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仍然是那么寂静。爷爷摔成轻微的脑震荡，需要留院观察，夜晚的灯光照亮了北回家的路，却怎么也照不出归家的心路。爷爷没有让北留在医院，而是让北回家写作业。迎面而来的灯光拉长了北的身影，北不敢想太多，因为他一个人。
回到家里，北任凭眼泪泛滥在自己的眼眸里，某种情感决堤了。空空荡荡的家里，倾泻出北曾经藏下的太多秘密，也就是那一天，北第一次抽烟。
北强忍着自己不咳嗽，尼古丁不断让北的思绪沉沦，一口，又一口。粗劣的烟，将已经昏昏沉沉的北拖向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一根烟很快燃尽，北看了看书包，又看了看从爷爷房间拿的香烟。书，静静地安睡在书包里，连同那些北奋斗过的日子。烟，沉默地排列在烟盒里，连同爷爷的叹息。北定格在这个瞬间，他不知道此时该选择什么，也许就是这样安安静静地流淌的时光，在这北城的夜晚，决定了一个少年的一生。
烟的气味，还在屋里弥漫，北已停止了哭泣。房间里，好安静。
上帝那晚喝了点陈年的威士忌，有点醺醺醉意，随手从命运的书架上抽出一本，那正是北的命运剧本。他点上一盏煤油灯，翻开北命运的剧本，那正是北十五岁夜晚的那一段。他用雪白雪白的鹅毛笔蘸上乌黑乌黑的墨汁，看着北命运剧本上十五岁那夜以后的文字，准备提笔修改的瞬间，北轻轻地从烟盒里又抽出了一支烟。上帝若有所思，不知道该修改些什么，北没有点上那支烟，上帝看着那些记录以后的文字：“北，因为不能辜负爷爷的期望，反而比以往更加努力，最终……”而北此刻，正盯着自己的书包发呆。上帝在醺醺醉意里突然有些扬扬得意，他生活在最高维度的世界里，掌握着所有人命运的起承转合，他翻看着北之前的篇章，此时北已将书从书包里拿出。静静的灯光下，香烟和书，并排放在桌子上。北此时心烦意乱。妈妈幸福地转身抽泣，北翻开作业，老师张牙舞爪地表达，北又合上作业；知道自己考上八中能和楠在一起的喜悦，北拿出水笔，爷爷摔下楼梯回头的一推，北又将笔放回；知道北打架了同学和老师们的冷漠，北将烟夹到手上，看到自己深陷困境杨晨奋力的一拳，北又将烟放回桌上。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北啊，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继续点上一支可以使自己昏昏沉沉忘乎所以的香烟，还是拿起水笔，翻开作业奋力地书写。上帝翻着北之前的篇章：“考上八中，母亲落泪……可以和喜欢的女孩共上一所高中……因为打架结识了朋友……因为打架被学校记过，爷爷住院……”上帝翻到了北十五岁那一夜的篇章，饶有兴致地喝下一口陈年的威士忌。这个故事，上帝也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写下来的，毕竟每天都有这么多人出生，也难怪上帝自己都对这个故事感到陌生。上帝看着这个少年以后的人生剧情，又喝了一口陈年威士忌。上帝已经醉了，得意的情绪涌上心头，当年上帝以自己为原型创造了人类，给予人类和自己相同的感情，可不同的是，人类终究敌不过命运。上帝越想越兴奋，手上的鹅毛笔已经按捺不住，借着酒劲，上帝轻狂地一笑，似乎是用北的命运证明了自己的权威。上帝一时兴起，用那蘸满了乌黑乌黑墨汁的雪白雪白的鹅毛笔，将北以后的篇章重重地一笔画去，浓浓的油墨在北命运的剧本里慢慢弥散开来，直到墨迹将“北，因为不能辜负爷爷的期望，反而比以往更加努力”的描写全部掩盖。北将烟夹在手上，却看着桌上的作业迟迟不肯点燃香烟。上帝看着墨迹在北十五岁以后的片段里洇开，直至停止，才用鹅毛笔又蘸下一点乌黑的墨汁，轻轻地写下“then his hatred destroy the whole him”（仇恨完全毁灭了他）。突然北的脑海里闪过爷爷被医生抬上救护车的一幕，北莫名地愤怒，如果，哪怕是如果，老师可以稍微地委婉一些，也许爷爷就不会摔下楼去。上帝放下笔，举起酒杯喝完了最后一口陈年威士忌，合上北命运的剧本，轻轻地一笑，淡淡地说出一句“story period”（故事结束），然后将北命运的剧本放回书架，熄灭了煤油灯，转身，离开。而北，第二支烟，已燃到一半，作业还在桌上，只是班主任教的那门课的作业，已经成了碎片，七零八落、支离破碎地在垃圾桶里无声地哭泣。
之后的数天里，北对老师的愤怒不断蔓延，他开始憎恶这个老师、这个学校，上课怎么能让老师别扭他就怎么让老师别扭。高中的课程，五分钟不听甚至都会导致整个高中学习的断层，更何况数天？晚上回家，北也无心学习，爷爷在医院，北抽完了爷爷剩下的烟。
北的学习态度引起了老师的回应，老师直接从档案里调出了北父母的电话，第三天，北的父母出现在了老师的办公室，北愕然。之后，北的父母也知道了爷爷的事。
岁月安静地睡在教室靠窗的一角，一份淡淡的心情荡漾在被阳光浸润的桌面，父母没有留下一句要对北说的话。北静静地趴在桌子上，其实教室里人是很多的，可北就是觉得教室那么安静，静到连时间都忘记了流淌。
北的父母决定留在北村一段时间，给爷爷做一次全面的检查，等爷爷出院，顺便照顾北的一日三餐。那段时间似乎并没有在北的世界里留下什么印迹，因为一切都太突然。六月的天，已然闷热起来，太阳失去了三月的温柔，时不时会在这个季节下一场六月的雨。细细的雨，编织着那些故事里的爱恨情仇，打在北有些繁华落尽的世界，寂寞如花。窗外的故事，大概现在的你看了许多也还是枉然，有些事还停留在枯叶飘落的季节，抹不去，擦不掉。此时的窗外，暮霭沉沉，落日的余晖，将初夏的翠绿染成了红色，头顶是交错而过的云线，分割着不明不暗的天空。云很低很低地浮动在狭长的天空上，铅灰色的断云，沿着窄窄的天际投下深浅交替的光影。记忆像腐烂的叶子，那些清新、那些嫩绿的早已埋葬在时间刻度的前段，唯有铺天盖地的腐烂气味留在时间刻度的尾部，过去的一页，能不翻就不要翻，翻落了灰尘会眯了双眼。可是人有时就是这样，总是忍不住将过去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就像是受伤的猫会一遍又一遍地舔舐自己的伤口，用邪恶的快感虐待自己，从痛苦中得到满足，与痛苦形影相吊。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检查结果证实了爷爷癌症晚期的消息。北已经记不清父亲告诉他这个消息时自己的模样，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沉默着，父亲低着头，半天，说出一句：“你也长大了。”
北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朝气，他留起了长发，刘海很长很长，长到可以盖住一只眼睛。北不抱希望这是什么骗局，抑或这只是自己趴在课桌上的一场梦。北徘徊在悠长悠长的医院过道上，站在门外，静静地深呼吸，感受着世事无常的味道。他开始渐渐地强迫着自己学会原谅，可是直到离开，他都未曾学会，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未参悟世事轮回的那一抹忧伤。
爷爷没有继续治疗，回到家里，他开始变得话多了，对北也没有那么苛刻了，也不像以前那么关心北的学习了，虽然还是叮嘱着北尊敬老师，团结同学。茶余饭后，爷爷会和北说说北小时候那些不为人知，对于北来说是无法回忆的曾经，对于爷爷来说却是回不去的当初。
六月的晚风，拂啊拂，爷爷端上一杯茶，微笑着告诉北作业写完了就去院子里坐坐。
夜太美
一整个六月
朦朦胧胧地明灭
析出
色彩斑斓的
梦幻
伸出手来
触不到
天际的
一缕月光
踮起脚尖
抓不住
六月的
一丝夜色
在每一个
寂寞的空间
总是有人诉说寂静
在每一段
孤独的时光
总是有人聆听悠扬
爷爷的每一句
生前身后
多少年
爷爷的故事从来都没有结尾
只剩星河
睡眼
太惺忪
晚风里月夜中
爷爷淡淡的一句
困了
结束了所有的故事
那时北年幼
莞尔一笑的是时间
沧海桑田的是我们
紧握的双手
却始终还是扣不住从指缝间滴落的曾经
合十双手
虔诚的程度
悔不悔
痛不痛
从来不曾怪过你来得太仓促
深深暗下去的夜空
只是有时会恨你走得太匆匆
关上灯
闭上眼
夜阑枕上的
那一整个六月
记忆在岁月的海水里被漂得雪白，时间和生命始终都是无法磨合的伤痕，所有的微笑和泪水都只是征途中的过程，我们路过电影里那些早已完结的故事，从最初到最终，然后沿着结局开始新的故事，到底是一段记忆留在了你的生命里，还是你的一段生命留在了那片婉转的声色中？你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谁才是这出戏真正的主角，只知道故事只是那些风景的流转，换了人看。
初生的朝阳唤醒了北，他睁开双眼。这一天，枕边微湿，他回想起昨天的梦，梦见美丽的童年，像太阳下跳跃的斑点，还有那个奔跑在田间的少年在记忆里一页页地纷飞。夕阳下，男孩雪白的衬衫被余晖染成橘红色。北村的上空，归鸟开始游唱，蝴蝶破碎的影子，变成穿越时空的光线，诉说着花伤了蝶、树枯了叶的故事。
走在上学的路上，北低下头，一条荒凉的土路直直地通向远方，神秘的去向。北一直在想，会不会有一个这样的空间——没有亲情，没有友情，也没有爱情。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完全受到别人的支配与排斥，我们开始慢慢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一切的灾难都是突然降临到身边，没有如果，一切的然而都成了必然。故事里的循环逻辑造就了我们，让我们不断毁灭着它们，最后开始习惯毁灭自己。
颓废的火焰熊熊燃烧在北的全身，那时楠并不知道发生在北身上的事。她一边认真准备着自己的期末考试，一边时不时和“大中锋”一起去老师办公室问题目，从坐在座位上懒洋洋的北的眼前一闪而过。彤没有问一句话，开始时看到早上北抄作业的狼狈样，彤会静静地帮北一起抄，直到最后，抄这种形式已经在北的世界里失去了意义，彤干脆把北的作业带回家替北完成了。
六月在虚幻和现实里浑浑噩噩地离开了，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七月，是考试的季节。就像北村的庄稼人都耐得住时间的等待，八中那些优秀的人也耐得住考试的等待。可是，北却不一样，单调的生活，乏味的日子，时间对于北而言有时就是一种折磨。北早已忘记自己的书应该在上课时翻到哪一页，他只记得在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在老师嫌弃的语言里会夹杂着彤的一丝微笑。
期末考试，北是最早走出考场的人之一，当然，也是全校倒数一百名中的一员，北冷笑着，竟然有人比自己还差。北差得离谱的成绩换来爷爷的唉声叹气。北一边看淡自己对于学校的一切，却又暗暗因为爷爷的情绪咬牙切齿。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楠的成绩也比上个学期略微退步，所以楠告诉北，这个暑假不出来玩了。北只是微微地笑，缓缓地转身，淡淡地走开。也许北知道，现在的自己甚至连和楠这样的学生说笑的资格都没有了，痛快、心碎，或许干脆。
爷爷的失望越发加重，已经到了不再言语的地步。也可能是爷爷的心态起了变化，甚至北有时还想拾起失去的勇气，只是，翻开书，茫然的情绪铺天盖地地向北席卷而来，最终他还是不得不烦躁地将书摔在桌上。
高一就这么结束了，假期开始，在拿成绩单的那天，老师宣布八月初需要大家选择文理科，给大家一个月的时间思考自己的未来。北哼了一声，瞥向一边的窗外。
依旧是那个蝉鸣的夏天，只是少了楠。北每天睡到自然醒，爷爷虽然不说什么，但是也看在眼里，时不时地叹气。父母已经回了北京，甚至北也记不得父母是哪天走的，只是某一天，北一睁开眼，父母就离开了，未留下只言片语。
整整一个月，北在千篇一律的无聊里度过，无聊是让人堕落的一剂毒药，而堕落是因为天堂无聊，地狱痛苦，所以沦落人间。这个时候的北，处在了人生尴尬的境地，虽然无聊之余他也想过从头再来，但是似乎时间没有给他第二次机会，就这么到了选择决定文理科的那天。
那是北这一个月以来第一次看见楠，她和“大中锋”在走廊上讨论着选择文理科。北微微一笑，其实北是多么想问楠选什么，可是他再也没有那份开口的底气了。楠看着北，想对北说些什么，北只是看着楠和滔滔不绝的“大中锋”，北和楠擦肩而过，楠未追，北未回。
坐在班里，大家都在嘈杂地讨论着文理科，北打开窗户，静静地坐在窗边。彤睁大双眼问北要选文科还是理科，杨晨也回过头想要和北讨论。北漫不经心，寥寥数语，风从远方吹来，吹动北的刘海。杨晨看着北瞥向窗外的目光，便和彤讨论起来，彤告诉杨晨，她还没最终确定。北的思绪随着风飞回去年的八月。那个八月，什么都没变，就是再大的风也吹不起北的刘海；那个八月，什么都没变，炎热的日光炙烤着大地，只有闷热没有躁动；那个八月，什么都没变，还是会有村里的孩子放着风筝，没有烦恼没有悲伤。风再一次吹拂北的刘海，不觉得炎热，只觉得攀附了淡淡的忧伤，什么变了？什么都变了。什么没变？只有每年的八月。
北还来不及想想明年的八月，老师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沓志愿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要慎重再慎重地选择，一遍一遍提醒着同学们，这会影响一辈子的命运。老师发下志愿单，北环顾四周，心意已决的同学短短几秒斩钉截铁地写下“文”或“理”，有的同学似乎是提笔忘字，犹豫不决。北用手支着头，看着志愿单上的“文”“理”跳跃在眼前，他看不出什么命运。北迟迟未动笔，教室里有些躁动，但是又掺杂着严肃紧张的气氛。彤用笔杆戳了戳了北：“喂，我都问你到现在了，你选什么啊？”北歪着头看着彤：“不知道。”北一看，彤的志愿单上也是只有姓名和班级。“你怎么也不写啊？”“我也没选好。”彤一双大眼闪烁出些许期待。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直到老师让班长组织收一下志愿单，北才反应过来，苦笑一声：“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候到了。”杨晨走上前去交了自己手中的志愿表，回到座位上说：“北，我选了理科，要不你跟我一起学理吧。”北看看杨晨，彤看了看北。北呆呆地定格了数秒，静静地说了一个“哦”，然后在志愿表上写下一个“理”。北起身要去交志愿表，彤也起身，一前一后，两人交了表，北走在前面，彤走在后面，北目光一扫，看见彤的志愿表上也写了一个“理”。
回到座位上，北惊讶地问彤：“你文科比理科好，为什么要选理？”彤淡淡地说：“没有啊，我文科也没有好多少啦。”“没多少也是多少啊，能选强项干吗不选强项？再说，理科数学多难啊。”“哎哟，文科不好找工作啦。”彤想了想，补了句，“美少女战士嘛，不是应该迎难而上吗？”北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次看向窗外的风景，低沉地吐了句：“傻不傻……”北以为自己说的声音很低了，可彤还是听见了，正当彤准备回应的时候，老师恰好说了一句：“同学们未来的命运都已经自己决定过了，决定是自己做的，就不要后悔了，没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努力不努力就看你们自己了，没什么事的同学收拾东西可以回去了。”老师的话正好是彤想说的，彤笑着，眯着眼，吐出一句“嗯”。
大家都收拾着书包陆续离开，杨晨回过头问北：“北，明天有事吗？”“啊，没事啊。”“一起出来玩吧，这几天我都急死了，又联系不到你们。”“啊……”北还在迟疑着。“那这么说定了，明天早上十点，学校门口啊，今晚我家来人，先回去啦，明天见！”说完杨晨就背着包匆匆忙忙地跑出教室。北呆坐在座位上，看着杨晨轻快的脚步，也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
彤和北一起走出教室，经过楠的班，教室里早已空无一人。彤一路上心情很好，没有说话，北也缄默着，学生们三五成群地从北身边掠过，还有学生拿着球三三两两飞快地跑向球场。到了车站，车来，北丢下一句“拜”。“一个月不见我，不要想我哦。”彤俏皮地回道。车走，北嘴角扬起弧度，丢下一句“傻子”。
老师将这些“决定命运”的志愿书放在了办公桌，然后离开了办公室，锁上了门，也锁上了“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