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州多时不见雪了。
午炊时暖洋洋的天气仿佛是一场玩笑,没到傍晚竟毫无征兆的降下雪花。小孩子看着稀奇,套上厚厚的棉衣便跑出家门相继欢呼起来。村口来了马车,孩子们并没有在意,直到它进了村子,才意识到过去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刚刚是什么啊?”女孩儿娇滴滴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或许,是撒下雪花羽毛的天使吧!她心想。
车夫悠闲地躺在驭位上,眼看着天鹅羽毛一般的白雪飘然投入他的怀抱,眼神逐渐迷离,久远的记忆,解开封存的流苏,像是酒香,渗透在心脾,流动在眼底。
“下雪了。”他说,“这场雪,和你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
“我明知道你会这么回答,不晓得为什么还要问。”
车夫撇着嘴,语气幽怨。
“大概,因为好奇吧。”车厢里如是答复。
车夫冷哼一声,起身拍了拍马屁,神情有些失落的说:“好奇心会害死猫,我还想多活几年看看。”
说着,他不禁打了个哈欠,几片雪花顺势调皮的跳进他的嘴巴,冰凉的触感顿时令他清醒了许多,“那我问你,那些个山匪,你把他们怎么了?”
这一次的停顿些许久了,冰块男子似乎在回忆。
“都还活着。”他说。
没有营养的答案再次向车夫的忍耐力发起了挑衅,但也只能忍着不爽,继续驾车。只是侧躺的身姿有些慵懒,心不在焉的脑海中,被诡异的画面占领...
眼前是一片年久的杨树林,冬日的林子没有一片叶子得以幸免,寒风摧之,通通坠亡在苍茫大地。正午时分,正是阳光静好之时,忽有一道飒白拔地而起,如烟雾一般转眼遍布在林间。刚刚好,天际敦厚的云朵遮蔽了阳光的散播,这时白雾收缩了,当肉眼难辨的时候,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白雾破碎,化为了点点冰晶敲打在枯叶上,窸窣的声响似是脆弱生命的喟叹。肤色煞白的青年一步一印的自林间穿过,他的脚步沉重无比,他近了,天上的云也压迫的散开了,可层云之下,太阳却不见了踪影,大好的晴天已然不存在了。天空变得阴郁,就像他本人一样冰冷。
“下雪不会影响行进吗?”车厢里冷不丁传来疑问。
车夫回过神,此时的路面已经铺上了一层薄纱,眼前是村落的木藤拱门,上面挂着大大的“清湛”二字,时值夜食,村落的人家已经纷纷燃起灯火,依稀可以见到几缕炊烟。
“不会,”车夫说着,伸手扯住缰绳,在老马唏律律的嘈杂声响中,马车停止了前进的步伐,“我们,已经到了。”
车夫纵身下车,又回过头打开车门,冰块男依然慢悠悠的,只是气色看起来更差了,身体颤颤巍巍仿佛濒临崩塌的冰山。车夫看不过去,搀扶着他艰难的下了马车。刚准备进村,突然一股大力自衣角传来,生生将他扯回原位。
“你干嘛?”车夫不解,语气恼火,表情怨毒。
“这个给你。”冰块男说着,取出一封信笺递给他。
“文书?”车夫一见,顿时忘了发火,神情神奇的萎靡起来,“我可以拒绝吗?”
“随你。”
“......”车夫抬头望天,“还是...给我吧...”
拱门往里眺望,居民们似乎察觉到雪停了,纷纷走出房门——村子的气质顿时变了。沿途走过,可以看到身材曼妙素衣紧裹的妙龄女子在铿锵打磨匕首的锋刃,可以看到面容沧桑的老者与尚没有佩剑高的孩童切磋正好,可以看到邋遢的青年耷拉着眼皮手握铁锤玎珰打着铁,一旁还支着烤炉,里面是大号的烧饼...
“这地方,真怪啊!”车夫只觉得各异乱象目不暇接,不禁感叹道。
“每个县城,都有这么一个地方。”冰块男子说。
车夫撇着嘴,抬手锤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装作受了重伤,咯血的样子。
冰块男子摆了摆头,面露茫然,思索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他微张着嘴巴,“你...还是这么无趣。”
车夫见他这幅样子不禁哭笑不得,“你还是这么无趣。”他也如是回到。
世间,阴阳两极,阳光之下尚有黑暗,正道之余,亦有邪道。皇权编制下,明面上官府差员维持秩序,但事有超常,总有需要欺瞒民众,不能让民众知道的讯息,因此很多事情是这些差员不能去做的。于是,便有了阴影中的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势力编制,名为,密探。
正如冰块男子说的,每个县城,都设有这么一个地方。清湛村,便是昀城县密探们的栖息地。
“所以,我们该去哪,该找谁?”车夫耸耸肩,用奇怪的语调问道。
“问。”简洁,而又力度。
“...”
于是他们走向了邋遢青年的不只是烧饼店还是铁匠铺。青年并未有人靠近,依然面无表情的挥动着铁锤,叮当作响的铁器已经初具利剑的模样。
两人面面相觑,最终,车夫还是上前打扰了,“小哥,新人初来乍到,不知要到哪里报道啊?”
叮——
随着最后一锤落下,伴着铁器清脆的嗡鸣,青年停下了动作。
“新来的?”
“对对对。”车夫谄媚的笑着,“尚未报备入职。”
“报道啊?往东边去,看到一把伞,就是了。”
“太感谢了!改天请您吃饭啊,师傅。”
“嗯...”青年想了想,摇了摇头,“多光顾光顾我这铺子就好。”
“一定!一定!”车夫说完,转身拉着冰块男子走了。
照着青年说的,一直向东走,果然,在一片巨大的空旷地中间,一把小树高的木伞矗立着,伞顶堆积着洁白的雪。
“就是这里?可是,哪有人?”车夫疑问的话音未落,突然伞下的土地毫无征兆的凹陷下去,陆续从中跳出十来个人影。
为首一人生的面红耳赤,头发也是赤红的。他的眼睛奇小,眯成了一条缝,身材臃肿,动作却灵活不遑多让。他伸手指着车夫,问道,“新来的?”
“对,新来的。”车夫回道,说着拿出文书丢了过去。
“乜川,嗯,文书没有问题。”红发的男人撇了撇看起来不太正经的车夫,又朝冰块脸努了努嘴,“他是什么人。”
“他呀,他叫...”车夫顿时麻了爪子,向冰块脸发起了眼神求助。
好在,这次这个男人靠谱了,“我叫王苏,流苏的苏。”
“对对对,王苏,他叫王苏,我的助手。”
“讲讲我们的规矩吧!”红毛大手一挥,手中突然多了一本小册子,“甭管什么文书不文书,那只是个面试资格罢了。真正的考核,在你看到这把伞的时候,才刚刚开始。”
“入伙,很简单,你面前的十个人,随便选一个作为考官,跟他打一架,他觉得你有资格,你就能留下,反之,自行滚蛋。”
“打架啊?”车夫一听,顿时来了兴趣,赶忙攒搓冰块脸,“怎么样,想不想练练手?”
冰块脸罕见的点点头,伸手指向红毛,“就他吧。”
红毛冷哼一声,神色逐渐冷峻。冰块男子目色怪异的瞥了他一眼,思考了一下,说道:“我没有兵器。”
话音未落,十人中最魁梧的一个默默解开捆绑佩剑的布条,端平了剑身,不急不缓的走上前来。
“我叫万钧,是清湛村排名第八的密探,这是我的佩剑螣蛇,你且用着。”
冰块男子侧目与他对视,缓缓点点头。
“既然兵器有了,便与我打过!且吃我一刀!”红毛叫喊着,腰间别着的大砍刀便出了鞘,砍刀与他发色一般赤红,仿佛血染的风采。上有八铜环,大刀一挥,犹如鬼差的银铃一般,大有无常索命的味道。
握住大刀的红毛,气势顿时变得不一样起来。臃肿的身材发散的是桀骜不驯的骄横,如同发了狠的雄狮,向着冰块男子迎面砍来。
红毛变得兴奋!他已经控制不住要用大刀将面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废物斩成两段的疯魔欲望,甚至伸出舌头妄想舔舐刀头即将沾染的心尖血。
“就这?”车夫一旁看着,眼中是止不住的失望,“破绽太多了呀...”
轰隆一声,大刀与地面负距离接触,即使雪花覆盖,依然扬起一阵尘沙,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红毛的叫声,戛然而止。许是下雪的缘故,尘沙散的很快,露出的一幕却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只见王苏一只脚蹋在刀背上,刀身已经完全没入地面,红毛歪倒在地上,握刀的手虎口破裂,正流着血,而王苏手握螣蛇剑,剑尖点在他心口位置,稍有晃动,红毛的胸膛便要开一个洞出来,而他本人,已经昏死过去,动弹不得。
“这...”万钧看得目瞪口呆。在他入职第一天,他就和红毛打过一场,结果却是一边倒的对局,被打得遍体鳞伤,时至今日,胸口的疤痕仍旧触目惊心,所以他是一干兄弟里最知道红毛实力的人。而今,红毛被人一招放倒了!
同样震撼的还有伞下众人,王苏展现的实力已然将他们吓傻了。
王苏并不知晓观众们内心的小剧场,也不会理会任何人的惊讶,只是自顾欣赏起了手中的剑,这把剑,趁手。
而结果便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将红毛大汉扶起来。
正当局面变得尴尬,乜川欲出言嘲讽一番时,伞下的万钧突然俯身参礼,道一声:
“参见统领!”
乜川不禁回头看去,身后立的笔直的男人,正是为他指路的铁匠铺邋遢青年,不过换了身精神的衣服,人模人样。
青年站定,微微颔首,“这位兄台既然打赢了洪亮,今后便是清湛武力排名第四的密探,这把螣蛇剑便作为贺礼赠与你。”
万钧一听自己的配剑就要这样拱手让人,顿时苦了脸,可是统领的安排是他必须遵守的。
“至于万钧,我会再为你打造一柄更适合你的佩剑。”说完,青年背过身,头也不回的,便负手离去了。
望着他完全不同于铁匠铺子时的背影,乜川撇撇嘴,看向一旁还在昏迷的红毛,不禁得意起来,“我说,接下来怎么搞?”
伞下众人面面相觑,终是万钧站了出来,“便算二位一齐通过了吧,快随我来,为二位登记。”
......
脱离了木伞的视野,青年终于松了口气,靠着墙颓坐下来。
“哟,这不是我亲爱的统领大人么?”冷不防的,墙头突然冒出个人来。
“你在幸灾乐祸吗?”青年没好气的说。
“这我哪敢啊,统领大人。”身着暗蓝色袖袍的男子纵身跃下,嘴上说着不,可这笑容着实诚恳,“若不是我劝阻,您可就要亲自跟人家打一场了,那现在躺在地上的可就是您咯!”
“我是该谢谢你咯?”
“那倒不必,不过,”蓝袍男笑容逐渐缺失,“你真的铁了心要收留那个男人?”
“白老头对你我有恩在先,他的徒弟,即使是皇权要犯,我也要保得。”青年一本正经的说,眉头顿时紧蹙起来。
“这样啊,我明白了,可是...”蓝袍男子的脸上充满了担忧,“你我二人合力甚至连他本人都不敌,皇城那些比他还要强大的家伙,我们...”
“车到山前必有路,”青年紧咬牙关,语气坚定,“既然伪造了假身份加入密探,一时半会儿无需担心暴露的问题。”
“如果真的不幸被查出来的话...”
“死磕到底!”
(未完待续)