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警队可算来了！”车还没停稳，一个四十岁左右模样的警察赶忙迎了上去，王善良总感觉见过他，但是并不熟悉，应该是派出所的警官。
这个人有点秃顶，脸圆滚滚的，双下巴比较明显，眉宇间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像极了那种街头巷里老好人的模样。
老张还没停稳车，车身子就猛地抖了一下，彻底没了声音。也不知道只是单纯熄了火还是发动机干脆趴了窝。
老张没去管车，他直接拉起了手刹下了车，下车的同时还掏出了他口袋里干瘪的烟盒向着那位警察伸去。老张手上轻轻一晃，一根香烟的烟蒂就冒了出来，整个动作一气喝成，相当熟练。
这个警察看了一眼烟，咽了口唾沫，却摆手拒绝了。王善良注意到这名警察食指和中指顶端关节的皮肤颜色比周围深，牙齿也参差不齐有明显黑渍，大概是老烟民了。
老张把烟转而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他先是眺望了一下四周，四周皆是齐膝高的荒草，看不到任何有案件的迹象：“吴队长，啥情况？”
“太惨了，张队，太惨了。他妈的，这么多年了就没见过这么惨的！”吴队长脸色苍白，一直皱着眉头，看得出他有些恐惧。
老张听到这句话后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吴队长，嘴角略微上扬，略带几分嘲讽地说：“老吴，这么多年没见尸体，怕了？”
“不是，你一会看看就知道了。”吴队长摇了摇头，他没有看老张，而是注意到了后于老张下车的王善良，这个年轻人对他来说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他抬了抬下巴指了指王善良：“这位是？”
“我徒弟，刚来的，王善良。”老张还是没有收起他略带嘲讽的表情，他全然不在乎火会点燃周围那些干枯的荒草，给自己点上了烟，他对着王善良用大拇指指了指吴队长，“吴队长，城南所的。”
老张的介绍十分简单，就几个字，别无他话了。看起来这两个人并不算太熟，不然以老张的个性早已经侃起了大山。
王善良突然心生几分好气，那具尸体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虽然这位吴队长看起来比师父老张年纪轻一些，四十多岁的样子，但怎么看也是一个老警察了，一个老警察变成这种样子，难道真的只是很久没见尸体的缘故吗？
吴队长并没有把兴趣放在王善良身上，他只是随口一问，接着他踮起脚尖看了看老张的身后，又用忧心忡忡的口气说道：“怎么就你们俩？”
“老高戴着工具设备和队里的人一会儿就来，他让我带着徒弟先过来看看现场。”
王善良看到站在吴队长身后不远处有两个穿着工装的工人，模样一老一少，两个人也都脸色苍白，尤其是看起来年纪较大的那个人的身体正在微微发着抖。他们穿着的老旧工装后面模模糊糊写着“县铁路局”，字迹早已被岁月腐蚀。想必这两个工人是第一发现人，看起来两个人因尸体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张队长，刚才我已经仔细勘察过了，发现尸体的那片草丛里没有发现任何的脚印，放心进去就行，不用怕破坏痕迹。别的具体怎么样就不和你说了，你比我有经验，别误了你的判断，你先去看看吧。”
老张把刚刚燃了没多久的烟丢在地上，反复碾压保证其不会有引火的危险，他略带嘲讽的看了看吴队长：“啥尸体把你这小子吓成这鸟样。”
“我——我让他们先把现场保护起来，又让剩下的人周围先找找有没有有用的东西，没让他们动别的。”吴队长顾左右而言他，“张队长，我从这里先给报案人问个话，就不陪你过去了。”
吴队长指了指身后二十米开外的荒草丛。王善良看到两个警察正在那里拉警戒线，警戒线把整片草丛都围了起来。另外几个警察在周围搜索着什么。还有一个个子很高的警察，没有参与到任何工作中，他只是站在草丛外面，直勾勾地看着草丛。不过实在是有些远，王善良并不能看得很清楚。
不过看得出来，吴队长应该下了死命令，不让他手下的人进草丛半步。
老张没有说什么，径直越过吴队长向着现场走去，走了没几米，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吴队长，轻蔑地小声骂道：“怂逼。”
那片被保护起来的草丛里已经有一些被踩压出来的痕迹了，有些十分凌乱，有些则十分规整，小心翼翼。这些痕迹都是刚刚留下不久的，比较凌乱的痕迹像是报案人发现尸体后手忙脚乱地留下的，而比较规整地踩出一条小道的一看便是先一步到达现场的警察们留下的。
王善良跟着老张走进了齐膝深的草丛，湿热的晨风前一秒还在吹拂着王善良的脸颊，让他有些烦躁不安，后一秒他就已经感受不到了。周围的世界瞬间安静了，甚至连风都消失了。王善良原本飞速运转的大脑在看到尸体这一刻突然空空如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时间似乎都在这一刹那间都停止了。
作为一名警察，这是他职业生涯里见的第一具尸体。但无论怎么说，这具尸体都超出了他心理的预期。
这惨烈的景象倒映在王善良的瞳孔中，他心脏突然跳动的飞快，血压升高，还有些头晕。看到这幅场景的他忘记了自己警察的身份，自然而然的想要逃离，可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脚。不光是身体，就连他的一切感官已经被这具尸体牢牢控制了。
这具一丝不挂的女尸躺在荒草丛中，惨白的皮肤和周围黄绿色的草丛形成鲜明的对比。尸体四肢舒展，仰面朝天，在密密麻麻的荒草里压出一个“大”字型。这具尸体就这样毫无美感的躺在这片独立于四周的荒草海洋之中，但这片荒草比起海洋更像是一片被周围沙土分割开来的孤岛。这片草丛面积不大，二十多平米的样子。这片草丛紧靠着铁轨，铁轨的地势比这里高出了大概三米左右。这草丛更像是一个洼地。
死者的面容已无法辨认，尸体的一半头颅上满是被钝物敲打的痕迹，钝器击打导致了颅骨严重变形。尸体的头颅碎骨外翻，暴露在空气之中的血肉已氧化为更趋近于黑的暗红色，颅骨里面曾经粉色的脑组织也和这些残破的烂肉掺杂在一起，变成了暗灰色。她的头颅上只剩下一只完整的眼睛。
死者满身布满无数触目惊心的条状淤青，有些淤青伤痕早已因时间的流逝变得发黑，就像缠绕在这惨白皮肤上青黑色毒蛇。而在她的手脚腕上，有着同样触目惊心的紫色淤青，比起身体上的要轻一些，那是捆绑留下的勒痕。死者下体的伤痕更多，简直惨不忍睹，她生前遭受过非人的折磨和性侵。
尸体身上除了氧化血液的暗红，手指和脚趾指甲则是无比的鲜红。看得出，她生前是一个无比爱美之人，她给自己的手脚指甲上精心涂上了指甲鲜红色的指甲油。但不是所有指甲都是鲜红色的，王善良注意到死者有几根手指的指甲已经脱落，死者生前做过激烈的抵抗。
她用那只尚且完整的眼睛死死盯着蔚蓝的天空，她眼睛睁的很大，王善良从她那早已定格的眼睛中看出了不甘、绝望，还有那溢出的恐惧。
她生前最后的景象看到的是什么呢？会不会是凶手扭曲发狂的面孔？还是只是绝望空虚的黑暗？
她已经永远都无法告诉别人了。
年轻的生命就此终结，就像是一朵开放着的花朵还未彻底绽放就戛然而止，迅速凋零，等待她的只有随着时间的流逝的腐败。
王善良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的内心世界就像他为人处世一样沉默寡言，他几乎从不对身边和他无关的事情产生什么想法。但此时此刻，他的理智却正在一点点抛弃着他。
每丢失一份理智，他心中的恐惧就更多一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曾经是看过如此多的资料和卷宗，看过海量的现场照片，甚至比现如今这具尸体还令人难以接受数倍的尸体他都从照片里见过。
但当他实打实的见到这幅地狱般的景象时，过去看过的种种资料，积累的种种经验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他依然无法操纵自己的身体，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定格在了尸体的头部，尸体身上暗红色的早已干枯的血液在他的眼中无比明显，甚至慢慢变得猩红。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那猩红的颜色。他的太阳穴和心脏继续加速地跳动着，呼吸也变得急促，无数汗珠正从他的额头中渗出。
他的心智正在被恐惧快速吞噬着。
但这恐惧他并不陌生——
他眼前突然一黑，等他再次反映过来时发现他的身边是无边的黑暗，只有眼前有一柱冰冷、昏暗的光投射在地板上，那似乎是月光。王善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突然他感觉他的手上有一些温热，低头看去，他的双手上已经沾满了那种猩红、粘稠、温热的液体。
那液体在他的手上慢慢流淌，透过指缝流出、滴落。
他快就要破膛而出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他感觉到自己在发抖，手上的红色在他瞳孔中慢慢蔓延，像是有生命一般沸腾了起来。他逐渐的感觉到自己的脑袋中似乎诞生了一种异动，这种异动愈演愈烈，搅得他开始头痛。
头痛还没有发作得太厉害时，前方突然传来了异响，这声响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前看去，那柱幽冷的皎白月光之中正站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看不见那个影子的样子，但他知道这个人正在看着他。
“快跑！”
不知哪里传来了一个女性的声音，随着这个声音的落下，周围的画面开始坍塌，他再次回到了现实世界。
那具惨烈的尸体又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一次，占据王善良全部身心的恐惧竟然在快速的褪去，取而代之的感情却是一种慢慢滋生的、奇异的——
兴奋。
这种不可名状的兴奋竟然慢慢开始占据他所剩无几的理智，他的脑子里全是各种对受害者生前遭遇的猜测。他每一次眨眼仿佛都能看到一个黑影高高举起一把沉重的铁锤，然后再用力砸下。这些大脑中的想法就像是独立、有生命的个体，他无法控制，只能任由其疯狂蔓延。
他不由自主地看着尸体上的血液，对于血液的恐惧早已不见，反而他竟然莫名其妙的开始略微渴望这股红色。
王善良的心底里似乎产生了一个模糊细小的声音，这声音在用他完全听不见的话呼唤着他。
“我们……一体……”
突然一种掺杂着些许清新植物气味的腐烂味道直冲进了王善良的鼻子，强烈的刺激着他的大脑。这并不好闻的味道像是钥匙一般重启了他的大脑，打断了他这一连串的臆想，把他拉回了现实。
王善良又重新夺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他终于意识到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来自于潜意识最深处的梦魇。他赶紧别过脸去，不再看尸体。不过突然的清醒并没有让他的心情放松多少，他赶紧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头发都是湿的。而且他的身上也满是汗水，衬衫后面几乎都湿透了。
味道依然萦绕在王善良身边，他周围空气中充斥满了这股令人不悦不安的分子。人死后几个小时内体内血液会聚集在身体下方，尸体表面皮肤就会出现惨白的现象，而尸体下方则会出现尸斑。尸体现在的情况明显是刚死不久，不会超过八个小时。即使最近天气闷热，但还不至于腐烂。
王善良认为这股味道只是他的心理作用。
但是这个味道并没有随着王善良的自我安慰而消失，反而越来越浓烈，这令人不悦的气味让他开始恶心。几秒钟之后，他终于忍受不住，三两步快速跑出草丛，对着干燥的泥地呕吐起来。
王善良的胃里没有任何食物，但这并不能阻止那种令人窒息的恶心感。吐不出来又无法停止，这种呕吐就变成了更加难受的干呕，就像是有一团恶心的触手正在狠狠地刺激着他的胃，逼迫着他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
刚才的幻觉又开始在他眼前不断闪过，血液、黑暗的房间，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却依然无法停止。
王善良的身体越来越使不上力气，渐渐趴倒在了地上。王善良的手指紧紧抓住身下坚硬的土地，手指被地上坚硬的沙砾磨得生疼。旁边草丛中蔓延生长出来的葎草蹭过他的脸颊，在他的脸上留下几道清浅的血痕，火辣辣的，又疼又痒。但此时此刻，他宁愿脸上的伤口更疼一些，好来转移胃部的不适。
这场干呕整整持续了几分钟，王善良突然感觉有一个强大的力量拽住了他的胳膊，这力量生生把他拽了起来。
“小王，没事吧？”拽起王善良的正是吴队长，吴队长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虽然唐突，但也缓解了王善良的恶心，王善良摇了摇头，喉咙发苦让他说不出话来。
“县城这么多年没案子了，来就来个这种的。”吴队长看到王善良没有事情后放心了一些，但脸色依然不太好看，“该天杀的罪犯。”
王善良这下才彻底平复了心情，刚才那无比真实的幻觉如同过眼云烟烟消云散，那股恶心的味道也消失不见了，他的判断没有错，尸体不太可能会这么快腐烂，这一切全都是他的幻觉。
幻觉里的内容并未影响他太多，这都是他早已熟悉了的，都是困扰他无数岁月的梦魇。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些困扰他这些年来几乎每个深夜的场面会在此时出现。
而且更加让他惊讶的是刚才那股难以形容的兴奋，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王善良是恐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