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为护国剑,为天下剑,长二尺通体如雪,缠青剑穗,美且夺命。”——《妖川录·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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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白发旅人执剑行于飘雪的常山上,风冽如刀,用作挡风的灰袍猎猎作响,他踏足在坚实的雪地上,那把雪白青穗的长剑沾染了冰尘。
他如同那柄在风雪中的剑般——冰冷而漠然,常山顶处有他的家,世人皆知,唯独跟在他身后裹着旧袍抖成筛子的孩子不知。
孩子跟着他走了大半个大宋国,从深秋走至寒冬,身上裹的是百户家的破布料,在常山的冷冽风雪下,他仍旧跟着男子,手脚都是可怕的冻疮。
常山白雪皑皑,一片银装素裹,两个身影行走于朔风之中,冰寒噬人肌骨,那位孩子突然倒在雪地上,伴着咳嗽抽泣起来。
一路不曾正视过孩子的男人停了下来,他回头看着倒在雪里哭泣的身影,白发混淆着飞雪,孩子擦掉眼角的冰晶,恶狠狠地对上男子的目光。
“在这里哭,是会死的。”男子脱下灰袍,扔给孩子。
孩子一把甩开袍子,像只受伤的小兽般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你杀了我的父母,我不用你的慈悲。”
白发男子束上那柄白剑,弯腰捡起灰袍拍掉积雪,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他们勾结妖族,欲除大宋皇室,难道不该杀吗?”
一路上,孩子只知道眼前这个冷漠又如同高山般的男人便是杀人凶手,却从来没了解过其中的内情,男子也从来没管过他,无论他冷到去捡别人家的布料、还是饿到去吃路边的残羹剩饭,他一直跟着男子等待复仇。
孩子在飘雪的常山上嚎啕大哭,他终于感受到飞雪的冷冽还有无助,他一个人在天地里就像一叶孤舟,幼小的他突然冲上去对着男子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男子任由他的胡闹,那柄被天下人胆寒的白剑被打落在地,他顺着常山看下那片雪白的山河,飞雪冻结了城墙和大江,他也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冷与寒。
【2】
大宋名山,其一为常,常山有鸿雁,持剑为雪。
大宋曾有一位名叫陆鸿雁的男子,他居住在常山之上,随身的佩剑在江湖有一个很清雅的名字,唤作雪剑,他一直维持着大宋与妖族的平和,却在一年冬天里突然销声匿迹。
在陆鸿雁消失的十数载春秋后,那柄天下闻名的雪剑重新出现在人间里,这柄斩过无数人和妖的名剑却被一位少年持在手中,他常出没在山野大妖纵横之地,剑出必杀。
世人皆畏惧他,如同畏惧以往的陆鸿雁一样,他沉默寡言,经常披头散发抱着剑坐在山岩和屋檐下,在暖春里他都如同夜雨刺骨,人们猜想他是陆鸿雁的子嗣或徒弟。
少年无名无姓,人们习惯用剑的名字叫他为阿雪。
阿雪每次平掉妖乱都会回到常山,常山近年砌出一条青石小道,植有常青的香樟松柏,不再像他初来般一览无余,山顶有一间简朴的木屋,那个叫陆鸿雁的男子便经常在里面打坐。
陆鸿雁除了传道外没管过阿雪,阿雪也坐在屋子外面没理过他,十数载过去,阿雪已经和陆鸿雁那般高,陆鸿雁还是那般白发俊朗,只是断掉了一个胳膊,让他的袖子空空荡荡。
那年阿雪逞能闯入妖族的禁忌之地,里面藏匿着着数十尊大妖,陆鸿雁拼死杀退才把阿雪救出来,同时也永远失去了右手,也是那天阿雪得到了陆鸿雁的雪剑。
陆鸿雁再没碰过剑,阿雪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他的高度,又觉得陆鸿雁越发深不可测。
阿雪一直认为,妖族万恶不赦,所以父母才会被蛊惑,最后死在陆鸿雁剑下,他觉得自己未来的一生,都会在屠妖中度过。
欠着陆鸿雁一条胳膊的事情,阿雪一直记着,每次回家都带着一只窑鸡给他,这一次也没有例外,一只香喷喷的窑鸡摆放在木屋里面。
陆鸿雁起初还很诧异,后来便习以为常,对着屋外抱剑而坐的阿雪道:“阿雪…..”
随后他又补了一句:“我记得我说了好多次,我不喜欢吃。”
阿雪头也不回,低声道:“别叫我阿雪,爱吃不吃。”
满头白发的陆鸿雁身着宽松的布衣坐下,他用仅剩的左手剖开窑鸡,大部分推给阿雪,另外一些自己细嚼慢咽起来,他仍旧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和阿雪也甚少交谈。
松柏和香樟簌簌作响,绿意摇晃着投下斑驳,正值盛夏,虫鸣在抱着剑的阿雪身旁起伏,他乱糟糟的头发上经常夹杂着细碎叶子,阿雪瞄着身旁那只陆鸿雁推来的烧鸡,红了眼眶,他觉得是雪剑那青色的剑穗晃到了眼睛。
那年冬天,他吃着残羹剩饭跟了陆鸿雁半个大宋,陆鸿雁正眼都没看过他,直到他在雪地里大哭,陆鸿雁才转头看他一眼。
陆鸿雁似乎在补偿他,无论是传他道法、救他丢失了那条胳膊,还是到微小的日常起居,陆鸿雁都尽可能地弥补他,阿雪发现他并不了解这个满头白发的男人。
这些年,阿雪没叫过陆鸿雁的名字,也没称为师傅,需要的时候就喂一声。
他恨自己的父母,恨妖族,也恨陆鸿雁,但是他知道,陆鸿雁并不欠他什么,这个孤身多年的男子只是在屡行他的职责,而恰巧,死去的是他的父母。
【3】
又一年临近深秋,大宋各地妖物开始蛰伏起来,暗流涌动,民间传言太辽城有妖族重宝准备出世,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
常山的松柏依旧青翠,草木逐渐枯黄,夜里都是蝈蝈鸣叫和枯叶腐烂的味道,这些年陆鸿雁白日里一直端坐着看阿雪练剑,夜里星河遍布,他便点灯坐在庭院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夜幕之下,有一位青年抱着剑坐在屋顶看着他。
阿雪已经步入青年,和陆鸿雁一般高大俊朗,不知情的都以为两人是兄弟。
阿雪如今修为惊人,这个年纪已经步入仙台十二层的大境界,可比肩相遇时的陆鸿雁,但是他仍旧看不透这个白发男人,断臂的他坐在那里都宛如一座高山。
陆鸿雁少了些许冰冷,更多的添了一分烟火气,阿雪打听到,他从大宋建国起便是守护者,活了不知道多少年,永远冷冰冰的表情,日复一日地除妖,更别说照顾人,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人把阿雪给养大了。
阿雪记得他第一次学着照顾人是在自己六岁时,陆鸿雁不知道哪里摸来一本民间故事集,要念给年幼入睡的阿雪听,被阿雪一脚踹在了脸上。
阿雪一直觉得自己很孤单,可是陆鸿雁已经孤单了很久。
星夜如水,他握着雪剑跳下木屋,陆鸿雁听闻声响提着灯笼转身看向他,他依旧穿着宽松的大袖,裸露的皮肤有大大小小的伤痕。
阿雪挠了挠后脑勺,眼神向上飘道:“喂,太辽的妖宝,我要去吗?”
陆鸿雁的回答依旧干净利落:“去看看。”
蛐蛐声此起彼伏,初秋的凉意让月夜更加清寒,常山下的大江已经亮满了渔火,远方传来了寺庙的钟声,一切都很安谧,阿雪和陆鸿雁又像往年一样陷入了沉默。
出乎陆鸿雁的意料,阿雪突然说:“能和我说说我的父母吗?”
陆鸿雁点了点头,他提着灯慢步至阿雪身边坐下,两人是第一次闲暇时坐得这么近,阿雪从他带起的风里能嗅到常山树木的清香,跟第一次扑到他身上拳打脚踢时候一模一样。
陆鸿雁想了好久,才开口:“你父亲鼻子比较高,但你比较清秀,你母亲也是美人,身上是京城名贵的料子……”
陆鸿雁说了数句,便看着星河沉默了,阿雪知道他能记住的就那么多。
因为在那时候他眼里,阿雪的父母只是可耻的叛国者,阿雪也记得父母的容颜,他很感谢陆鸿雁告诉他时,并不是以两个叛国者的身份,而是为人父母的两人。
“谢谢。”阿雪也抬头看着星河,认真道。
陆鸿雁突然抬起左手按在阿雪的头上,阿雪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杀人灭口。
他只是揉了几下,就起身提着灯离开。
估计很多年前便想干的事情。
【4】
深秋之际,太辽城里妖宝出世,是失传的五祖书,威能莫大,传闻能控制妖族的思想,掌握之人等于握住了妖族的命脉,一时间各方云集。
阿雪也赶赴太辽,剑光乍泄,大战惨烈之极,远在数里外便可以观望到妖物挪腾着庞大的身躯,厮杀声震天,各方供养的法宝皆层出不穷。
这一战中妖族大妖几乎齐至,阿雪被埋伏围杀得雪剑差点断裂,他杀掉数位妖王重创遁去,数处白骨森森,落入不知处中,传闻已经重伤致死。
五祖书落入妖族手中,大宋数位高手被擒杀以示众,连皇室成员为了活命也有不少倒戈,妖族先天便过于强大,至古到今能抗衡者不过数人。
就在大妖们携宝准备隐入山林时,一道身影于林中走出,他穿着宽松的麻衣,有着醒目的白发,右手袖子处空空荡荡,眼神冷冽。
他一指点出,大妖们还来不及惊呼,携宝那位妖便炸裂为了血幕,五祖书轻轻飘入那个人的手中。
他早不知道多少年前便跨过了现在世人所能理解的境界,他如大海般深不可测,同时强大无比。
“终于拿到了,就是因为有你们,才有阿雪的悲剧,”他低头轻声道——
“才这般恨我。”
【5】
阿雪再一次睁开眼睛,已经身处一个草堆里,他全身都围着绷带,身上散发着浓郁的药草香,一动便疼得龇牙咧嘴。
他环顾四周,更多像是一个村庄般的地方,茅屋旁有参天的红枫树,如同世外桃源般,数位村民拿着药篮路过,很快他便发现异常,这里的村民都有着狐狸尾巴。
“妖?”他惊得坐起,第一时间便是寻找雪剑,这一蹦跶疼得他叫喊出来,一位有着毛茸茸大尾巴的女孩进屋来,好奇地打量着他。
阿雪浑身感受不到一点法力,他只能呵斥道:“离我远点!你们把雪剑藏哪里了?”
女孩鼓起了嘴,水灵灵的大眼睛眯了起来,她很不满意阿雪的态度,一指头便触在阿雪的伤口处,疼得他一呲牙:“凶什么嘛,还不是你从天而降,把我家屋顶给砸了,还未找你赔偿。治好了你,还这般凶我。”
阿雪少与人接触,人情世故几乎不通达,与陆鸿雁一样是木头疙瘩,看到女孩一脸嫌弃,顿时感到羞愧,不过他马上又惊醒,调整了心态。
“妖万般可恶,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在利用我。”阿雪冷声道:“我不杀你们,能下地后我便离去。”
阿雪的伤实在太重,是他学道以来第一次伤及肺腑,虚弱到感受不了法力的存在,现在任何一个小妖能拿他性命,他肯定不能相信任何一个人。
他突然想起了常山的那个人,过去这么久,不知道他有没有想着自己。
阿雪才发现,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变成与他相依为命的人,如若一方沉思或者消亡,已经无物可想,唯一便是对方。
女孩摇晃着大尾巴,做了个鬼脸便气鼓鼓地离开,她不与这个人类计较,在她眼里,没有尾巴的生物都是怪怪的。
数天来阿雪都保持着警惕不敢入睡,连饮药也得先试毒,气得小狐狸跳起来抓乱了阿雪的头发,阿雪呵斥着她,她又蹦蹦跳跳跑出了屋子。
阿雪每夜都在草堆里观望着狐族外的星夜,星河似乎要比常山更多更亮,伴杂着谷香的晚风让阿雪放松了身躯,这里的药是甘甜的,四周结出的果实都是阿雪没看过的品种。
与他常年遇到作恶厮杀的妖不同,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理解妖族,这里有着与人族无异的文明与品德。
小狐狸叫作春雨,她出生在春季绵绵的细雨里,经常睡着睡着就贴到阿雪的身边,一脚踹在阿雪脸上,阿雪只能弹她的大耳朵,她才含糊着转身。
小狐狸夜里睡觉经常侧着身子观察这个人类,他没有大大的耳朵,睡觉还喜欢抱着那柄雪白的长剑,她经常要阿雪讲一些人间的故事给她听,阿雪哪知道什么故事,就把常山的所见所闻说了出去。
“为什么那个阿雪一直不肯原谅那个人呢?”小狐狸不得其解,看着月夜思考去了。
阿雪看着她笑道:“可能他早就原谅他了,阿雪再见到他时,定要与他饮一壶酒。”
小狐狸已经呼噜着沉沉睡去,阿雪把被子给她盖上,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陆鸿雁是不是经常给踢被子的自己盖过好多次。
那个人,如今在干什么呢。
距离太辽一战,数十日过去,阿雪借助法力与狐村的药物已经恢复了差不多,这段日子阿雪尝过了各家脆口的木果饼和狐糕,他也传授了人类的基础道术给他们用以报答。
只是他没有想到,在他准备离去的前夕,一场卷盖着惨叫的烈火遮盖了天际,狐村瞬间化为一片血意与通红,无数身影在火里挣扎扭曲。
数道身影朝他奔袭而来,是他认识的大宋高手,身上血迹斑斑,皆重伤在身,他们看着阿雪便喊道:“逃!”
阿雪望着沦为火海的狐村,瞬间目眦尽裂,他一剑扫开数位高手,冲入火海中,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生机,剩下的只有一堆堆发臭的扭曲焦炭。
“春雨!小狐狸!”
他不死心地唤着小狐狸的名,一遍又一遍,回应他的只有烈火燃烧霹雳的声响。
阿雪愤怒得披头散发,状如恶鬼,那位被他弹耳朵一度救治他、那位温柔调皮的狐族女孩,如一朵花消陨于这场大火中。
他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愤怒这种情感,第一次是在那雪山之上,还是孩子的他满身冻疮地要杀掉那个冷漠的男人,这一次他再次感受到了这股滔天的杀意。
一道身影带着一件璀璨的至宝于大火中踏步而出,雪剑在阿雪的愤怒下嗡嗡作响,他盯着来人,不可置信。
五位大宋高手落于阿雪身后,盯着那道让世人惊恐的身影颤声道:“他所路过处灭尽天下妖族,杀无赦,我们拦不住他。”
来者伴着常山草木的清香,阿雪再熟悉不过,他有着满头白发,冷漠无情的眸子,还有那只曾经很温暖的手。
他曾经在星夜下揉过阿雪的头。
“陆鸿雁!”
阿雪嘶吼着叫出这个名字,这是阿雪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觉得自己再度已经一无所有,他又变成了那个雪山上的孩子,吃着残羹剩饭却没有人看他,变成那个扑打无力的孩子。
小狐狸,还有那个一直不曾言语却是心底最珍贵的人,都已经化为烈火。
“杀!”
雪剑发出悲鸣,阿雪已经没有选择,哪怕玉石俱焚,他也必须拦下这个人。
【6】
阿雪与他从狐族厮杀至另片河山处,打得木石崩裂,他与陆鸿雁已经不知道瞬间就交锋了多少次,刚刚愈合的身体再次崩裂开来,血骨俱现。
那柄天下闻名的雪剑已经碎裂,一半在陆鸿雁的体内,陆鸿雁还是冷冰冰的神情,他看着浴血的阿雪道:“我做错了什么吗,只有妖族真正灭绝,你才能不像以前那样恨我,天下也再也没有你这样的悲剧。”
他又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言道:“那一战,也即将开始了....”
“天下有很多我和你想要去看的事情,”阿雪力竭地颤抖:“还有那个我想带你去见的小狐狸。”
他终于明白那年雪山上陆鸿雁看向山河的眼神,他已经在那个时候便决定放弃守护者的身份,真正的根除悲剧,便只有灭绝妖族。
陆鸿雁好奇问道:“小狐狸是谁?”
“是救了我的一个女孩,叫作春雨,已经死在那场火下。”
陆鸿雁点头,他又轻声道:“你....恨我吗?”
阿雪忍住哭泣,一直摇头,但是陆鸿雁已经沉寂下去,他没有了声息,他一直都那么平静,死去也如同冰雪无息。
他最后一句话,是乞求阿雪的原谅,原谅现在的他,原谅以前的他。
阿雪终于嚎啕大哭,陆鸿雁死去了,身上插着他的雪剑。
这么多年阿雪和他的闲暇之余交谈屈指可数,他也等不到阿雪的那壶酒,阿雪以前想杀尽妖族,他看着他长大,不想再让第二个阿雪出现,他便去做了。
阿雪最珍贵的东西死去了,阿雪应该也是他舍不得触及的宝物,那本五祖书,陆鸿雁根本没有催动它与阿雪交锋。
他想杀阿雪,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两个孤单了很多年的人相逢再分别,天地再次迎来了飘雪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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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每年,都有一位一夜白头的人走在常山小道之上,他想印着当年的脚印再次走上常山,山顶还有一位白发男子在等他。
风雪一吹,脚印再次被掩埋,没有任何痕迹存留。
这一年,陪伴来的有一群和陆鸿雁一般冷漠强大的人,他们在山脚下等待着阿雪,其中为首的是一位年轻道人,如飞雪冷冽,立在常山之下。
阿雪回到山顶的木屋,找到曾经被当成睡前故事的书籍,打开却发现是吓人的聊斋志异。
他抚摸着书皮轻笑道:“谁睡得着啊。”
(雪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