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六点钟的宫孙村,家家户户的烟囱上空冒出一缕青烟,轻飘飘地如同丝带一般,向上扬啊,飘啊,最终消失在尚处于灰蓝色的天空之下,天上的启明星还在西边挂着,可惜没有月亮,要不然还会平添一丝清冷的氛围。
宫孙村的村民就在这样的晨光熹微中开始一天的生活,街上不时一两个庄稼人背上锄头,呼吸着潮湿又略带凉意的空气上地里去了。一阵阵鸡鸣狗叫之后,一家家的大门被打开,出来一两个倒尿的村妇,她们把尿倒在下水道旁的粪堆,随后又用一簸箕昨天烧火做饭剩下的灶灰掩埋住,时间一久,这就是最好的肥料。
宫东山吃了早饭,早饭是玉米粥,一个白面馒头,就着大葱蘸酱,酱是自家做的,宫东山还吃了一个自家腌的咸鸡蛋,那是宫赵氏强迫让他吃下的,理由是他这些时日太过操劳。宫赵氏把不多的咸鸡蛋只蒸了两个,另一个则给了摔伤的宫老汉,宫老汉又强迫性地给了宫东刚一半,宫东刚在县里读高三,书读得还不错,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至于宫赵氏,谁也不能强迫她,去更改她的决定,负责做饭等内务的她在这上面是权威,谁也不能让她松一口。
宫东山和起大早的庄稼汉一起上班,宫东山本来只是个普通教师,一年前老校长自感年岁已高,便给上级写了一封推荐信,指名让刚来宫孙小学任教两年的宫东山继任,上级考虑到老校长为宫孙小学操劳一生,从创建到现在,可谓是呕心沥血,于是同意了老校长的推荐。宫东山继任校长后,引起了学校一些老资历的不满。这个年轻人才三十出头的年纪,能担得此大任?可老校长坚持着说:
“我当年办学校,不过二十出头。看一个人行还是不行,年纪说了不算。东山活了三十年,世面却比我们这些老人宽,你们信不信?不信?不信你们就等着看东山,东山要是真的不适合,就再换人。”
就这样,宫东山在老校长的帮助下站上这个位置。
站上容易,宫东山始终不去和那些老资历的不配合作计较,反而愈发恭敬。渐渐,宫东山用自己的才干赢得了尊敬,除了少数几个老资历外,其他人都认可了宫东山。
可今年摆在宫东山面前有件很困难的事,学校的老师的工资,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发放了。宫孙小学的工资一向是从镇子的乡政府拨款下来,宫东山就去镇上去问,第一次去要,乡政府的人说:“再等一月罢,乡政府现在也没钱。”
宫东山第二次问,乡政府的那人说:“别急,再等等,钱下来一些了,得先给镇上的中学发,就快轮到你们学校了。”
第三次宫东山再去问,门卫老大爷把他拦在门口,说:“在开会,你回去吧。”
一拖再拖,学校的老师们坐不住了,纷纷走进宫东山的办公室,宫东山一遍又一遍将上访乡政府的结果转述,还开了一次会议。然而老师们的不满情绪并未解决,反而更加严重。甚至于有的老师将这种不满发泄在了课堂上。
那是一个在学校任教十多年的女教师,平时颇为严厉,可是却十分尽职。她刚进课堂看见学生们喧闹的模样,忍不住发了火:“闹什么!今天的课不上了!”说完她就走了出去,留下了面面相觑的学生们。
这群学生里就有宫木,昨天宫木跟着宫东山的自行车回家的时候,宫东山和往常一样问他今日所学,宫木却说:“三叔,今门儿孙老婆子没给我们上课呢!”
“没大没小!要叫老师。”宫东山训了一句,问,“为什么孙老师不给你们上课?”
“我上哪儿知道去,她一进来就臭着张脸,可能看我们打了上课铃没静下来?可平常我们都这样。”
宫东山寻摸着,孙老师家里条件本就不好,或许是因为工资迟迟不发的缘故,才心情急躁。宫东山正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和孙老师聊聊,今天是个好时机,宫东山可以借给宫木请假的机会,顺道和这位年长的女老师谈一谈。
宫东山向来第一个到学校,和看门大爷老方打了招呼,推着自行车进了校门,把车子停在车棚后,他提着黑色的挎包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只有校长才有独立办公室的待遇,其他的老师,都是挤在一个大办公室里,宫孙小学的老师,才二十个人。一个老师经常身兼数职。宫孙小学,总共有六个年级,四门学科,语文、数学、自然、社会,自然和社会,就是基础的,混杂着政史地理化生内容的学科,一般一个老师,可能既是数学老师,又是自然老师,也有可能既是语文老师,又是社会老师。这个时候还没有英语,至于体育美术,更是没有的事。
宫东山带着六年级两个班的语文加上社会两门学科,加上要处理学校的杂务,很忙。不过他乐在其中,忙碌会让他忘记几年前的悲伤,这悲伤我们暂且不提。
宫东山把昨日的作业批改了,今日的课备好了,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阵稚嫩的读书声。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声音如同一股暖流,涌入了宫东山的心里面。
宫东山伴着读书声一路走,走到了学校右边中间一排的教室,三年二班的门口,孙玉凤孙老师正在门口里面,拿着一本书坐在凳子上,和学生们一起诵读。
宫东山轻轻唤了一声:“孙老师。”
沉浸其中孙老师没有听见,宫东山加大了音量:“孙老师。”
孙玉凤听见回过神来看向门外,见宫东山站在那儿,放下书走出来。
“校长你找我?”
宫东山点头:“孙老师,我找你说点事。”
两人来到教室边上,孙玉凤说:“校长,我正要找你,昨日我没给孩子们上课,这事是我做的不对,我不该这样,以后保证不会这样了。”
孙玉凤抢先说起这事,宫东山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随后说:“孙老师,我找您不是为了批评您,我知道您家里的情况,我是想说,你先把这钱拿着,工资发下来,您再给我。”
宫东山从怀里拿出一百元钱来:“您不用拒绝,就当是这就是工资。您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不容易……”
孙玉凤眼里噙着泪花,手里攥着宫东山强塞进手里一张红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宫东山说:“您别多想,不是有人打了您的小报告,是宫木那孩子无意告诉我的,我查他学习,才知道没有上课。今天我是给他请假的,这孩子发了高烧。”
“发高烧了?厉害吗?”孙玉凤问,眼角的细细的皱纹显露着担忧。
“应该没什么事,小孩子皮,可能被坏风打着了。”宫东山说,“行了,孙老师,我先回去了。”
孙玉凤难得地笑了笑,脸色柔和了许多,宫东山心想孙玉凤也没有宫木那孩子说的这么严厉。
可孙玉凤一走到门口,立马换了张脸,用眼镜后面的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教室,孩子们都立马板板正正地坐直了身子,大声朗读着手里捧着的课本,有困意的孩子也被这目光吓得一激灵,精神抖擞起来。孙玉凤满意地点点头,拿起板凳上的书继续深情地朗读起来。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①……”
宫东山听了孙玉凤的读的东西,浑身颤栗了一下,随后大踏步地离开。他快步走到大办公室,通知老师们最后一节开会,他要说一下工资的事,得给每一个老师打一针强心剂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