑着马带着几个随从就去了对方阵营，没多久，突厥退兵了！难怪臣民都在怀念李世民，他在二十万突厥大军面前，镇定自若，谈笑却兵，国家在这样一个人手里，怎能让人不骄傲？现在，长安城再次面临大军威胁，百姓们相信，开创盛世的李隆基不会让他们失望。臣民们的愿望是好的，但决策者李隆基却没什么信心，他知道李世民当年的英雄事迹，当了皇帝后，他也知道那是李世民在作秀。当时的大唐，没有力量和突厥抗衡，突厥只把唐朝当土财主，敲诈勒索，给够钱就走。李世民利用这一点，在渭水塞给突厥人巨额退兵费。突厥人得了便宜，哪里还肯打战，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李世民就是李世民，任何时候都不忘塑造自己的形象，行贿还能落下个“英勇”的美名。李隆基一直在向李世民学习，比如执政初期的节俭，比如贞观年间的纳谏，但这一次，他学不来。因为突厥人要的是钱，大唐可以出钱；安禄山要的是皇位，李隆基不能交皇位。没有和平解决的可能，李隆基只有两种选择：战或者逃。战，此时的大唐没有兵，没有将，连战略屏障都没有，拿什么战？逃，逃向大后方无疑是安全的。
杨国忠提议去他负责管辖的蜀地，蜀地易守难攻，又是物产丰富的天府之国，是最好的避难所。大殿上，有人提议死守长安，更多的人默不做声，他们想到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死守？还不如快点跑。李隆基看着这些低着头，一言不发、战战兢兢的大臣，心里咯噔一下，这感觉很熟，多年前也有过。他静下心想了又想，多年前，他羽翼未丰，带着少量人马入宫诛杀韦后，出发前，他的心腹王毛仲跑了；到了皇宫禁苑，他的内应钟绍京不开门。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几十年过去了，因为这感觉，他不能相信任何一个大臣，甚至自己的妃子、亲信。但他终究要依靠这些人，依靠他们保卫大唐江山和自己的王位。他又看了眼殿上那些沉默的大臣，这都是李林甫、杨国忠提拔的好大臣，低眉顺目，不敢多说一句话，对比开元初年那个朝气蓬勃的朝廷，眼前的大殿死气沉沉。李隆基发话了，他似乎恢复了当年搞政变的锐气，慷慨陈词，宣布即日起在长安城招募勇士，他将亲自带领臣民死守大唐江山！皇帝豪情万丈，大臣们也受到了鼓舞。长安有城墙，有卫兵，有全城百姓，现在又有了支撑下去的士气，也许，他们能够支撑到援兵到来的一刻。
大臣、百姓开始备战，杨国忠却急了，二十万大军覆灭，长安已经没有兵将可以抵抗如狼似虎的叛军，皇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犯糊涂？赶快逃命要紧！他急得找到老相好虢国夫人，又让人传信给杨贵妃，请她们务必劝李隆基逃命。李隆基的动作比他还快，回到后宫，立刻派人秘密通知太子、几个心腹大臣、禁军首领，趁着夜深人静，他带着自己的儿子孙子、杨家的几个亲戚一起溜出了长安。第二天，当斗志昂扬的大臣和长安市民们一起床，听说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皇帝跑了。大臣、百姓清点了长安城缺席人员，共三千名左右，列出如下清单：皇帝一名。太子一名。宰相一名。皇帝的亲信大臣、妃子、侍卫、皇子皇孙若干。太子的亲信大臣、太子妃、卫兵若干。杨家贵戚若干。一时间，全城人都蒙了，大难临头，皇帝逃难去了，扔下他们在长安自生自灭。
原来，昨天李隆基在朝堂上慷慨激昂的动员演讲，不过是在作秀，为的是稳住长安城的百姓，好让自己逃走。作秀是大唐帝王的优良传统，当年李渊就爱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多么爱才，明明对李靖恨得牙痒痒，仍然在法场释放他；李世民青出于蓝，在蝗灾肆虐的时候一面咒骂一面生食蝗虫；李治下起杀手来不含糊，平常却表现得最能体恤臣下，爱护百姓……作秀是一个优秀政治家必须具备的本领，大唐帝王们成功的地方就在于他们的作秀建立在务实的基础上，不是空口说白话，老百姓切实得到了好处，才会赞扬他们。李隆基执政初期，和他的祖辈们一样，是个既务实又会偶尔作作秀的人。随着时间流逝，他忘记世界上还有务实这回事，作秀就更不用了，反正他的宰相，李林甫或者杨国忠，能替他打点一切，他只要尽情享受人生，和爱妃跳舞泡温泉。
现在国难当头，他终于清醒了，也记起了李家人的传统，他务实了：情况不对，开溜；他作秀了：慷慨动员，临阵脱逃。这是为了个人安危的务实和作秀，和李渊等人有天壤之别。倒是和当年隋炀帝去江都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隋炀帝心里从来没有百姓的死活，李隆基却有很长一段时间勤政爱民。前者是暴君，他走了，早已麻木的百姓不觉得奇怪；后者是太平天子，他走了，长安城炸了锅，他们在愤怒、恐惧、怨恨的情绪下咒骂皇帝，冲进皇宫。整个长安城乱成一片，没有人有心思去防守，去组织抵抗，好不容易鼓起的士气，被李隆基的出逃瓦解。安禄山的大军即将来临，长安在劫难逃。乱世见人心，比起国难当头只考虑自己利益的宰相、被俘后屈膝投降的将军，李隆基的作为最让国人失望。天宝十五年，李隆基离开长安前往蜀地避难。当一个帝王抛弃臣民的安危，只顾自己逃命时，他的政治生命已经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