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胥回到岘山村的时候天刚擦黑,寥寥几颗星子在夜幕上无精打采地垂着,像是对即将到来的满月毫无兴致。靠近村子的时候路就坑洼了不少,间或有石块嵌在泥中,好在他正逢年少,视力尚佳,避开了那些个伤鞋的凹窟窿和凸起。寻常人家早已生起了炊烟,村口嬉戏的孩童也已归家,唯有那一道魁梧的身影立在榕树旁,背着手等候他这个归人。
“铁叔。”宋胥当然认得来人,从他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幼儿时,他就与宋铁柱生活在一起,唯一一次分开,大概还是在他那年生了肺病,住进涫城的洋医院,铁叔四处去要钱,将他交给自己的儿子,比他还小一岁的宋朗照顾。这些年他没忘过铁叔那一句,别人有的,咱们宋胥也要有。咱们。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了,他曾想要认铁叔做自己的父亲,但是宋铁柱拒绝了,他说,你的父亲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不是谁都可以当你的父亲的,我不行,那些阿猫阿狗也不行。
“胥啊,你回来啦。饿坏了吧?宋朗那孩子在家里等你呢。”宋铁柱伸手去拿宋胥的包,“包我给你拿着,你累了一天,该歇歇了。要不这样下去,你准得瘦,我瞧着不知道多心疼呢。”宋胥闻言更是揽紧了自己的包,“铁叔,这包能有多大点分量,再说路近着呢。”宋铁柱听了虎着脸,就差写上“老子不开心”几个大字,愣是要夺过他的包,宋胥拗不过他,也就作罢。
宋铁柱家不大,在几亩田前圈了个小院,茅草为顶,砌起泥墙,就是间朴素的屋子了。三间屋子,后头是灶间,左右一个是正屋,另一个是三人睡觉的屋子。宋朗此时正在正屋,手上端着一盘炒青菜,见二人回来,欢欢喜喜地迎上去,“哥,爹,你们回来啦?饭已经熟了,坐下来吃吧。”宋胥主动地接过菜盘,“小朗你坐吧,我去盛饭。”宋铁柱平日做些力气活挣饭吃,又是个热心肠的,邻里之间有个什么事都帮着点,农村人淳朴,也不知道谢些什么,只卖给他米时挑些上好的,煮出来的饭喷香,虽然菜不及唐家的,但米饭却要香甜不少。
“小朗,你真的不考虑去上学吗?我问过先生了,他说可以收下你。”宋胥吃完饭,再次提起了这个宋家饭桌上并不算陌生的话题。“上学?”宋朗挠了挠头,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哥,你知道我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去李大夫那儿做活也挺不错的。你就不要叫先生为难了,你好好读,我们都指望你读出个成绩来呢。”
“就是,你看看朗娃子这样,就不是读书的料。你安心读书,不用为家里操心东操心西的,我们都是粗人,也晓得读书费劲,隔天我给你打二两猪脑补补。”宋铁柱给宋胥夹了一筷子菜,夹着一块肥瘦匀间的炒猪肉。宋胥没吃,转手夹给了宋朗,“小朗正在长身体,让他多吃点,我在先生家用的午饭里肉多,晚上想吃清淡些。”宋朗感动地看了一眼宋胥,在宋铁柱默许的目光中,美滋滋地吃了下去。
饭后两兄弟洗锅碗,也说会子小话。都是男人,也没什么矫情的弯弯绕绕,自家兄弟,宋胥也不必像在学校那般与人打太极,问得直截了当,“铁叔的腰伤去李大夫那看了没有,他那个性子,我是知道的,倔得叫人不省心。”宋朗拿布搓着锅,闻言嘿嘿一笑,“去了去了,我给拽去的,李大夫说没大事,开了两剂膏药回家贴。”宋胥这才放下心来,将盘子过了水,被宋朗催着去屋子里读书。宋朗看见他那一本《莲政说》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吃了一惊,“好家伙,哥,才一两天的功夫,书上就记了这么些笔记,怪不得我看纸页都翻黄了。那天可是拿的新书呢!”
宋胥脸上有几分不自然,“这书是借来的,我自己的那本丢了。”宋朗看着憨实,但人却不傻,他与宋胥一同长大,对宋胥不说有十分了解,也有九分九,“哥,都要用书,谁借给你的啊?”末了,又低声补上一句,“哥,该不会是哪个姑娘家的吧?虽然看字迹也不像……哎,你别打我啊,我瞎猜的。”宋朗嬉笑着避开宋胥的爆栗,滚到了床铺的最里头,宋胥拿他的无赖样子没辙,只板着脸训道:“先洗了再上床,一天下来总有些尘土。”
拿着手中分量不重的《莲政说》,宋胥也有自己的考量。这本书显然是唐舍元的私藏,唐昭寇贸然拿给他,总归是不好,他应该再买一本,然后抄下上面的笔记,可是这钱也不好向宋铁柱要,宋铁柱这些年供他读书,实属不易,他又怎么能再给他增添负担呢?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去弄些钱……宋胥这一想,就是到了深夜,宋朗在床上,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响,宋胥顾忌着第二日还要早起,就心事重重地睡去了。
同样的月夜,唐昭寇躺在床上,也有几分不安,她鲜少对唐舍元撒谎,但每次撒谎,事后唐舍元总会察觉,然后狠狠训上她一顿,并让郑叔停了她的点心。这回她只能祈祷唐舍元找不着书,然后找书局再买上一本,将这件事情一笔揭过。但她辗转几番,想想那本书就在唐舍元眼皮子底下,保不准何时就会被发现,到时候她该怎么解释呢?
方文絮收拾妥帖后亦久久不能眠,她有些认床,加之很少在外头留宿,一时睡意了无。她其实有些羡慕唐昭寇,羡慕她的恣意大胆,羡慕唐舍元对她的疼爱有加。自她有记忆起,就很少被父母陪着,方有福和王毓怡总在外头应酬,一个花天酒地,一个为了生意忙前忙后,总之都齐齐地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导致她在保姆身边养成了如今这个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