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万物立始。有佳人倾城,如春风十里。——《妖川录·季书》
【1】
宋元初年,暖风自东疆而来,地母解冻,蛰虫初振。
南浔小城迎来又一个春日,顶冠饰带的春官巡街游行,一些身着青衣青帽的童子唱颂着入春赞词,街卖泥牛,各家各户忙碌着贴上春牛耕种图。
而自北到南浔伴着春风而来的,有一位青衫麻布的老人。
春日胜景,他却踱步到城郊一间坐落在竹林的小棋院里,轻踩着解冻的薄脆落叶,书童方才清扫的叶堆被那双迈过千山万水的麻绳鞋碾平。
棋院仅有一窗,亭亭树盖之。棋童止十数人,男黑袍,女白衣。
外院的车盘树下正端坐着一对童男童女挽袖下子,童子星目剑眉,童女举止若花,街上鞭打春牛的吆喝声穿透城郊,两人如置若罔闻。
只有一黑一白,玉子声琅琅。
一直在树后观望的老人看得有些失神,难保沉默,罕见地喃出了声:“不对不对……”
那对棋童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失色,待回头一看,是一位青衣文雅的老者。
老人收袖曲腰,接过孩童手中的黑棋,轻轻地扣在松棋盘上。
清耳的棋声换来一声惊呼。
“先生这般厉害!”
棋子很凉,老人合袖看向车盘树下的孩童,却陷入了沉默,他如今耳边却是另一个声音,空灵得像跨过了数十年的阴寸。
“既然你这么厉害,可否帮我把丝巾夺来?”
童子以为口出误言,害得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良久才松开棋子,他缓缓直腰,春风路过老者的衣角,带起一抹春意和绿叶,步入这小棋院中。
棋院旁的烂斧经过几度寒芳,春日的门槛前撒了一次又一次的豆麻。
年年春日胜景,独不见胜景中人。
【2】
宋时,传闻南浔棋风盛行,坊间更有人言国之大手曾搬居此地,城中的棋院与此有莫大渊源,加上正逢春日,有不少棋迷跋山涉水来到此地围观。
陆元泽却不这么认为,此刻他斜背着破烂的包袱站在棋院前,他不知道这个破棋院除了一个与酒为伴的老头还有什么闪光点与此相配。
他从严寒的北疆慕名而来,风餐露宿至此,发现他好像被骗了,迎接他的居然是几间破茅屋、几株歪歪斜斜的车盘树,还有一位浑身酒气的老头。
陆元泽看到老头的第一眼,老头正躺在春日解冻的枯叶上,随后打了一个酒气弥漫的大嗝,熏得陆元泽连挥衣袖。
老头无名无氏,不知何许人,腰盘着一个铁锈葫芦,倒是有几分出尘之意。陆元泽曾猜想他就是国手棋圣,却在几盘胜棋中打消了这个念头。
好在南浔的春光甚好,让陆元泽在这里度过几个春日,便不再想离开。
还有一个原因,每一年立春,随着那些士农工商见到都得作揖礼谒的春吏到来的,还有一个绿衣的姑娘。
棋院临近城门,老头几乎每日都能看到一位白衣束发的少年在偷偷观望,少年每日都收在院门后,手持扫帚看着百姓们进城,里面似乎有位极秀气的姑娘。
“地还扫不扫了?”老头在屋里敲着窗架哭笑不得。
那位心里萌发春意的白衣少年刹那红了脸,拿着扫帚装模作样扫了两下,眼角余光还是时不时飘向城门方向。
她踏着满街巷的消灾豆芒,和那些木制用以鞭打的春牛进城,陆元泽在十七岁第一次见到她,也是宋皇历779年。
【3】
陆元泽一年里只能在每个春日见在她,在那些轻鸣破冰的虫声中,在每家每户都飘扬的春幡下。
每次头戴着各种图腾的春幡,在百姓中倩影流过,那身绿衣在陆元泽看来,更比梅雪争春。
偏却棋院的老头不让陆元泽脱身,一天下来,糊春牛、贴春字画和种迎春花已经把陆元泽忙得焦头烂额,忙完已经骄阳西下,陆元泽只能点起屋檐的灯笼,叼着一根茅草,倚在院子里那棵四季常青的车盘树下。
老头每个立春都会通宵达旦喝他那铁锈葫芦里的酒,醉得会把雪白的长须含在口中,而陆元泽也只有在他醉的时候才会在棋局下连连败退。
大家之风,老头的棋里仿佛能听见兵马嘶孔,每次陆元泽想请教,老头已经昏昏沉沉地倒在茅草堆中。
陆元泽拢袖坐在老头身旁,他发现老头已经知道他对那位姑娘的心意,却一直只字不提,只是交代越来越多的琐事压着陆元泽透不过气来,根本没有时间去更多地靠近她。
陆元泽望着老头,轻声说:“已经两年了,为什么就不让我见她呢?”
破烂的茅屋里没人应答,春夜里只有风吹落叶,和老头喝醉沉闷的鼻音。
陆元泽多次想偷偷溜出去,都被老头喝止,他看着老头喝骂他时目眦欲裂,脸若火烧,不自觉便软了身子,不敢踏出那扇摇晃的木门。
每个春夜陆元泽离开后,醉去的老头都会睁开双眸,不似往日的浑浊,倒如同兵器的寒芒。
一声叹息,悄悄伴着酒气融入这初春之中。
【4】
宋元历782年,陆元泽在这年立春已然弱冠之年,翩翩白衣,加上棋艺初露锋芒,被附近百姓亲呼为子棋。
她似乎高了不少,陆元泽记得,这是遇到她的第三年了。
这一年再见到她,是她被一些官富子弟所轻言戏薄,随身的丝巾被夺了去,被放在他们私立的棋会上,戏言第一名者得此巾,即得此心。
南浔棋风盛行,即便不为这些无聊的言论,不少人也已经跃跃欲试。
陆元泽知道,无论谁得了头冠,这丝巾都不能归还她了。
“不准去。”老头似乎看穿了陆元泽的想法,盖棺定论。他靠在烂木门上,烂醉的身子如同一堆泥粘在上面。
“为什么?”这么多年,陆元泽终于问出他每夜憋在心里的问题。
老头没有像往年那样大发雷霆,当作发簪的木枝不知掉在了哪里,枯柴般的白发遮掩了老头的神情,他只是含糊不清地说:“没有为什么。”
“不能尽我意,那为什么要学棋?”陆元泽很平静的说。
老头久久不语。
半响才挪开身子,拿着葫芦睡到了一旁,说了一个滚字,再也不看陆元泽一眼。
陆元泽深施一礼,便踏出那道立春从未出过的木门。
谁知出门便撞见意欲拜访的她,陆元泽根本没想过她会出现在这里,本意欲敲门的手差点敲在陆元泽的面门上。
吓得她和陆元泽都各自急退数步。
她缓了许久才带着歉意说:“听街坊说南浔的棋院棋术了得,不知道公子你……”
陆元泽笑着说:“非常厉害。”
听闻后她笑了起来:“既然你这么厉害,可否帮我把丝巾夺来?”
她的到来和春日一般匆匆忙忙,第一次交谈也是如此,数面纹着图腾的春幡在呼呼作响,陆元泽看着她,没有应答,只想到一句诗。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5】
几乎没有悬念,陆元泽夺得头冠,他自己也几乎不敢想像,三年前还凶猛如虎的棋手在他手下溃不成军。
那些在棋院老头输给他的棋步都出现在对方身上,那些老头醉去显露出来的诡兵走法也所向披靡,所有人都对陆元泽这个棋门新秀赞不绝口。
她和陆元泽回到棋院,手里多出了属于她的丝巾。
老头似乎听到陆元泽回来了,在屋里喊了一句还有燕子窝没挂,走出来却看到一袭绿衣,脸色瞬间变得如乌云翻滚。
陆元泽会想到接下来就是老头的一顿劈头大骂,没想到老头早已扭过了头,拿着一壶酒走到了棋院的窗下,摆了摆手,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作为谢礼,我帮你吧。”她笑眯眯地和陆元泽说。
“不用不用。”
推辞后,因为陆元泽面对她有点束手束脚,以至于燕子窝挂得有点惨不忍睹。
“你挂成这样下一年棋院就要败你手上!”远处传来老头的怒骂。
陆元泽不好意思地挠头轻笑,他也知道老头一直在看他们,只是嘴上功夫硬而已。
老头迈着醉步要来自己挂,她却接过陆元泽手上的燕子窝:“我来吧。”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衣袖荡过有一种莫名的香味,像是不知名的花香,让这个破烂的棋院凭添了春日的新景。
“花桥还好吗?”老头突然问了一句。
她的动作终于停滞了,转头看着老头,点头笑道:“老先生也知道吗?”
老头摇了摇头,咧嘴笑说:“听一故人提起过。”
陆元泽听得云里雾里,刚想问,老头已经摇摇晃晃地回屋去了。
她却说:“是个没有人的世外桃源呢。”
陆元泽不明其意,打趣道:“我也可以去吗?”
她没有犹豫,点头:“公子的话,当然可以了。”
【6】
宋明历785年,又是一个三年。
在这三年的春日,老头不再限制陆元泽的行动,他就坐在那常青的车盘树下,看着她和陆元泽在棋院窗下的博弈,看着他们去街上鞭打春牛,在棋院门下撒下芒豆。
她会在春日最后一天离去,接下来便是没有她的夏秋冬,陆元泽也和老头学会了喝一些烈酒,老头会用夏虫为子,秋叶为盆,冬雪为盘,教陆元泽他平生之学。
陆元泽这个名字开始传遍了南北,大家都知道南浔出了一位棋鬼,棋风狠辣刁钻,以诡棋打得一些棋手大家败落下阵。
陆元泽被推到一个很多人一生达不到的高度,在这个棋风盛行的朝代。
终于在785年的冬夜,陆元泽二十三岁,老头问他:“想去京城吗?”
陆元泽终于确认老头的身份,却陷入了沉思。
老头咕噜咕噜自喝着酒,通红着脸说:“那可是荣华富贵,多少人一辈子也恨不来呐。”
陆元泽起身,离开前轻声道:“我再想想吧。”
窗外霜结刺骨,老人披着旧裘,摇着身子走到外院,把葫芦里的烈酒一并灌入自己口中,喝着喝着又咳嗽起来,把那些酒尽数咳出,热气从他口里呼呼升腾。
在棋院外停靠已久的奢华马的挂帘被掀开,车走里下一位不怒自威的老者,他裹紧了貂裘,在老头身边坐下,并没打算说什么。
老头低着头:“这就是我不想让他认识她的原因。”
回应他的是沙哑的声音:“皇上要见他,这也是你游历的任务,他必须选择。”
老人又说:“虽然这是陛下的旨意,但是我希望,和当年的你不一样。”
在这个寒风刺骨的夜晚,在这么多个日日夜夜,老头哭了出来。
热泪落在冰冷的枯叶上,终于蒸发出最后一丝余热。
宋明历785年的冬早,陆元泽决定北上。
他和老头说,我要衣锦还乡,回来娶她。
【7】
宋隆历786年,她来到南浔,再没见过那个靠在车盘树下等她的男子。
那个笑起来有点腼腆,并很自信的白衣男子。
只有那位喜欢喝酒的老先生还在,孤单地坐在棋院的窗下,陪着他的只有那四季常青的车盘树。
她会和老先生下棋,发现老先生走的棋和他的人一样迷迷糊糊。
老先生说:“我怎么就教出那种人来。”
她没有说话,一直在帮棋院挂着燕子窝,撒着豆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8】
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她再来,老先生已经是风中残烛,而棋院已经多出很多孩童。
她还是年轻如初,当她坐在老先生的床边时,老先生真的老到只会自言自语了,他一直在说:“如果当初他不是说下棋是尽心意,我不会放他离开那扇门……..”
“如果当初我是尽心意,她也不会离开了。”
“她和你一样,从花桥来…….很漂亮。”
然后,再没了声息。
她感觉到两行冰冷的液体流过她的脸颊,她的心开始疼起来,很疼很疼。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她也是会流眼泪的。
是为了老先生的离去,还是因为当年那个白衣?
【9】
男童的声音把老人从回忆中惊醒。
老人的眼睛已经湿润,在这个对他熟悉又陌生的棋院,他好像还能看到当年她和他挂燕子窝的样子。
他后来才知道花桥是什么地方,才知道她是谁,才知道那夜那个喜欢喝酒的老头为什么嚎啕大哭,他快马加鞭赶回来,再没见过那个老头和那个她。
老人坐在棋院的窗下,看着那个小女孩说:“花桥还好吗?”
小女孩似乎不想告诉陌生人,欲言又止。
男童云里雾里,老人对他说:“是一个没有人的世外桃源,没去过吧。”
男童瞪着眼睛,好奇道:“老先生去过吗?”
“以前本该去的。”
老人看着男童,笑着说:“想和我学棋吗?”
“想!”
“那就答应老夫,长大去一次花桥。”老人看着他们笑道,抚须间却流了眼泪。
一阵春风把树桌上的《奇闻异物》吹开,上面记载着春女的传闻:
“始春初诞,生于花桥,访于百家,喜绿衣,携花香,消于心死,数十年复诞。”
南浔依然是春日胜景。
却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