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有如白驹过隙,四年多时间很快过去了。
自这年的八月初开始,有关战乱的各种消息伴随着炙热的南风,也从马鞍山街上似有似无地传到了偏远的曾家铺。人们绘声绘色地谈论着马鞍山更南边的咸宁一带,从广东、湖南那边过来的军队与北边的军队各自聚集了好几万人马,在一个叫汀泗桥和贺胜桥的小地方,正没日没夜地厮杀着。死去的军人太多了,甚至将整面整面的山坡都遮蔽住了,连桌面大小的干净地面都无法找到。从鲁湖西边的法泗街上传来的消息,更是让人毛骨悚然。他们说法泗街西边那条蜿蜒曲折的金水河正好是从咸宁的大山深处流经出来,这段时间,原本清澈碧绿的河水竟然变成了浅浅的酱油色,并且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不定是咸宁那边死的人多了,血水全流进金水河里了,结果让河水在一夜之间变成现在这等让人恐怖的模样。
虽然无人考证这些消息的真假,但曾家铺及周边的大小村子几乎在一夜间同时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人们的表情有如阴雨天低垂的天幕,既黯暗又凝重,谁都是一副大祸临头、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稍有家业的,在夜深人静时匆匆忙忙将值钱的东西用包裹包紧实,或者塞进阴暗的墙洞里,或者埋进外人无法知晓具体位置的红苕窖里。没有家业的,虽然无须为钱财担心,但是即使在睡觉时,仍是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趁着黑夜逃往村后的树林里躲藏起来。因为他们知道,有钱的人家可以通过钱财赎身,而没有钱财,则更有可能被五花大绑抓去当了挑夫或者伙夫。曾家铺及周边的大小村子属典型的穷山恶水之地,既非交通要冲,又没有淌金流银的铁矿、煤矿,更没有富可敌国的有钱人家,照理难以引起那些贪婪士兵们的过多留意,进而不惜劳师进剿,大肆搜刮。此话确实不假,在曾家铺人们的记忆里,不管是清末年间的太平天国造反,还是民国初年的辛亥革命,从来没有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到曾家铺来过,更别谈十几人、几百人的大队伍了。那曾家铺人到底怕什么呢?是怕土匪。也真是奇怪,只要每逢大的战乱之后,鲁湖湖中间的螃蟹山、东边靠近土地堂的田家铺,以及西边紧临法泗街的桂子山上,总会像春雨过后田间地头疯长的蘑菇一样,突然间就会出现一窝窝大小不一的土匪。在老年人的传说中,清末太平天国造反以后,螃蟹山上就出现一个叫黄财彪的悍匪。此人是湖南常德人,原是太平天国的一个小首领,在武昌城被清兵攻陷以后,他就带了一帮残部逃到螃蟹山上落草为寇了。在鱼肉乡里十多年以后,最终被朝廷派重兵剿灭,黄财彪自己也被清兵点了天灯。再近一点,八国联军攻陷北京以后,有一个被朝廷通缉的山东人查祖礼,也纠集了五十多号人的队伍,在桂子山上占山为王,最终因清廷被革命党推翻,这支以打家劫舍为生的乌合之众才在人们不经意间逐渐烟消云散。至于平日里,那些因在地方上犯了各类罪该杀头的凶案,进而隐姓埋名躲藏到鲁湖一带的穷凶极恶之徒,更是数不胜数,只是他们势单力薄,充其量只是疥癣之疾,并没有在当地造成大的危害。
所以,在这个闷热难耐的夏天,曾家铺及周边大小村落的人们谁都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是有其缘由的。只是人们谁也没有料到,在恐惧中的土匪仍然无影无踪时,却有一支一百多号人的队伍,突然有如传说中的神兵天将般破天荒地出现在曾家铺。
那是九月初的一天上午,一队穿着青灰色制服的队伍,像一条慢慢蠕动中的菜花蛇一样,沿着南边那条窄狭的土路,穿过金黄一片的成熟稻田,又跨过大小不一的沟渠,从马鞍山街方向往鲁湖边匆匆走了过来。他们全都裹着结实的绑腿,戴着平顶军帽,衣着整齐,扛着或短或长的枪支,乌黑的枪身在明晃晃的太阳光照耀下,散射出刺眼的光泽。队伍所到之处,周边大小村落的人们一个个凝神屏气,或者从虚掩的门缝里,或者从茂密的树丛中,全都用惊悚的眼神偷偷窥视着眼前这支匆匆行进中的陌生队伍。
谁知这支缓缓蠕动着的队伍最后突然在曾家铺停住了。士兵们全都聚集在何七娘家门前那棵老枫树的树荫下,有的蹲着,有的站着,借以躲避中午时分那毒辣辣的太阳。接着,队伍中一个挎短枪的军官模样的年轻人,在一个身材矮胖,穿着一件黑色圆领短袖衬衫的中年人引领下,径直走到何七娘家紧闭的大门前。中年人用拳头使劲捶了几下大门,然后垂下双手,静静地等待着。过了一刻,见屋里没有动静,中年人又捶了几下大门,并用粗重的嗓子大声喊道:“嫂子,开门。我是庆功,马鞍山街上的庆功。”
几乎过了抽半锅烟的时间,紧闭的大门才吱呀的一声闪开一条拳头大小的缝隙,随后,从缝隙后面传出何七娘吃惊的声音:“真是你吗?庆功。”
“是我哩,嫂子。”曾庆功大张着嘴巴,有点激动地答应道。
在看清楚站在门外的中年人确实是曾庆功以后,何七娘才将右边那半扇门往里面拉了一下,腾出更大一条缝隙,然后别着身子,小心地走到门外。她警惕的眼神匆匆扫过曾庆功那张像吹胀的气球似的胖脸以后,最后淡淡地定格在那军官模样的年轻人身上。那年轻人委实太年轻了,皮肤白皙,鼻梁笔直,就高挑的身材和腼腆的模样,猛一看,还真有点像自己的儿子曾繁卿。那一刻,何七娘的心脏不由得猛地一颤。
“嫂子,这是国民革命军的魏连长。”曾庆功介绍道。
“哦,魏连长。”何七娘欠了欠身子,小声地称呼道。
“您好,大娘。”魏连长用一口地道的北方话向何七娘问好。何七娘吃惊地发现,他白嫩的脸颊上竟然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这一特征与儿子曾繁卿简直太像了。
“好,好,好。”何七娘一时神情恍惚起来。
接下来何七娘总算从曾庆功断断续续的解释里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这支衣着整齐的队伍确实是国民革命军,他们在攻占汀泗桥、贺胜桥以后,主力部队沿东边的铁路线往武昌城进发,他们这支小部队在先后占领山坡、马鞍山以后,决定绕道到金口一线,从长江上游,也就是武昌城的西边,配合主力部队夹攻武昌城。至于自己为什么会带着这支队伍一块到曾家铺来,曾庆功解释得有点勉强,说是感觉这支队伍是少有的仁义之师,加之自己熟悉路途,结果就自告奋勇地给他们当了向导。“这可是军事秘密哟,不能对外人讲的。否则——”曾庆功将话打断,神秘兮兮地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何七娘原本对当兵的有种恐惧心理,加之对曾庆功最近一段时间在犁头厂里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所以,即使在安排曾庆喜、曾繁盛等人手为这些当兵的准备吃喝的同时,也一直紧皱着眉头,脸上像涂了一层霜一样,显得冷冰冰的。显然魏连长也察觉到何七娘敬而远之的冷淡,言行举止间也就始终表现得彬彬有礼。那些士兵们也特别守规矩,虽然一个个热得连身上的制服都被汗水湿透了,但一直待在大枫树的树荫下,既没大声喧哗,也没四下里走动。倒是曾繁盛在给那些士兵端茶倒水时显得特别活络,东拉西扯地与他们拉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比如老家在哪里,有没有娶媳妇等等。说话间,有个长得又黑又高的士兵突然问旁边一位长着一双眯缝眼的士兵:“我说李大槐,这老伯说话的声音是不是有点像三连的曾副连长?”
长着眯缝眼的士兵伸长脖子朝不远处的曾繁盛仔细打量了一刻,吃惊地说:“还真是的,不仅说话的声音像,就连长相也几乎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于是长得又黑又高的士兵招手将曾繁盛喊了过来:“老伯,你有儿子吗?”
“有呀。”曾繁盛一时弄糊涂了,不知道这士兵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他现在在哪?”
曾繁盛叹口气,低头答道:“前几年离家出走了。”
“他长什么样?”
“长什么样?”曾繁盛憨憨地笑了笑,“除了比我稍高一点外,我长什么样,他就长什么样。”
“那他叫什么名字?”
“曾祥成,这名字还是他爷爷亲自给起的。”
“哦。”又黑又高的士兵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谁知这士兵没头没脑提起的问题,竟然一下勾起曾繁盛对儿子曾祥成的无限牵挂,他张大嘴巴,急切地拉着这士兵的衣袖,问道:“怎么?你见过我儿子祥成了?”
“不,不,我不认识你的儿子祥成。但是我们三连有一位兄弟说话的口音几乎与你一样,长相也与你一模一样,只是,”这士兵一脸歉意地笑了笑,“这位兄弟叫曾奋起,与你儿子的名字不一样。”
“有这么巧的事情吗?”曾繁盛使劲咽了口唾沫,显得非常失望。
“这样吧,等我们打下武昌城以后,到三连去问问,不定这曾奋起还真是你儿子曾祥成哩。他只不过将原来的名字改了。”这士兵一脸认真地安慰曾繁盛。
“不会有这么巧的事的,不会有这么巧的事的。”曾繁盛咧嘴苦笑了一下,连连摆手,“自小我就告诉儿子,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家祥成虽然性格刚烈,但特别孝道,他绝不会将他爷爷起的名字私下里给改了。真的,不会的。”
这支陌生的队伍在曾家铺只休息了不到两个小时,就井然有序地往北边的鲁湖边去了。但是,在鲁湖边上他们却遇到了困难,因为一百多号人,最少得征集十条稍大一点的木船才能将他们全部渡到鲁湖的西边,然后顺着金水河到达金口,最后才能顺江而下,出其不意地抵达战况正烈的武昌城。结果,为了征集船舶,这天晚上他们只得在鲁湖边的湖滩上露宿了一晚,到第二天早上才乘船出发。多亏他们带上熟悉鲁湖周边情况的曾庆功,加之有曾繁盛的大力帮助,他们才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船舶,否则,他们肯定没办法渡过宽阔的鲁湖,更没办法从水路抵达武昌城。
曾繁盛目送着那些满载着士兵的木船在遥远的西边天际变成一个个米粒大小的黑点以后,才心情惆怅地返回曾家铺。对于曾繁盛对那些陌生士兵表现出的过度热情,何七娘显得有点不高兴。她不停地抱怨曾繁盛,说已经给足他们吃的喝的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带着他们四下里征集船舶呢。再说了,那些行船的、打鱼的,如果不是慑于当兵的蛮横,谁又愿意将自己的船借给他们使用呢。现在他们随那些当兵的去到枪炮不长眼的武昌城,没事倒好,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家里的人不生吞活剥了他曾繁盛才怪。
对于何七娘的抱怨,曾繁盛先是愣了一下,进而仔细一想,觉得确实有道理。毕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些士兵们屁股一拍,天大的事全都扔脑后了。但那些行船的、打鱼的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还确实脱不了干系。于是他摸了摸满是汗水的脸颊,憨憨地朝何七娘笑了笑,说:“婶娘说的是,我就是头脑简单。”
正准备转身往大门外走时,曾繁盛突然想起中午那两个士兵对自己说的话,就原原本本对何七娘复述了一遍。末了,他一脸困惑地问何七娘:“婶娘,你说这事有不有可能是真的呢?”
谁知何七娘刚听完曾繁盛说的话,就猛地往前跨了一步,一把抓住曾繁盛汗津津的手臂,“繁盛,你说的是真的吗?”
“婶娘,你看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话。”曾繁盛憨厚地说。
“那你中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何七娘大声抱怨道。
“我觉得天底下没有这样巧的事,就没有放在心上。”曾繁盛咧嘴笑了一下。
“说不定那个曾奋起就是祥成。”这时一直待在里间厢房里的吴秀莲也跑了出来,满脸兴奋地说,“天底下确实没有巧的事情,但既然长相和声音都一模一样,那就有可能是真的。”
“我也觉得那个曾奋起就是祥成。”何七娘想了想,肯定地说。
“你看我这脑袋就是笨,如果想到这些,我就应该随他们一道去武昌城,死活得将祥成这小子给揪回来。”曾繁盛懊恼地将额头拍得啪啪直响,“找着了祥成,就可以找到繁卿兄弟了。但是,这样好的机会却被我错过了。”
“不,我有一种预感,祥成就在这支队伍里。并且要不了多少时日,他定会回来的。”何七娘抑郁地说着,将目光缓缓投向大门外已经逐渐黯淡下来的暮色。
“是啊,祥成若能回来,那繁卿也就快回来了。”曾繁盛拧紧眉头,满怀希望地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